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接下来呢?”敖景逸笑意盎然问道。
“唉,不提也罢!”
“大哥不妨一说,小弟我想听听。”
“……好吧,既然贤弟想听,我便长话短说。”余二将凤澶从肩头上撕下来,拍了拍鸟冠上的一撮毛,“哝,就是这只小崽子的蛋,在我烧尾之时突然从天而降,那道天雷劈在了它的蛋上,它倒好破壳而出,我晾着一条鱼尾巴,离成龙之路一步之遥戛然而止,真是气煞人也!”
“哈哈,不过后头之事更是荒唐,这小凤凰和人间的小鸡仔一样傻不拉叽,会将第一眼见到的活物当做亲娘,愣是连他的亲爹红毛大凤凰都不认,报应哪,那红毛大凤凰对这小崽子束手无策,只得和我定下约定,等我陪着这小凤凰玩上一段时日,他便还我一个龙身,还要把那屁股撅起来任我一根一根揪掉凤毛,以解我烧尾之恨,哈哈哈……”
之前被绑被打被强迫的衰事余二哪能对着好兄弟说得出口,只能避过不提,只将起因结果说明,他说得兴起,丝毫没觉得将自己比做凤澶娘亲有何不妥,也没见到敖景逸眼中波光流转,风云变幻。
敖景逸沉吟道:“大哥,凤王真是那样答应你的?”
“那还有假?”余二歪头想了一想,“量他也不敢赖帐,若是他敢,我便狠狠将他揍上一顿,再将他的丑事在天上地下宣扬一番,任他以后走到哪里,都有妖精冲他吐口水!”
敖景逸缓缓笑了,“赖账也没事,等到我忙完最近的一些事情,便助大哥你化龙。”
“那怎么好意思,”余二惊讶道,“冤有头债有主,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他欠了我的他便要还,哪能再麻烦贤弟……”
“我还欠大哥一条命。”
“哈,那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贤弟你别天天记挂这档子破事,兄弟之间,没啥欠不欠的!”余二挥手拍板,端起威严的眼神警告敖景逸。
敖景逸闻言眼中浮起暖意,目光在余二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流连一番,不动声色地撤开望向窗外,轻道:“不知不觉聊地如此之久,都到东海碣石了。”
第十三章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余二闻言扭头往窗外极目望去,他出身湖泊,混迹江河,首次见到如此宽广无垠的水面,下方正是碧涛万顷,浩瀚无边,百川入海造就如此奇观,前波后浪汹涌接连叠往天际,顿时目瞪口呆。
四只青鸾清越长鸣,两辆撵车掠向海面,正犹如星子破空,又好似箭矢入靶,堪堪撞进海面之时,海水轰然汇起丈高水墙,堆起如雪浪花,汇聚成圆内里中空,携着撵车往海底飞驰而去。日光被厚重的海水阻隔,周边光线层层黯淡下去,远方渐渐浮现出一轮圆月般的光晕,那光晕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撵车犹如那嫦娥奔月扎进光晕之中,才发现别有一番水月洞天。
龙族较之凤族,对奢华繁复之物更为痴迷,余二本以为苍梧宫已是金堆银砌,谁知水晶宫更是登峰造极,剔透水晶为殿,流彩明珠为灯,簇簇团着霞色珊瑚,如雪砗磲,石卵大小的珍珠铺地,虾兵蟹将银铠加身,气势威严,来往穿梭。
甲壳附身的龟丞相急急迈着两腿到殿前相迎,余二见他长的和鉴湖中的王八精颇为相似,不由多打量了几眼。敖景白问道:“丞相,父王今日醒些了没?”
龟丞相哀叹一句,眼角几乎要渗出水迹,贵客在场不好意思失礼,只好哽咽答道:“还是那样……”
凤疏问道:“龙王身体还未好转?”
敖景白道;“老样子,每天昏昏沉睡,醒来便唤着我叔的名字,只有景逸回来那日多说了一句话,封了景逸的名分。”此时回了龙宫,敖景白便立刻现出龙身,声音闷闷地从胸腔中发出。
东海龙王患有怪症,一开始只是偶尔嗜睡,如今整天卧梦在床。一行人便先去探望,进了一处寝殿,只见白玉床榻上躺着一只黑龙,微微半阖着眼睛呼着浊气,敖景逸敖景白各唤了一句父王。
老龙王半梦半醒,抬起沉重的眼皮子瞟了一眼凤疏,唤道:“敖尘?”
