当下,韩若壁的的影子正好挡住了直泄而下的阳光,老人的双目也渐渐适应了光亮,终于瞧清楚了韩若壁的脸。虽然眼里的血污令得他没法瞧得很真切,但已可分辨出韩若壁并不是杀人凶手了。
猛然间,不知为何,老人精神一振,如同回光反照般‘呼’的从地上坐直身子,定定地瞧着韩若壁的脸,茫然道:“是你?”
他的语气很是吃惊,眼神有些恍惚。
韩若壁微微一愣,道:“莫非你识得我?”
身体一软,老人重又落回到韩若壁的怀里,头无力地歪向荷花池一边。
看来,他连说话的力气也快要没有了。
这时候,老人微闭的双眼碰巧瞅见了池水里歪歪斜斜地映出的、自己的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衰老脸庞。一时间,他面露恍然大悟的表情,扯起嘴角笑了笑,轻轻摇头道:“不是你……”
韩若壁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道:“老人家,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老人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哽在了喉间,顿时两眼凸起,双腿一蹬,整个人挺直了起来,眼见就要气绝身亡了。
韩若壁立即运气于掌,一掌拍向老人颈部的‘水突’穴,想替他理顺这口气,以延长他的时间,令他把什么‘是你’‘不是你’之类的说个明白。
正在这刻,“住手!”
一声清脆、尖厉的斥喝远远传来。
听声音,来者是个女子,而且,在她刚发出声音时,声音似乎还在远处,但瞬息就到了近前,显然来的速度极快!
顿时,一道尖锐的利刃破风之声,伴随着激烈鼓荡的真气,直袭向韩若壁的背心,椎心刺骨,寒气迫人。
知道情势刻不容缓,韩若壁马上一个旋身侧跃,同时眼角余光扫过,但见一条绿色的身影如迅羽驰电般逼近上来,挺在前面的长剑剑气吞吐,寒光闪烁,势态惊人。
来的是个绿衣人。
此种危机时刻,哪能容人细想?
倏而,韩若壁的手已凌空一握,腰间所佩宝剑‘横山’当即如同受到了气机感应一般,‘呛’的一声跃出剑匣,倒像是自行跳到了韩若壁的掌中。
瞧见那绿衣人来得迅猛无匹,韩若壁不敢有丝毫大意,刹时吐气开声,沉喝一声,脚尖用力,抱剑拧身而起,从侧面推挡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同时口中喝到:“来人且住手,误会了!”
他这一招,是抱剑从侧面推挡,宝剑‘横山’自然离体颇近,因此力道十足。而绿衣人则是飞跃而来,将长剑刺出,招式早已用老,不过,由于凭借着凶猛的前冲之势,长剑的正面穿刺力仍然势不可挡,但侧面却再也经不起韩若壁的这一推之力了。更何况,韩若壁的这一推,看似普普通通,但剑上还带着一股向下的巨大压力。因而,两剑相交之际,绿衣人只觉手腕一重,虎口瞬时一阵发麻,掌中长剑就有些拿捏不住,眼看将要脱手了!
就在手中长剑即将脱手之际,绿衣人猛然顺势一个鹞子翻身,不但借助着腰肢的旋转,化解掉了韩若壁这颇为阴险的一推一压之力,反而剑势一转,划过一个半圆,再次削向韩若壁的双膝。
端的是身手矫健!
眼见这记变招奇诡迅疾,神鬼莫测,韩若壁也有些措手不及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抖起剑花护住上半身,双足一点地,向后跃开,以躲避绿衣人削来的长剑。
绿衣人显然是得势不饶人,见到韩若壁后退,立马长驱直入,痛下杀手,一剑快过一剑,一剑毒过一剑,一口气接连攻出十余剑,霎时,寒芒点点如繁星闪烁,剑气丛丛若团花簇锦,剑剑不离韩若壁的要害!
惊见来人居然如此扎手,韩若壁暗里叫苦不迭,于是再不敢有半点藏私,连忙施展出平生解数,将手中长剑挥洒开来,刹那间,犹如春蚕吐丝,又若天孙织锦,幻化出千道万道寒光剑影。
这一招,正是韩若壁的师门绝学‘尸居龙见’!
就见流光瞬息间,二人剑气相缠,剑刃相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仿佛顽童乱弹琵琶般没有任何节奏可循,二人剑上也明明灭灭地闪现出无数火花。
韩若壁只觉与对手的每一次相击,剑上都会传来一股雄浑绵长的内劲,若不是他身负绝世玄功,恐怕就要伤在这一阵乱剑相接之下了,由此心下不禁一阵骇然。
其实,他的对手更加惊骇不已。
要知道,在和韩若壁的每一次相拼中,绿衣人都能感觉到对方剑上传来的一股难以捉摸的真气。那种真气忽强忽弱,滑不溜手,不但令他无法发力,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之气,虽则感觉上只是一种凉气,但却能在不知不觉中侵入骨髓,冻僵内息,从而无形中令绿衣人蓬勃而起的剑势被反制,简直可怕之极。
更有甚者,当绿衣人的一轮快剑攻击到最后几式时,手中长剑只要一碰触到韩若壁的剑刃,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反弹开来。这种反弹正是源于他的内息运转已逐渐被韩若壁剑上的阴寒真气所干扰,无法与之抗衡了!
