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疏见凤澶终于有了进食的意思,心中不由云消雨霁,总算不费将余二弄进宫中的一番周折,目光示意余二给凤澶喂食。
余二悻悻然回瞪一眼凤疏,不情愿地夹了一小片竹笋别别扭扭凑到小鸟的喙下,凤澶嗅嗅笋片,张开鹅黄的小喙叼起来,吧唧两口便吐将出来,一人一鸟,对这桌素菜皆是一脸嫌弃。
凤疏饮了一口清水,缓缓问道:“想吃什么?”
余二撇撇嘴,干巴巴道:“肉。”
“吩咐下去,做些荤食。”
灰衣的侍者听闻主上下令,却面露难色,搓着手哆哆嗦嗦答道:“……启禀王……王上,宫中膳房从……从未备有荤腥食材……。”
凤族性情高洁,素喜挑剔,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从不愿沾染他族血肉,故而苍梧宫从未有过开荤的先例,但凤疏余光扫过灰衣侍者,侍者便一个激灵,胆颤心惊跪地大声应道:“奴才立刻去准备。”话罢弓腰后退,一路小跑,衣袂几乎翻上天去。
余二被唬了一跳,对满桌的青菜叶子再没胃口,凤澶嗖地跳到他膝盖上,余二正想把它拎开,未想抬头正巧遇上凤疏清冷如水的目光,方才突然想起自己正刚与这红毛凤凰达成一笔交易,况且腹中还有一枚能让人穿肠烂肚的丹药,于是不清不愿地改拎为搂,凤澶头次受到余二的主动待遇,叽叽两声鸟眼微眯,乐地秃尾都在扑簌抖动。
花厅一角的水晶滴漏轻浅几许之后,却是蝉衣领着几位仆人碎步而来,施礼后将菜品布上桌面,蝉衣脸色如常,嘴角一抹周到浅笑,只是微微带上胭脂色泽的眼角泄露几许心事。
余二提筷四顾,桌上菜品有清炖有红烧,有煎炸有蒸煮,有羊有牛有兔豚,惟独没有禽类蛋品,余二挟了一块黄焖兔肉,还未送入口中,便被凤澶一口叼去,囫囵吞咽下去。
蝉衣和几位侍从见此情形,脸色居然齐刷刷一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凤澶则是不管不顾地蹦上桌面,费力拖来两根白玉羊腿,一根匀给余二,一根自己狼吞虎咽起来,红爪子摁着骨头,用尖喙将肉条撕扯下来,颇有绿林侠客啖肉的豪迈风范。
而凤疏见众人表情各异,指节轻击桌面,不动颜色环视四周,语气带着不容违逆的压迫,“若是有人胆敢对外非议今日所见,有损世子名誉,杀无赦。”
……
蝉衣回过神来,慌忙领着众侍应声下跪,齐齐应答。
余二被这古怪阵势噎到,咳出喉咙间一块熟肉,心中疑窦丛生,抬眼望见凤疏神色,却又悄悄将嘴边的问句吞咽回去。
待用热巾拭了手漱了口,余二起身跟随凤疏回到寝殿,那处十分富丽堂皇,消宝篆,冷沉檀,珠帘卷,玉勾弯,陈设着玉炉冰簟,银壶金盏,有一张四扇屏风将内外室格开,上绣芦花秋水刺鸳鸯,与周遭格格不入。
外室置一张床榻,清漆梧桐雕花柱,丝绡锦被流山枕,比之余二府中的榻榻米奢华万倍,床头柱上悬空挂着一顶摇篮,金钩其上云絮其中,想必是凤澶的小窝。
凤疏屏退左右,自行进了内室批阅处理事务,那金索的长度正巧能让余二在房中自由走动,余二上下打量一番便坐回床沿,今日遭遇变故极多,余二的脑子犹在昏沉。凤澶从摇篮内飞出来亲热地蹭到余二身边,叽叽乱叫惹人心烦,余二狠狠鼓起眼珠腮帮瞪吓它,谁知凤澶却觉得甚是有趣,也眨巴着眼皮呼哧呼哧地学着余二的样子,乐颠颠地抖落几根绒毛,余二无可奈何地一把将凤澶塞到锦被底下,才得以片刻安生。
余二静静地盯着手腕,那处皮肤之下缠隐着一根捆仙金索,这邪物将它从老家鉴湖绑到凤凰老巢,离乡背井受鸟欺凌,连化龙的一丝希望都如那泡沫啪地破碎,最后竟然稀里糊涂地当了一只杂毛小禽的保姆,虽是十分不甘,但等余二想到不久以后那冰山脸的老凤凰便会乖乖现出原形,撅起那丛花里胡哨的尾羽任他揪拔,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余二神游天外,盘算着先拔中间最长一根,再将其他长羽次第揪光,最后还要将那红底的绒毛剃掉,让这凤凰凉着屁股在晓风中徜徉,看他如何再能傲气起来???那情形必将十分解恨!
