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正自讨论得热烈,均未留意到不远处有个身量颀长、面容俊逸的白衣公子仰脖喝下了最后一口酒,抛下一锭小银,起身离座而去。
第六十八章:故人之见
越浮云在夜色之中疾走,心中惊疑不定。兰溪谷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可恨他当时远在烟波湖,竟是全未知情。他闪身进了一间青楼,只消半刻便找到老鸨所在,开门见山道:“听闻蓦然山庄神通广大,不知可有关于兰溪谷的消息?在下愿出千金求购。”
那老鸨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乍闻其声,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原来是个身量颀长、面容清雅的白衣公子。来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那眼眸里却似冻结了两块万年玄冰。
那老鸨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定了定神,挤出一朵笑容,赶上来招呼道:“哈哈,老身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公子是不是要找姑娘陪酒唱曲儿?——有有有,老身这就给你去找,包你满意……”
越浮云根本没有任何动作,却已瞬间贴近那老鸨,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寒声道:“少说废话。我只问你,兰溪谷的消息,有,还是没有?”
那老鸨其实是有些武功的,还未使出却已被对方高高举起,一时吓得面如土色,扑腾着两只脚,慌乱道:“有有有,啊,不不不,没有,没有,这个真的没有……公子啊,求求你,快点放老身下来吧,求你了啊……”
越浮云斜眼盯着她,眼中精光大作,那老鸨只觉得如堕冰窖,一辈子的冬天加起来也没这么寒冷过,霎时不可遏止地发起抖来,有如筛糠一般。她面露惊恐,唇现乌色,颤声答道:“公,公子,小,小人,确,确实,不,不知道……有,有人,买,买过,上,上头,不,不接……”
她话未说完,便已经从空中掉落,“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而那白衣公子却已同时不见,她连他的衣角也没看着。她相信自己是遇到鬼了,根本也顾不上疼痛,跌跌撞撞地爬到床上,一双手颤巍巍的,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但全身仍在剧烈发抖,久久都无法平定……
越浮云当即掉头,专向东南而行,日夜兼程,赶回了兰溪谷。果然谷中一切均如南拳门张无咎等人所说,安静得离奇,诡异得可怕,可惜他还没有一丝线索。他逐一走过那些熟悉的地角,兰府、兰溪学堂、谷北小院,真的连一个鬼影也无。煦暖春阳之下,这里却是人声寂静、器物蒙尘,杂草荒芜、虫鸟啁啾,让他怅然无助,不知所措。
越浮云于是抱着一线希望,期盼娘亲苗若新已经去了璇玑山。但他从兰溪谷赶往璇玑山,沿途一路打听,均未有关于四十如许的黑衣女客的消息,心中不禁更加忐忑。
四月十四,他终于赶到璇玑山下。没想到西北之地,竟然也有如此壮观秀美的山脉,难怪钓叟当年会携徒来此,选中一块山青水美之地,创立了天机剑宗。
其时已值初夏,越浮云飞掠上山,一路上见到几处莲塘,满塘新叶亭亭而立,起伏如波。他来到剑宗门下,张眼往山后望去,只见亭台星罗棋布,屋宇连绵入云,果然是一处繁盛的所在。他先是在知客处探听苗若新的消息,但那门徒却是一问三不知,他只得令其通报,只说兰溪谷蹴鞠故人来访,找连宗主家的二公子逸风相见。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位相貌出奇俊逸的锦衣公子飞奔而来。那人笑得没心没肺,一见面先给了他一拳,迭声笑骂道:“好你个修武,我一猜是你!这几年你死哪去了?上月十九我生辰,还和我大嫂说起过你呢,可巧你就来了,哈哈!几年不见,你长高长俊了嘛!我差点没认出来,哈哈!”说着便亲热地搭上他的肩膀,勾着他往里走去。
越浮云也笑道:“呵呵,一别数年,逸风兄弟倒是一点没变!”其实这些年里,他不是不挂念昔日的同伴,只不过他去过的地方虽多,却刻意不来璇玑山,因为考虑到月寒的丈夫连千山……总之,他不想给月寒带去任何麻烦。
逸风边走边道:“我已经叫人去请我大嫂了,她知道你来了,肯定也很高兴!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大嫂有身孕了,就快要做母亲了……”
越浮云的心中,好像是有些放心,也有些惊喜?月寒快要做妈妈了,那就是过得还比较幸福吧?他呵呵一笑,轻道:“是么?真好!真为她感到高兴!”他旋即又道:“对了逸风,其实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修武这个名字,我早几年已经改了……”
逸风笑道:“知道知道!不就是那什么‘越浮云’么?我大嫂回兰溪谷省亲的时候,早就听兰叔父提过啦!可是我叫不来嘛,还是叫‘修武’顺口!”
