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摇头道:“她那般追法,如何追得上?根本是白费力气。”
黄芩眼光闪了闪,道:“白费力气倒好,怕只怕真的追上了,那便要折在‘黄膘紫骝’的手下了。”
韩若壁嘴角一挑,一副黄芩有所不知的表情,道:“别小瞧了那位姑娘,刚才她曾误会我是凶徒,同我交过手。依我看,她的剑法老辣得很,真追了上去,‘黄膘紫骝’也未必奈何得了她。”
黄芩道:“你又没同‘黄膘紫骝’交过手,怎知他们奈何不了她?”
韩若壁‘嘿嘿’一笑,道:“行凶的二人中,有一人使的是短铁棍或铜锏之类的重兵器。”伸手粗略点指过地上的几具尸骸,他继续道:“像这样被打碎脑瓜的死法,应该都是那人下的手。从他能一击必杀这一点上看,他的武功肯定不低,但从死者身上伤口的形状、深浅看,我觉得那人主要还是依仗手中重兵器的威力以及身手的敏捷,才轻松打碎了许多脑瓜,并没有太过高深的内力。”
瞟了眼黄芩背后的铁尺,他又道:“你的铁尺也是与之类似的重兵器,自然不会不明白个中道理。或者,至少,和你拿铁尺当刀剑使,切割人身体比起来,那人可要差上一大截了。当然,如果他有你的本事,宫姑娘的爹也就没法子撑到我们进来时了。”稍顿了顿,他笑道:“据此推断,假设另一人的武功和他差不多,以我同宫姑娘交手十几个回合的情况估量,如果宫姑娘同他们正面对阵,纵使不能得胜,自保总还是可以的。”
二人一边交谈,一边把庄园内的情况又仔细摸查了一番。确信再无其他活口后,他们到每间房里都看了看,发现屋内明显有翻找过的痕迹,不少看起来值钱的古玩、字画被随手丢弃在地上,其中还有不少已被打碎了的价值不菲的瓷器,几只原本应该装满金锭的小钱箱已是空空如也。看来,凶手明显对金银极感兴趣,对古董全不在意。
替那些被打碎的瓷器叹息了几声后,韩若壁心头隐隐生疑,口中道:“按照宫老爷临死前的说法,凶手曾逼他交出一件叫作‘如意宝’的东西。‘如意宝’……‘如意宝’,听名字应该是一件古董,但看地上的情况,凶手却又好像对古董没甚兴趣,确是奇怪了。”
稍加思考,黄芩道:“凶手感兴趣的只是金银,买凶杀人之人感兴趣的才是古董。”
韩若壁点头。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大门外传来。
黄、韩二人立刻出门去看。
但见宫露白孤单单地驾马飞奔而至,到了庄园门口翻身下来,满面阴沉地系好马,步入大门。
只瞧她的脸色,不用问,就知是没能追上了。
接着,宫露白目不斜视,一路往里走,甚至从黄、韩二人身侧经过时,都没有转头瞧他们一眼。
径直走到花园的长廊里。在父亲的尸体旁缓缓蹲下,她抱起尸体,低头凝视着由于失去生气,沾满血污而显得十分陌生的父亲的脸,表情哀痛至极,但仍是没有流泪哭泣,只是这么抱着,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瞧见宫露白这副模样,黄、韩二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少许,眼见日头偏西,韩若壁好心道:“宫姑娘可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宫露白没做任何回应。
知道她心里必是不希望被外人打扰,韩若壁清了清嗓子,柔声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黄芩对韩若壁道:“现下天色已晚,也该出去找个住的地方了。”
韩若壁点头,转而又对宫露白道:“宫姑娘,我们二人明日就要上路了,今夜会在县城里找间客栈住下,这期间,你若有事要帮忙就来找我们,我们随时恭候。”
宫露白双肩微微颤抖,仍是没有言语。
韩若壁还想再说点什么,黄芩已悄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又冲他使了个眼色。韩若壁见了,便跟着他默然退出‘朔雪庵’外,返身回县城里找客栈去了。
次日一早,黄、韩二人正在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吃着早食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甸甸的、有节奏的敲门声。
黄芩起身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五十出头的老者,一脸倦容,稍显浑浊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不等黄芩问话,那老者已自我介绍道:“老奴是宫家大宅的管家宫祥。”说着行了一礼,又恭敬道:“小姐要老奴请二位公子前往大宅一叙,假如二位公子愿意屈驾,小姐和老奴必将感激不尽。”
原来,他是宫家大宅里的管家。
韩若壁也起身走上前,笑道:“老管家何必如此客气,先回去吧,我们吃完早食就过去。”
宫祥的目光在韩若壁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多谢二位。”说罢转头走了。
黄、韩二人重又坐下继续吃食。
黄芩边吃边道:“你觉得宫姑娘为何找我们去?”
韩若壁笑道:“人家不是说了‘一叙’嘛,大概是再仔细问一问昨天的情况。正好,我也有不少问题要问。”
黄芩讶异道:“你有问题要问她?”