余二算计一通,愤懑之情终于稍稍舒缓,身下床垫柔软舒适的触感这才渐渐顺着腰部往上爬,今日一番折腾饶是余二也觉得身心俱疲,困倦感绵绵不绝往四肢百骸袭来,上下眼皮不住地想要拥抱彼此,最后撑不住歪头倒在枕上,胡乱拉过被子盖住肚皮便沉入梦乡。
此时窗外夜幕降临,星河如练银汉迢迢,凤疏本在内室秉烛批阅族内事务,狼毫蘸墨在纸上狠狠划道红叉,起身绕过屏风,见余二大咧咧地仰面躺在床上,凤澶趴在他胸前从被子里露出个尖头,一人一鸟皆是张着嘴巴留着口涎睡地十分香甜,余二的呼噜鸣地好似地动山摇!
凤疏素来喜静,被那呼噜吵地甚是烦躁,轻动指诀,对余二施了一道噤声术,转身欲回,行了两步蓦然停下,隐隐还有一股噜噜声响传入耳中,凤疏细细听辨,发觉竟然源自凤澶,气息频率与余二同出一撤,只是刚才被余二的盖住不曾令人发觉。
这凤澶刚与余二厮混了不到一日,便开始雏鸟学鸣,处处随着余二沾染上这些粗夯毛病,凤疏深深呼吸平缓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微微犹豫半响,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对着凤澶轻轻抬指,瞬时万籁俱寂,夜复似水。
第九章
平心而论,余二近几日在苍梧宫中的日子过的相当舒适,晨起婢女服侍穿衣,饭时各种山珍海味,还得了些治旧伤的圆丸丹药,喝口山泉水带着药囫囵吞下,实在比王八精熬的汤汁好受许多,只是不知为何,每日清晨起床之时,必定要费力咳嗽两声方能开口说话,那小鸟儿凤澶邯郸学步,也得郑重咳咳两声再叽叽叫嚷起来,对余二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实如一块甩不掉扯不开的橡皮软糖。
余二本记恨这小秃鸟阴差阳错抢了自己的雷,坏了化龙的时机,害他白白搭受如此多的波折苦楚,加之平日里还叽叽聒噪,偶尔掉毛,甚是烦人讨厌。但凤澶锲而不舍,对余二死缠烂打,十分黏人,用膳时必要余二先吃自己方才开动。某日余二半夜醒来,赫然发现枕边躺着一只油腻腻的蜂蜜烤兔,凤澶眯着小眼趴在自己身上,它半夜溜出寝殿,颠着软脚到厨房拖了一只夜宵回来,这会儿板刷一样的红毛秃尾正邀功似地翘地老高。
余二犹在半梦半醒之间,好不容易弄懂了凤澶的意思,只好哭笑不得地将兔子推下床,心中蓦然一软,抬指摸了摸小鸟儿细细的脖颈,一个翻身将凤澶压在肚皮底下,免得它再折腾。
因为和凤疏绑在了一处,余二便只能在以凤疏为中心方圆不到十丈的范围活动,若来时好似一只被牵着的风筝,现在便是上了鼻环的耕牛,一边勤勤劳劳地陪着小凤澶,一边缰绳攥在凤疏手中,两人一鸟行走坐卧皆在一处。老凤凰甚是护犊,余二终日处在凤疏眼皮底下,若是余二重重唬了凤澶一句,凤疏冰刀似的视线便能将余二钉出血窟窿,可惜凤澶却从不领情,只敢缠躲在余二身后,趁凤疏不注意时拿眼斜斜打量。父子二人气场如厮奇怪,连余二抖不由暗暗生疑。
清晨卯时金乌负日起飞之时醒来,辰时用早膳后凤疏听聆族内事务,余二在一旁搂着凤澶发呆;午后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凤疏便抚琴或阅书,余二在一旁搂着凤澶发呆;凤疏日暮之时沐浴更衣,余二在一墙之隔的温泉池子中搂着凤澶发呆;待月下树梢凤疏犹在挑灯秉烛批阅奏折,余二便在屏风那头搂着凤澶发梦……
苍梧宫中的日子如此规律无趣,闲的让人嘴里淡出鸟来,余二乃是个屁股上长刺儿的主,哪里闲地下去?午膳时一边挥着根玫瑰排骨一边和凤疏讨价还价:“老子答应你的事决计没有做不到的道理,在这也天天哄着你家小杂毛,你便将我身上的绳索解了,让我干些自己的事儿去。”
凤疏眼皮都不抬:“什么事?”