敖景白尴尬道:“父王,这不是小叔叔,是凤王。”
凤疏虽说是后辈,但贵为凤族之王,仙阶等同老龙王,只微微朝老龙王点头致意,老龙王涣散的眼神勉强聚了点焦,认清凤疏后把目光转移到敖景白的龙脸上,又模模糊糊续道:“哦,你怎么把好好的红鳞染白了呢?”
“……父王,我是景白,不是小叔叔。”
敖景白哄了几句老龙王,伸爪替它理了理被子,然后朝凤疏余二歉意道:“见笑了,父王它时清醒时不清醒,不过好在身体无碍,多睡睡也无妨。”
话罢拿尾巴戳戳余二脚边的凤澶,“小世子,想拍螃蟹还是钓龙虾?”
还是敖景逸细心,缓了缓原本凝重的神色,对余二安抚笑笑,提议道:“方才在苍梧宫中见凤王和余大哥似乎才用了一半午膳,不如先在宫中吃点点心,再游玩不迟。”
凤疏见小凤澶睁着双亮闪闪的眼睛紧盯着敖景白,似乎对螃蟹龙虾很是好奇,便随口推道:“不用费事,本王不饿。”哪知余二只吃了三分饱,加上前头一阵折腾早就腹内空空,如今他存心要和凤疏作对,立马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我饿!”
凤疏闻言静静看着余二,余二瞪着小眼不甘落后,敖景逸见此眸光微闪,绽开一个笑容劝道:“那便去珊瑚水榭罢,余大哥你可用些点心,小世子也可游玩。”
敖景白附和点头,众人朝昏昏沉沉的老龙王道别后,便浩浩荡荡行往珊瑚水榭,水榭建在珊瑚石山上,外层栏杆上镶了一溜辟水珠,圆润润光灿灿,将海水隔绝在外。凤澶痴迷地蹦到栏杆上拿爪子欲抠,被敖景白拦下,调笑道:“小世子,抠了珠子,等海水灌进来,会成落汤鸡的,水榭里可有个藏宝阁,漂亮东西多的是……”
话音刚落,凤澶便叽地一声两眼放光,敖景白见状发愁道:“凤疏,你该不是把苍梧宫中的宝贝全都藏起来不让澶儿玩吧……”
凤疏冷冷地盯一眼敖景白,敖景白立刻噤声闭嘴。余二却被凤澶的傻样逗地哈哈一笑,“小孩都这样,别人的东西就是比自己好,想当年我也觉得隔壁鲶鱼精的破池塘舒适暖和,产的小面鱼香的要命,可惜鲶鱼精是女的,不然真想天天上门蹭饭蹭地儿……”
敖景白奇怪地问:“为啥女的不行?”
余二一愣,“女的怎么能行?”
“哪里不行???”敖景白话罢咧嘴奸笑,“若是小美人,余二兄你多去几趟,说不定就有媳妇了……”
余二听敖景白越说越离谱,脑中浮现鲶鱼女妖精那黑炭锅底似的脸庞,不寒而栗,连忙摆手道:“千万别,我可不要!”他还是喜好白嫩一点的,五官身材倒是无谓,若是娶了鲶鱼精那样一头扎进黑淤泥便再也翻找不出的女人,还不如继续光棍。
“呀,女的不行,莫不成男人便可?”
“男人?哈,男人就好说的多。”余二本意是说怎么能去麻烦女人家,男人自然不能仗着力量欺负弱女子,但若是男人之间,蹭些吃食住些房子那可不都是兄弟情谊无可厚非?
谁知敖景白听完将龙眼瞪的如铜铃一般,敖景逸脸上也闪过丝丝讶异,目光在余二身上流连一番,嘴角忍不住勾起三分暖意,余二不知这兄弟两人反应为何如此奇怪,不由挠了挠脑袋。
凤疏眉间微微一皱:“你是断袖?”