韩若壁只顾着想心思,没在意他的问话。
黄芩又提高了声音道:“我瞧那个管家看你的眼神有些不一般。”
韩若壁叉开话道:“其实,那个管家倒是挺不一般的。”
黄芩道:“怎么个不一般法?”
韩若壁道:“听他说话,看他眼色,就知是个处变不惊,精于事故,办事极为稳妥之人,绝对是个好管家。”
黄芩‘哦’了声,道:“不管好不好,昨夜一定够他忙的了。”
韩若壁狡猾一笑,道:“你猜这会儿他人在哪里?”
黄芩道:“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回大宅的路上。”
韩若壁放下碗筷,笑道:“我说他一定在楼下等着我们,你信不信?”
黄芩也吃完了,道:“你的意思是,他不相信我们会依约去大宅见宫露白,所以在楼下候着?”
韩若壁道:“那倒不是,只是似他这种行事追求稳妥的管家,自然不可能被我们一句话就打发回去。”
之后,二人稍加收拾便下了楼,果然见到宫祥站在下面楼梯口等着他们。
韩若壁当前一步下楼,打招呼道:“老管家,怎么还没走?”
宫祥又施了一礼,道:“老奴怕二位公子对去大宅的路不熟悉,所以等在这里给二位公子领路。”
其实,县城里人的都知道宫家大宅的位置,只要随便找个路人一问便知,黄、韩二人自可前去,根本不需他在此久候,所以,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韩若壁回头冲黄芩挑眉一笑,言下之意自己料得不错,转头又对宫祥道:“有劳老管家了。”
说罢,他一边往柜台去,一边道:“还烦老管家再等一等,我去结个账。”
宫祥不紧不慢道:“按小姐的吩咐,老奴已经替二位公子把帐结了。”
韩若壁当即笑道:“那便多谢宫小姐的一片盛情了。”
黄芩心思微转,暗道:宫露白这么做,难不成是有事要我们帮忙?
二人跟着宫祥出了客栈,走街穿巷,往宫家大宅而去。
不清楚这位管家知道多少事,黄芩边走边试探问道:“宫管家,‘朔雪庵’的事怎么样了?”
宫祥的身形微颤,脚下顿了顿,才道:“昨夜,老奴已按小姐的意思,过去把事情处理妥当了。”
想起他眼里的血丝,韩若壁心道:看来,他是一夜未歇。不过,只一夜的功夫就把那么多尸体处理妥当了,这个管家当真有些能耐。
不知是宫祥觉得不方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谈论此事,还是根本不愿谈论此事,总之,不等黄芩再问,他已道:“那件事非同小可,公子如果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等到了大宅问我家小姐吧。”
闻言,黄芩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当三人步入一条僻静无人的陕巷时,宫祥回过头来瞧了韩若壁一眼,道:“前面就到了。”
他瞧韩若壁的眼神总是有点儿特别。
韩若壁忽然停下脚步,道:“老管家,你在宫家多长时间了?”
虽然感觉他问得莫名其妙,宫祥还是礼貌地答道:“记不清了。从我懂事时起就在宫家,早年腿脚利索时,还跟着老爷走南闯北地做买卖。”
韩若壁又问道:“你可是觉得我长得像什么人?”
宫祥站定,道:“公子何出此言?”
韩若壁言之凿凿道:“不瞒你说,宫老爷临死前曾把我认作了别人。我想,老管家也一定有同样的感觉吧。”
他有意说得这般确定,是为了套宫祥的话。
迟疑了一下,宫祥道:“公子的长相很像老爷的一位故人。”
韩若壁一步也不肯走了,道:“什么故人?是你们老爷的朋友吗?他是怎么认识你们老爷的?”
宫祥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而后面色平静如常,道:“老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不便多说。”
韩若壁转身,抬手晃了晃表示告辞,道:“你不说?那我们走了。”
同时,他还招呼黄芩道:“走了走了。”
黄芩二话不说,跟着便走。
宫祥忙小跑着赶过来拦在二人身前,唉声叹气道:“公子这般却叫老奴怎么向小姐交待?”
韩若壁假装赌气道:“怎么交待是你的事,又不用我去交待。”
宫祥微诘道:“如此出尔反尔,非是大丈夫所为。刚才两位公子明明答应老奴的,可眼下都快到门口了,怎的却又反悔?”