越浮云心中一突,他早就觉得天机剑宗这种平平静静的气氛有些不对,听了逸风这等嘻嘻哈哈的语气,更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说,兰溪谷之事,根本还没有传到剑宗这里?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今日情状还是令人意外的妖异,既然如此,他决定暂时不动声色。
越浮云在厅上等候未久,月寒便到了。她静静地站在门首,梳着少妇的发髻,穿着一身淡蓝衫裙,一手扶住腰身,另一手则轻轻搭在高高隆起的腹部。她的容颜还是那般端丽,也多了几分少妇的温婉和母性的雍容,却比待字闺中的时候更为苍白沉静。
她,没有他期望的那么开心。她,终究还是没有他期望的那么开心。他的心像忽然裂开了一条缝,慢慢涌上了一股酸涩。但他还是努力笑起来,像很多年前那样,轻快地唤了她一声:“月姐姐!”
这一声呼唤久违了,但她却没有马上应答。因为她眼里的他,好像有些陌生了。他的身板比三年前更精壮、更宽厚,面貌比三年前更俊雅、更白皙,衣着也比三年前更讲究、更华贵了。这是一个与她的所思所想略略有些不同的男人,一个分明很强大、很自信,并且因为强大和自信而变得很淡定、甚至很悲悯的男人。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记忆中的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少年。那个他,虽然看起来很温厚,眼里流露的却是坚定,是勃勃生机,是对整个世界的好奇。但是现在,他已经变得那么成熟,眼里只余下看遍沧桑后的宁静,或许,还多了一点点疼痛、孤寂和倦意。
她克制住眼底的泪意,微微一笑,准确地唤道:“浮云!”是的,很久以前,她就从父亲那里听说,他不再是修武,而是越浮云。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止不住悄悄地想象,越浮云,浮云……改成了这个名字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今天,她终于看到他了。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他真的不再是修武,而是越浮云。原来,这,就是越浮云……
越浮云从她的声音和神色里,感到了明显的欣喜,也感到了刻骨的悲哀。他们之间其实隔得不远,只不过一丈,只不过三年,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他们两个都是冰雪聪明的人,所以,别后悠悠君莫问,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连逸风见两人静默不语,连忙打趣道:“哈哈,大嫂,你也好几年没见修武了,可是叫起他的新名字来,怎地这么自然!”说着,忙赶去门边,将月寒搀到厅中坐下。
月寒得知越浮云上璇玑山来的消息,心中大为惊讶。她自然明白他多年来一直在刻意回避,正是因为如此,他这次突然的造访,才显得大不寻常。她当即直接问道:“浮云,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越浮云自从见到她这大腹便便的模样,便决心无论如何都不透露兰溪谷的变故,免得惊扰了她。他只是微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过几日便是我娘亲的寿诞,我因听说昆山盛产美玉,所以到西边来寻找。正好经过璇玑山脚下,便上来看看你们。正好这里有一尊小小的玉佛,我想赠给月姐姐,祝你们母子平安!还请月姐姐笑纳。”
月寒接过那弥勒玉佛,摩挲了几下,笑道:“如此我便收下,多谢你了!只不过此去兰溪谷路途甚远,而今距离三师姑和你自己的生辰只得四五日而已,你赶得及回去么?”
逸风也道:“是了,我已行过弱冠之礼,马上便轮到修武你了,同一日又是三师姑的四十华诞……如此省事,你怎地也不发个请帖,大肆操办一下!”
越浮云一听他们的说法,基本确定苗若新近期没来过璇玑山。而且他从前见过连千山和连逸风对待苗若新的态度,也知道这些年轻人对上一辈的恩怨恐怕毫不知情。想必连家兄弟并不像自己那般,从小便被灌输“连宗主夫妇与苗若新有不共戴天之仇”等念头吧。
越浮云压下纷乱思绪,微笑应道:“娘亲和我都不爱热闹,早说好要一切从简了。少顷我拜见过大师伯和小师姑,便要告辞回返了!”
逸风急得跳起来,忙道:“那怎么成!你好容易来这一趟,难道饭也不吃,说走就走?再怎么的也得住上两晚才准回去!”
月寒也笑道:“浮云,此番确有些不巧。我公爹年后即在闭关修炼,要到明日十五正午时分才能出关。”
逸风也道:“是啊是啊,而且我娘也不在。昨日山下来了些江湖人士,我娘接见了他们,与他们商议了几句,便一齐下山去了。她嘱咐我留下来看家,也不知哪天才能回来。”
越浮云一听此言,猜想昨日上山的几人大概就是丐帮、南拳门、海狮派等人,想来小师姑柳若故已经知道兰溪谷遭逢不测,但又担心刺激到妊娠数月、即将临产的儿媳,这才秘而不宣。
他想了一想,轻笑道:“盛情难却,我便留下来叨扰一日,等见过了大师伯再回去。”他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自己对兰溪谷众失踪案一头雾水,而天机剑宗却又有些反常,多留一晚,兴许能另有发现。
逸风拍手笑道:“对了,正该如此!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我们可以再来一次蹴鞠比赛,你帮我多赢几个球,也好挫挫我大哥那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如此突兀地提起昔年鞠场之事,月寒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那一次的经历,他们很多人都终身难忘,当时的修武重伤垂死,当时的千山阴险可畏,当时的自己芳心大乱……许多事便是从那一天开始,变得不可挽回。
越浮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呵呵,千山兄莫非也跟着小师姑一起下山了么?”