还未等余二琢磨过来凤疏说的是啥,敖景白感慨地嚎了一声,“嗷~,余二兄,我倒是头次见到像你这样坦率之人……”嚎罢眨着放光的大眼朝余二黏靠过去,“真是令人佩服,我决定了,你我之间便由你做大哥,余大哥!”
余二冷不防被敖景白的龙头拱地一个趔趄,不知为何敖景白如此打了鸡血,摸了摸鼻子应答一声,依旧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
凤疏瞥着余二清冷道:“随你,别带坏澶儿便可。
余二更是莫名其妙,冲口梗回一句:“我哪里带坏它了?”
……
凤疏不愿再与他蛮横纠缠,跟在凤澶身后跨上台阶,阁前连着一块露台,栏杆外游鱼纷纷,海藻飘摇,珊瑚成林,色彩缤纷。阁内置着一张磨平的蚌壳圆桌,纹路深深浅浅,桌上早已备好各式海味,敖景逸温和笑道:“余大哥可放心食用,绝对没有鲤鱼族属。”
如此盛情招待,余二甚是感动,嘟哝了半天说不出几句彩头话,只好嘿一声,赞谢道:“兄弟客气了。”
“怎么会?”敖景逸目光潺潺,不动声色地招呼余二落座,还未坐稳,便听敖景白呼道:“小世子真识货!”
闻言看去,原来水榭楼阁的一侧乃是一排等墙高的博古架,格中数落有致地放着各式金银器雕,瓷瓶古玩,凤澶攀在架子中间,凑近一棵珊瑚盆景仔细打量。那珊瑚树通体鲜红,枝桠透亮,温润如玉,难能可贵之处在于竟能天然呈现拖烟拂水的垂柳之姿,树枝上还搭挂着一些玲珑宝饰,叮叮咚咚,锦上添花。
“小世子,你别动,让下人给你搬。”
凤澶却不听劝,将头探进枝桠间,扒拉一阵,珊瑚盆景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啦声,最后从树荫处叼出一根碧绿链子来。
第十四章
凤澶扑棱着翅膀投进余二怀中,将链子挂到余二手指上,余二以为又是这小鸟的孝敬,心中正涌出一股感动加纠结的复杂情绪,谁知凤澶的小脖子一伸,便把链子套到了自个儿脖子上。那链珠剔透碧绿,光华流转,坠着一块同色大圆石,正好垂在凤澶胸前,红毛配绿石,好似朵大红牡丹花瓣上卧一只绿毛虫,说不出的别扭,喜庆到俗艳……
敖景白抬爪擦了一把冷汗:“我收回识货那句话。”
凤澶却不管不顾眯着小眼心满意足,余二摸了摸凤澶脖子上的绿链子,断言道:“亮闪闪的,肯定很值钱!”
敖景白哼了一声,“值钱个鸟,这是萤石,南海那边称斤卖的。”这敖景白也是奇怪,别人拿了他家不值钱的东西,他反倒不乐意。
“这绿色圆坠乃是一个小匣,可往里放置些小巧之物。”敖景逸莞尔道,打量着凤澶脖间那条萤石链子, “材质不稀奇,不过胜在雕工和立意。”话罢伸手轻轻托起绿石坠,在边处摸索到一粒圆纽,微微使力摁下,石坠便如贝壳吐珠般张开,果然是一个精巧的小匣。
“这么小,能放些什么?”敖景白也大为稀奇,凑近了细看。
“譬如画像青丝之类。”
敖景白闻言凝神半会,挠了挠脑袋,“我想起来了……”嘟囔道,“若是这种匣子坠的话,裳妹妹好像也有一个,也是从东海拿的,难道母子相似,连品味都是一样……?”话罢突然醒转过来,瞥眼望向凤疏,见对方冷着一张俊脸没有发作,心中不由暗暗松口气。
谁知余二不知凤裳乃是凤疏不可说之禁区,兴致勃勃冲口问道:“哈,母子,小鸟儿她娘?”问的凤疏的脸色愈阴三分,更把敖景白唬了一跳。敖景白朝余二狠狠瞪一眼,敲了敲一边的木架上的小金钟,赶忙和上稀泥:“来来来,不说这个了,看看鲛人新排的歌舞!”