韩若壁佯作翻了翻眼,摆出一脸无赖模样,道:“随你怎么说都行,只要你不把宫老爷和那位故人的事细细说与我听,我就是不去见你家小姐。”
看他一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架势,宫祥考虑了一阵,道:“也罢,现下夫人、老爷都已经过世了,说出来原也没什么。”
韩若壁道:“那你赶紧说。”
摁着脑门回忆了许久,宫祥才道:“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老爷带着我到京城去做买卖,途中在一个客栈歇息,见到客栈主人找来几个壮汉,正吆喝着要把一个生病的房客抬到街上去。老爷上前询问,原来那个房客是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因为突生急疾,又吐又拉,且无钱医治,所以无法上路,后来连盘缠也花光了,客栈主人怕再留他住下去不但收不到房钱,还会连累客栈的生意,就打算把他扔出去。老爷好心救助,花银钱请来名医替那个举人医好了病。之后,老爷发现那个举人很有学问,而且和一般读书人不同,说话、行事都没有叫人厌恶的酸腐气,和老爷很是投缘,相谈甚欢,于是,老爷提出同他结伴去京城,途中费用由老爷一力承担。”
韩若壁插嘴问道:“你说的那个举人就是宫老爷的故人吧?”
心里,他猜想那个举人八成是他的父亲。
宫祥道:“是啊。”
韩若壁挥了挥手道:“老管家请继续。”
宫祥道:“路过山西大同时,老爷问那个举人此地可有什么好玩的没有,那个举人笑说一十三条花柳巷,三十六座歌舞楼,当然是‘大同婆娘’最好玩儿。”
说到这里,他面露尴尬之色。
韩若壁倒没觉怎样,‘啧’了声,道:“谚称‘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婆娘’为三绝,‘大同婆娘’不输‘扬州瘦马’,美貌有口皆碑,说最好玩儿,也不是没有道理。”
黄芩讪讪然瞧他,道:“你倒是精通此道。”
韩若壁干咳几声,小心道:“哪里哪里,已经荒疏许久了。”
宫祥假意笑了笑,道:“听他这么一说,老爷便邀他一起去了当地最为有名的青楼‘兰麝轩’。”
说到这里,他不自然地停了一下,才又道:“然后,遇到了夫人。”
韩若壁疑道:“你家夫人……?”
宫祥道:“当时,夫人是‘兰麝轩’四大歌妓之一的‘朔雪’。”
韩若壁心道:原来‘朔雪庵’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嘴上他道:“哈,如此说来,你家老爷定是看上了夫人,因此替她赎了身,娶回家了。”
宫祥苦笑道:“我家老爷看上夫人不假,但夫人看上的却是那个举人。”
韩若壁发了愣,道:“居然是这般。”
宫祥轻轻叹息一声,道:“夫人喜欢的从来就是有学识的读书人,不是老爷那样会做买卖的商人。”
良久,韩若壁道:“可毕竟她还是嫁给了宫老爷,成了宫夫人。”
宫祥面色黯然道:“夫人也是没法子。”
韩若壁道:“哦,如此定是那个举人没看上你家夫人了。”
宫祥摇头道:“当时,夫人和那个举人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甚至订下了终生之盟。”
思前想后,韩若壁越发不明白了,道:“如果你家夫人和那个举人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却为何没能在一起?”
“莫非是宫老爷从中作梗?”眼珠微转,他又道:“如此便说得通了,毕竟换作是我,抢也要把心上人抢回来。”
宫祥摇头不止道:“不关老爷的事。之前,老爷的确因为夫人的缘故同那个举人交恶,连话也不说了,但并没有从中作梗。”
韩若壁想不通,道:“那是怎么回事?”
宫祥没奈何地一摊手,道:“其实,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又道:“还在‘兰麝轩’时,夫人说自己有些积攒寄存在外,可以用来赎身,只要举人愿意,她就可以从良跟他走。举人则说要先进京赶考,来年再娶夫人回家,并与夫人约定好了日子,发誓说等到了那一天,一定会回来娶夫人。夫人拿了些银钱给他当进京的盘缠,而后便一心等着那个举人,等着那个约定好的日子。可是,当那个日子到来的时候,举人却没有去,反而是我家老爷去了。”
韩若壁奇道:“你家老爷跑去做什么?”
宫祥道:“我家老爷一直对夫人无法忘怀,之后也去过几次‘兰麝轩’,不为别的,就为见一见夫人,期间,他听夫人说起那个约定,便担心过了日子就再也见不到夫人了,所以才赶在那一天去见夫人最后一面。”
沉默了许久,他继续道:“之后,老爷替夫人赎了身,陪夫人在大同又等了那个举人一个多月,仍是不见他来,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心灰意冷地嫁给了老爷。”
韩若壁心头一颤,忽然问道:“约定的的日子是哪一天?”
宫祥道:“白露,第二年的白露。”
一时间,韩若壁思绪起伏,想了很多,却没有一样能想得清楚。
很显然,宫祥口中的那个举人就是他的父亲,但父亲当年没有依约去‘兰麝轩’娶‘朔雪’到底是因为碍于朋友情谊,始终觉得亏对宫老爷,还是因为金榜题名后,眼见着将要青紫被体,对娶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产生了顾虑,抑或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韩若壁就无从得知了。不过,他知道父亲后悔了——后悔没能在白露那天到‘兰麝轩’去赎‘朔雪’,没能娶她回家。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坐在躺椅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的情景。韩若壁的心里有些恨自己的父亲,又有些瞧不起他,甚至有些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