余二一愣,“……比如回鉴湖一趟,我那床还坏着呢,也没和王八精交待要看门。”
“不用,等事成之后,自会送你一座新的府邸。”
“……,那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你还是快快解了我的绳子罢。”
凤疏终于抬眼瞟了一眼余二,抬手招来一位灰衣侍从,道:“事情交待下人便可,用不着你亲历亲为。”
余二瞬时语噎,气的将手中的骨头往桌上重重一抛,啪嗒一声之后却是噗通一声,原来是一旁的凤澶觉得有趣,鹅黄的小喙一张也把才啃了一半的骨头呸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汤碗中,白玉芙蓉汤溅洒了一桌。
侍女们慌忙拿了布巾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收拾,凤澶更加得趣,自行跃上桌面竟然也想往那汤碗里蹦去,好扑腾起几朵油腥的水花,凤疏眼疾手快,广袖铺张一把便将它捞了回来。凤澶本在洋洋得意的兴头上,突然落入凤疏怀中,鼻孔间瞬时充斥满凤疏的冰冷气息,吓地一吐舌头,叽叽嘶叫地弓起脖子,惊惶失措,将之前的调皮跋扈抛到九霄云外。
凤疏默然地看了一眼凤澶,伸指弹弹凤澶的小脑袋以示警告,才松手将小鸟抛给余二。余二接下凤澶,两手一边一只制住凤澶的红爪子,防着它往自己衣襟钻,隔着桌子和侍女朝凤疏喊:“你到底解不解?”
“不解。”
“为甚!”火气从胸腔里突突冒出来,余二挥起右手重重一拍桌子,杯盏瓢盆又是齐刷刷一震,侍女们面面相觑,拎着布巾的手停在半空,谁都不敢动弹。
凤疏脸色却不动如山,伸手将探出桌沿一半的青花茶碗端起来,慢悠悠述道:“本王不信你。”
……
余二气结,指着凤疏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才破口骂出一个“浪”字,伸开大掌又准备来招惊涛拍岸以壮声势,却突然发现桌边美貌侍女们葱指绞着布巾,全部胆颤心惊地盯着余二的手掌,稍微柔弱些的面色惊恐,都吓地娇躯发软。
余二一个巴掌晾在空中,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正七上八下的尴尬时机,凤澶突然抬起自由的左爪,利落地将余二面前的一盘红烧狮子头狠狠踹下桌去,粗厚瓷器落地的砰啪响声顿时给余二助威不少。
余二讶异地看向怀中的小东西,突然明白过来,哈哈伸手揉一把凤澶头顶的一撮冠毛夸道:“乖乖干的好!”得意又挑衅地望向凤疏。
凤疏面上看不出些许波动,目光湛湛地望向凤澶,凤澶从鼻孔中喷了一口气,飞快地瞟了一眼凤疏,又立刻心虚地将鸟头埋到余二怀里。
桌子两边气场诡异,余二得意洋洋,凤王不动声色,可怜了夹在中间的侍女姐妹们,苦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白玉芙蓉汤稀稀落落从桌上蜿蜒滴流到地板。
正僵持不下,突然门外探进一颗雪白龙头,白色龙角剔透发亮,精心打理的龙鬃无风自飘摇,清明大眼讶异地一眨,口吐人言:“这么热闹?”
众人皆被唬了一跳,凤疏转身盯住龙头:“敖景白?”
敖景白恩哼一声,嬉皮笑脸道:“多日不曾来拜访,凤王可曾想念在下?”