眼见又是几记快剑被弹开,绿衣人惊恼不定的同时,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怯意。因为,这一路快攻已是他剑法中最为精妙的几个套路之一,被称为‘箭如雨下’,自艺成出师以来,只要他施展开这路剑法,鲜有不胜的,可现下已经攻完了一轮,却不但未占上风,还被韩若壁完全压制了下来,叫他如何能不心生怯意?
见状,绿衣人不敢再有逞强,奋力一剑逼开对手,乘隙向后跃开三尺,同时保持着戒备,以便寻机再次发起新的攻势。
借着这缓一缓的机会,韩若壁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宫姑娘,你误会了,我只是路过这里而已,行凶的另有其人!”
原来,他早已瞧清楚了,这个绿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扬州时遇上的那个高个儿女子——宫露白。
宫露白却是直到此刻才看清楚韩若壁的脸孔,既惊且怒道:“竟然是你?!”
说罢,她脸色铁青着,一边仗剑防备不远处的韩若壁,一边急速退到那个老人身边,小心地俯下身察看他的伤势。
宫露白这么做,一方面是出于忌惮韩若壁的内力精湛,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事有轻重缓急。
很明显,在她心里,与韩若壁拼命远远及不上查看那个老人的状况重要。
可惜,地上的那个老人已然断了气。
见此情形,宫露白猛喘了几下,脸色‘刷’的惨白了下去,身形微微一颤,往后退出一大步才站定。同时,她好像害怕瞧见地上的老人一般,赶紧把闪烁不定的目光移开,但转瞬又不甘心地移了回来,然后,倏的再移开,再转回来……如此这般来来回回着,像是有些懵了。
看来,她应该已经瞧出地上的老人死了,但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韩若壁哀叹一声,道:“我来时,他就已经没救了。”
这句话仿如一道霹雳打在宫露白的天灵盖上,使得她整个人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虽然,她心里明白,即使没有韩若壁的这这句话,自己也终究要接受地上的老人已经是个死人的事实,但还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
转瞬间,宫露白的心口处好似有几百只木锤一起敲打,令她痛不堪忍,简直要嘶声喊叫,嚎啕大哭起来。但是,她终究还是梗起脖子,绷紧面皮,强忍住了,甚至连握剑的手都不曾比刚才松上一分一毫。因为,尽管心里又慌又急,又痛又愤,又恨又悲,但脑袋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对她大声喊叫着: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韩若壁接着解释道:“我和朋友是得‘董记车行’掌柜的建议,来这里买马的,不料刚到这里,就发现了这桩惨案。我察看过庄园里的尸体,看伤痕,行凶者至少有两人,一人用的是刀,另一人用的是棍之类的钝兵器。地上的这位老先生应该是后背中刀,又被那种钝兵器捅穿前胸致死的。姑娘只要一探伤口,便知不假。至于刚才我一掌拍下去,实是为了替老先生续一口气,也好争取时间问出杀人凶手。在下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住口!”
宫露白怒喝一声,阻止他继续唠叨下去。
此刻的她已是浓眉倒竖,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韩若壁,银牙紧咬,咬得很紧很紧,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一样。
其实,这刻间,她已将那老人尸体上的伤处瞧得清清楚楚,心知韩若壁所言非虚。更何况,刚才交手时,虽然是她抢得先机,占尽攻势,可韩若壁的内力古怪之极,眼见时已逐渐逆转战局,占得上风,倘若再硬拼下去,吃亏的只怕还是她,因此,如果韩若壁真是行凶之人,在那种形势下,自然应该对她痛下杀手,而不是急于在这里解释自己不是凶手。
面对这样的宫露白,韩若壁不禁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情。
他走南闯北,何等人物,自是早已瞧得明白,知道宫露白面上的凶狠以及对别人的怒气,都只是不自觉地平衡方寸大乱的一种方式。在他看来,此刻的宫露白已是心神慌乱,不知所措了。而地上的那位已经断了气的老者想必是与宫露白极为亲密之人。至于他的身份,从之前在扬州与宫露白的接触中,韩若壁猜也猜出了八九分。
韩若壁又叹了一声,尽量将语气放柔和些,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
宫露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
韩若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良久,宫露白终于控制住了情绪,收了长剑,默默地将老人的尸体抱起,移到长廊内,又找来一床丝被盖好。
转头,她对一直跟在身后的韩若壁道:“这里是我家。”
瞧向盖着丝被的尸体,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东西,又道:“他是我爹。”
韩若壁‘嗯’了声。
冲他点点头,宫露白道:“原来你刚才是想延长我爹的性命,问出杀人凶手,我该谢谢你才是。”
韩若壁摇头道:“没帮上什么忙,不值一谢。”
想到之前宫老爷见到自己时古怪的表现,韩若壁不禁暗道:我的相貌倒有七、八分像我爹。难道这个宫老爷以前识得我爹,临死前犯了迷糊,错把我看成我爹了?