逸风道:“不是,他早几个月前便说要外出一段时间,处理一些要务……”说到这里,不禁怜惜地看了月寒一眼。
是啊,妻子有孕在身,做丈夫的却忙于自己的“事业”,对家里不闻不问,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相濡以“漠”,相敬如“冰”……
越浮云担忧地看向月寒,却发现她还是那么平静如水,似乎这不幸的遭遇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却是笑道:“故人不在,确实遗憾。眼下花明柳翠,我想请月姐姐陪我在附近走走,还请月姐姐赏脸。”
逸风还待说些什么,月寒却已缓缓起身,微笑道:“呵呵,不待浮云邀请,我们原就应该一尽地主之谊。再说孕妇体沉,我也正要出去走走。二弟,你也一起来吧!”
逸风原本是想一起去的,看看他二人的样子,却又笑着摇摇头,止住了脚步。
煦日融融,夏木初长。恍惚间,月寒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还是在兰溪谷,也是在这样美丽如梦的时节,也还是身边的这个人,他们也曾经这样并肩走过。那是美好的青葱岁月,可惜他们各自有梦,谁也没有开口去截住奔流的时光,让它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刻。
而今却是在璇玑山。月寒很想做一个尽职的向导,可是她却倏然发现,自己来了整整三年,却还是未能对这里的一亭一阁、一草一木如数家珍。她仍是在微笑,可是眼里的泪意却终于翻滚起来,当风一吹,悄然滑落。
越浮云忽然道:“月寒,我再为你吹一次曲子,好么?”
月寒仰面,抑住泪意,笑道:“好,还是《梅花三弄》么?”
越浮云道:“不是。这次的曲子唤作《一剪梅》,我一直后悔没有早些送给你的。”
“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掩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优美的旋律在山林之间回荡,以逸风的耳力,自然也听得清晰。他步至廊下,远远地看向那一高一矮、一白一蓝的两个人影,忽然也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润湿了眼睛。
第六十九章:哑娘之异
入夜,越浮云在连府客房歇下。月光皎洁,照透窗棂,他担忧兰若朋与苗若新失踪之事,一时难以入眠,于是披衣坐起,凝神运气,静静观听周围的一切声息。
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咦,小翠姐姐,你闻到了么?那边好像有一股烟火味呢。”
另一少女压低了嗓子道:“是啊小桃,那是哑婶在烧纸钱。哑婶这人脑子有点糊涂了,但只要夫人不在家,她就会夜夜躲到这里烧纸钱,也不怕夫人回来了责罚。”
小桃奇道:“今日又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的,她烧纸钱做什么呢?”
小翠神秘道:“谁知道呢?听以前的姐姐们说,是烧给各路鬼神土地,好保佑她孩儿的。”
小桃惊道:“唉呀,好可怜哪!她的孩儿到底怎么了?”
小翠“嘘”了一声,更神秘道:“小声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府里讲究规矩,很多事可不能随便打听。不过,看在你平日孝敬我的份上,我也不妨告诉你,其实呀,哑婶的孩儿,就是府里的二公子呢!”
小桃倒吸了一口冷气,惊道:“啊,不会吧!”
小翠啐道:“怎么不会呢!要不然府里能养她这个废人么?反正我也是听人说的,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可千万不要乱传哦,给夫人知道了,一准将你乱棍打死了!”
小桃唬了一跳,忙道:“是是是,小桃姐姐,我省得的,多谢你提点……”
二女又再聊些别的,那声音渐渐去得远了。
越浮云在黑夜中哑然失笑。他本来以为能知道一些本宗长辈的秘辛,没想到却听到一桩关于连逸风的八卦。其实他在好几年前,就听醉酒的逸风亲口提过他的身世,只是实在想不到会有传闻说,逸风的生母竟然是一位失语的下人。
不过,有几处还是太奇怪了。如果哑婶真的是逸风的生母,那么,她为何不趁连宗主夫妇不在的时候,抓紧一切时间与自己的孩子相处,而是跑去求神拜佛呢?而且,如果逸风真的是哑婶的儿子,那就是说,连宗主夫妇狠心把他从哑婶手里夺过来,让他们母子生生承受分离之苦?这种畸形的疼爱,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可是越浮云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出去找月寒问问——她来了三年,肯定能知道些什么。可他想想却又作罢,她的处境本来就不大如意,他不能再令她为难了。那要去问逸风本人么?更不行了。逸风那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死要面子,有一些底线是坚决不能触碰的……算了,他还是亲自去查吧。
就在推门而出的那一瞬间,越浮云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念头击中。苗若新从前培养他作为复仇的棋子,又说只有他才能帮她杀了连宗主夫妇报仇,会不会就与这件事有关?如果真是如此,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