余二嘴角狠狠一抽,却听凤疏冷冷一笑,敖景白立刻转变语气,正色悻然道:“好好好别生气,唉,真不好玩,凤疏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凤疏随它唉声叹气,负手淡淡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敖景白正要回答,却见蝉衣急步走了进来,纤纤腰间的缨络流苏随着步子翻飞荡漾,秋水眼狠狠地瞪了一眼敖景白,对凤疏施礼道:“启禀吾主,东海两位龙太子齐来拜访。”
话落身后迈出一道金色身影,来人脸上挂着温润笑意,彬彬有礼舒展作揖,“敖景逸有礼了。”
第十章
凤疏对敖景逸微微点头回礼,蝉衣立到凤疏身边,仗着威势朝敖景白脆生生道:“这可是在殿内,还是麻烦白龙太子现出人身罢。”敖景白素来不常现出人身,总是一副龙族本相示人,上次在苍梧宫花厅急急转了一个身,不料乒乒乓乓撞落一堆瓷器家具,连厅中那雕花柱子都被龙尾扫断了几根,将蝉衣气地跺脚。
敖景白闻言居然望向凤疏,委委屈屈道:“凤疏,你家婢女逼我……”
凤疏瞟了他一眼,缓缓道:“随便你,不化便在外头呆着罢。”
蝉衣得意朝敖景白狡黠一笑,捂着嘴巴吃吃说道:“敖太子,上次的各色瓷器家具碎片可都还在后院堆着,等着您一个个去修呢。”
敖景白讶异回望蝉衣:“蝉衣好妹子,我不是赔了一整套上好秘色瓷和紫檀桌椅么?你该不会私吞了吧?”
“乱说,你那堆破烂哪里比得上宫里原有的,先凑合用着,大家都等着太子您妙手回春咧。”
“唉……妹子你又拿我玩笑,不是我不想化成人身,我是怕蝉衣妹妹见了我之后对我念念不忘……”敖景白一边做出为难的姿态,一边字里行间逗弄蝉衣。蝉衣芙蓉面浮上一层红晕,跺脚骂道:“呸,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是见过,可是其他妹妹们没见过呢,蝉衣你何苦要害她们呢??”
“……”
蝉衣被敖景白弄的又气又恼,抬眼望向凤疏求助,谁料凤疏却一脸漠然,事不关己任由他俩嬉闹调笑,身后那头呆鱼余二和小世子皆是一脸傻相地望着众人,东海金龙二太子敖景逸却更是奇怪,笑意盈盈的目光在余二身上流连不去,蝉衣受了冷遇,葱指绞着衣角,恨恨低头磨了磨银牙。
敖景白见蝉衣如此,心满意足,嗯哼道:“蝉衣好妹子莫要恼怒,在下立刻遂了你的心意。”
话音刚落,一道炫目白光闪过,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便出现在门口,倜傥白衣灼灼光华,含春星目翩翩姿态,面如傅粉貌若好女,抖开一柄描金折扇,徐徐行到蝉衣身前微微俯身,桃花眼脉脉含情笑问:“蝉衣妹子,见到在下可有瞬间失神?”
蝉衣定定后退一步,脸上红晕更甚,啐道:“想的美!”
敖景白惋惜地低叹一声,收扇指向立在一边的其他侍女,“她们可都愣怔了诶。”
呆立一旁的侍女们闻言才纷纷回过神来,脸上齐刷刷飞起火烧云彩,恨不得将头埋到胸前。敖景白送了个笑脸以示安抚,突然一敲脑袋,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蝉衣妹子对我毫不动心,原来是我健忘了,唉,输给某人,虽是服气,心犹不甘哪……”
敖景白本意原是调笑一番蝉衣,谁知蝉衣闻此言突然面色一沉,恼怒生气呼之欲出,秋水眼中薄薄浮起怒意,哪里还有以往的三分羞怯?
凤疏微微皱眉,对敖景白道:“你来找我何事?”
敖景白在蝉衣那莫名其妙碰了灰,摸了摸鼻子,还在思索何处踩了这位姑奶奶的尾巴,只好指着敖景逸悻悻然答道:“没啥事,陪我弟弟来找人。”
敖景逸对凤疏客气笑笑,抬手道:“在下找的不是凤王,而是他。”
余二愣愣地半张着嘴,看着前头几位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温和的金衣青年冲他点头暖笑,“余大哥,龙门一别,可否安好?”
那青年眉眼清秀,举止端方,眼含七分暖阳,唇噙一缕春风,余二的目光将他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刷过三遍,觉得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加之方才那白里透光的轻佻男子称他为弟弟,脑中终于灵光一现,指着敖景逸惊喜喊道:“你是金逸小兄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