敖景逸扶额道:“大哥,莫非又是扶桑艺伎?那些刷地和白墙似的脸皮着实吓人。”
敖景白神秘地眨了眨龙眼睛,咧开一抹笑,“和风早已过季,西方法会之时我去了趟天竺,深感那必将会是最新风尚……”
话音刚落,露台外的水域便传来一阵欢快西塔琴声,旋律精致满溢异域风情,待半人半鱼的妩媚鲛人从海藻幕后游弋而出之时,余二登时目瞪口呆,气血上涌,脸色指逼桌上的清蒸螃蟹。
那鲛人们身段柔软,修长的鱼尾如纱曼舒卷,清丽额间一点鲜红蒂卡,修长藕臂绘着汉那图饰,上身只着抹胸,裸着大片大片的嫩白肌肤,披着若隐若现的天竺莎丽,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圆润肚脐上钉一颗灿烂水钻,扭腰摆臀间晃出旖旎风情。
鲛人族属生性善淫,将天竺歌舞的热情火辣渲染地淋漓尽致,纤腰乱扭媚眼狂飞,余二这等粗人哪里见过如此开放的情形,被震地心如擂鼓,小鹿乱撞,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反观全场,敖景白满脸陶醉,龙颊晕起两坨酡红,敖景逸静静地观看歌舞,仍是一副沉静模样,凤疏则一脸漠然,好似那万千热闹与他无关,余二将只好将游移的目光收回来,默念非礼勿视,不敢再瞧面前的莺歌燕舞,将远处那盘海瓜子端了过来,专心致志地剥,剥完悉数塞进凤澶嘴中。
待乐声散去,鲛人们袅袅告退,余二长舒口气,面前早已堆了小山高的壳子,凤澶翻着白眼卧在腿上,被撑的微微喘气。
敖景白摇头晃脑从余韵中回味过来,“啧啧,妙哉妙哉……”
众人不可置否,敖景白又不死心点名问道:“余大哥,你意下如何?”
“啊?呃,挺好挺好……”
敖景白见余二支支吾吾,目光闪躲,不由失落地将两条眉毛耷拉下去,半响后复又扬起来,安慰余二也安慰自己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排练一批少年鲛人,必能让余大哥满意!”
……
余二还在琢磨敖景白话里的意思,膝上的凤澶突然打个嗝,呕地一声将腹内食物吐了出来,汁水淋漓洒在余二青衫上,余二唬了一跳,以为它又调皮,赶忙将它拎起来搁在桌上,正要瞪眼开训,谁知凤澶脖子一伸,又是一口黏腻物喷薄而出,软脚一栽便从桌子边缘跌下去。
还未等众人回过身来,凤疏身形已如疾风过境一把将凤澶捞起来,凤澶掉进凤疏怀中,一声叽叽卡在喉间,又稀里哗啦滴吐将出来,连挣扎都顾不上。
敖景逸最先察觉到不对,挥手吩咐下去:“快传大夫!”
凤疏早已变了脸色,任由凤澶的腹内汤水在衣衫上徜徉肆虐,对余二厉声道:“你喂它什么?”
余二愣愣地指向桌上山包似的海瓜子壳:“好像是这个。”
“你!”凤疏几乎要勃然大怒,抬眼望见一只的章鱼精拎着药箱踮着七八对长腿飞奔而来,只好暂且先饶过余二,捧着吐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凤澶快步迎上去。
待到章鱼精用触角吸盘吸起一角锦被,轻轻覆在昏睡过去的凤澶身上,另一只触手同时刷刷地写了一页药方,众人才长吁一口气。
章鱼精朝凤疏行了个礼:“凤王且安心,小世子只是有些积食之症,日后切莫再暴饮暴食,便可安然无恙。”
话音刚落,凤疏寒冰刀子似的眼神便射向余二,余二自觉理亏,不由缩了缩脖子。
敖景逸见状出来解围:“余大哥也不是故意,凤王切莫为难他……”
余二见凤疏面色不豫,眼底分明泛着怒意,倔脾气不由突突冒上来,粗声粗气道:“景逸你莫劝他,这事是我做的不对,任他要杀要剐随便来,我余二绝不是死不认账的孬种!”
凤疏闻言冷哼一声:“你还有理了?”
“浪,你哪只耳朵听到那个,老子说的是要杀要剐随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