疑惑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宫露白身上,脑中灵光一闪,又想:露白,露白……‘露白’二字前后颠倒一下不就成了‘白露’了吗……怎么这么巧?
他当然记得‘白露’这一天对他爹而言是多么特别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故意道:“宫姑娘,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的名字很奇怪。露白,露白……你爹怎会替你取如此奇怪的名字?”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宫露白愣了一下,道:“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
韩若壁追问道:“你娘呢?”
宫露白道:“早死了。”
此种时候也不方便就此事多问,韩若壁只得暂时作罢。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道:“对了,你爹临死前曾说把什么‘如意宝’给了行凶之人,也许对方就是冲那个‘如意宝’来的。”
“‘如意宝’……难道是我爹收藏的古董?”宫露白摇了摇头,皱眉道:“我爹的确喜好收藏古董,但据我所知,他的藏品中并没有什么‘如意宝’。”继而,她眉头一展,目光闪动了一瞬,似是有了什么新想法,但并没有说出来。
韩若壁道:“原来你爹除了喜好骏马,还喜好古董。”
正在此时,只听得‘嗖’的一声,黄芩整个人如同一只敏捷的豹子般从后墙上跃了进来。
看到宫露白,他不由怔了怔,然后缓步走上前。
韩若壁赶紧道:“你来得正好,原来这座庄园就是宫姑娘的家,”指了指长廊里盖着丝被的那具尸体,又道:“那位老先生便是宫姑娘的父亲,也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黄芩惊讶地看了二人半天,才冲宫露白点了点头。
没有说任何节哀顺便的话,他直切主旨,道:“我查到一些踪迹。”
宫露白立即上前一步,等他继续说下去。
韩若壁道:“什么样的踪迹?”
黄芩转头瞧向庄园后门的方向,道:“庄子后门的小路上有不少杂乱的马蹄印,瞧上去颇不寻常,从时间上判断,我推测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韩若壁道:“能瞧出是几匹马吗?”
黄芩道:“两匹。所以,我猜行凶的可能也是两个人。”
韩若壁赞同道:“我从凶器推断也是两个人。”
黄芩继续道:“我跟着马蹄印追出去一段,沿途没有发现任何血迹之类的东西,相信凶手八成没受什么伤,而且凶器应该也被处理过了,所以没有血水滴落在地上。”停顿了一下,他又道:“看凶手如此老辣的行事手段,必定是精于此道的高手,可能是江湖上的杀手也不一定。”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古怪,似是在犹豫该不该说。
停顿了片刻,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道:“从痕迹判断,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黄膘紫骝’有极大的嫌疑,九成就是他们。”
韩若壁和宫露白一齐脱口而出道:“黄膘紫骝?”
宫露白紧握双拳,咬牙切齿道:“我定要杀了他们报仇!”
韩若壁道:“等等,这种大事如何能够轻信?你该先听听他这么判断的依据。”
黄芩稍稍有些不满,反问道:“你这是怀疑我的判断吗?”
韩若壁忙不迭道:“怎会怎会?我只是好奇你一向谨慎,为何今日却能如此有把握地说那二人嫌疑极大?”
整理了一下思绪,黄芩道:“因为我发现两匹马中,有一匹的蹄印颇为特别。那匹马的一只蹄印比其他三只都要轻一些,步幅也短一些,好像带了点儿小伤的样子。昨天在‘乱云不过山’门外,我们靠近‘黄膘紫骝’的那两匹马时,它们曾经用蹄子蹬了几下地面。当时,我就注意到那匹紫骝马的左前蹄微微偏软,像是有点儿小风湿。你想想,‘黄膘紫骝’本就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杀手,二人名下挂着好几宗灭门惨案,偏巧他们昨日才出现在‘乱云不过山’,今日这里就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而杀人的凶手也恰好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恰好一只脚有点小毛病,天下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韩若壁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当真是他们的嫌疑最大了。”
顿时,宫露白双目中射出仇恨的怒火,问黄芩道:“那两个贼子长什么模样?往哪个方向去了,我追他们去!”
黄芩微微皱眉,把那二人带着斗笠的怪模样和两匹马的样子描述了一番,接着道:“如果真是‘黄膘紫骝’,他们的马都是日行千里的宝驹,姑娘只怕是追不上了。”
未等他话音落下,宫露白已经‘嗖’的一声,像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很快,墙外响起一声急促的马嘶,紧接着,疾雨般的马蹄声由近及远,朝着凶手离去的方向一路响了过去。
第十二回:临危不乱小姐决事如流,阴差阳错凶徒被困关口
韩若壁苦笑道:“好急性的姑娘,居然扔下一大摊死人撒手不管了。”
黄芩叹了口气,道:“灭门惨祸就在她眼前,也难怪她报仇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