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他进了门,林谦益转身往下走,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开车。从这个角度,恰恰能看到四楼宣宁家的窗户。宣宁一个人在家时很少会开灯,因为根本没必要。但这个时候,他家的灯却是亮着的,白色的灯光透出来,驱散了由心底而生的燥热。林谦益微微一笑,发动了汽车。
宣宁刚才提及的物件,尽管说的含糊,他倒是已经有了不少头绪。
林谦益首先想到的是瓷板画。瓷板画始于清朝末年,到现在也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是从我国传统瓷器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相当长的时期里,它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载体,有“瓷画百年”的美誉。
而从清中期开始,瓷板画的发展走向兴盛。当时的瓷画艺人,致力于将纸绢上的画移植到瓷器上。瓷板画就这样受到了人们的青睐,比如嵌瓷屏风,无论是围屏、插屏或挂屏,都经常镶嵌有各色各样的精美瓷板画。这个时期,瓷板画的品种同样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数一数有青花、青花釉里红、五彩、斗彩、粉彩、墨彩和浅绛彩等好多种。不仅如此,纹饰内容涉及面也越来越广阔,不再局限于山水花鸟鱼虫和吉祥图案,更多的出现了人物,乃至有故事情节的丰富。
林谦益就曾见过一套不全的水浒一百单八将瓷板画,也遇到过一会红楼梦里十二钗的瓷板画。珠山八友这几位瓷板画高手的作品,乃至意大利宫廷画家郎世宁的作品,他都不止一次的见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在镂空部分用粉彩斗彩等绘出细腻图画的瓷瓶,也可以考虑。再来就是走马灯,其实这是最适合的。一旦动起来,走马灯的图案情节完全能连贯起来。林谦益摸了摸下巴,既然宣宁能“看”到那些做工十分粗糙的假货,那就算是新制的工艺精细的走马灯,他不一定就看不到吧?
想到这里,尽管没有明确说什么,林谦益却已彻底下定了决心。不管宣宁的期望有多难达到,他都会一五一十的去实现它们。
更何况……他眯了眯眼,那些要求根本就很容易。
再几天就到了八月底,立秋后B市狠狠的下了几场雨,天气比起之前要凉快得多。当然也很有限,因为太阳刚一出来,晒上一天,就足够把人烤得几乎要跟路面粘到一起。晏青松赶在九月以前从外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林谦益。
“老林老林!你吃掉小宣没?”
如此荡漾的声音仿佛天然带着波浪线一般,从电话里传出来,让林谦益皱了皱眉,对他的问题十分无语,“你怎么每次都要问这个问题。”
“小白羊就在大灰狼眼皮子底下都安然无恙的话,我怕大灰狼的内分泌会失调啊。”晏青松理直气壮的说。
这个词似乎多半是用在女人身上的……林谦益很想冲电话那头扔个白眼,“多谢你费心了,这么关心我和宣宁的私生活啊。”
“嘿嘿,老林,咱俩谁跟谁啊,不用客气!”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林谦益的嘲讽,晏青松继续说,“叫小宣出来吃饭嘛!我这趟出去,弄了点不错的玩意!老林你正好可以帮我来掌掌眼啊!而且小宣现在不是也在学么,刚好嘛,叫他出来见识下!”
送上门给宣宁丰富手感?林谦益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答应下来。等到了约好的那天,他早早的就跟辜老先生打了招呼。下午四点多,林谦益就开车过去把宣宁接了,一路往晏青松的饭庄来。
“晏大哥!”一听到晏青松的脚步声,宣宁就抬头对向他,笑着打招呼,“林大哥说你前些天去外地了?”
“是啊!”晏青松笑眯眯的无视了林谦益的白眼,一把拉住宣宁,上上下下跟扫描似的打量了他一通,“没瘦!没黑!笑容满面!看来老林把你照顾的不错嘛,就是……”
说到照顾的时候宣宁有点不好意思,却被他的后一个转折词吸引了注意,“嗯?就是什么?”
谁知晏青松却说:“没什么。”
宣宁撇嘴:“晏大哥你怎么跟林大哥一样的啊,说话喜欢说一半的。”
“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晏青松说的是实话,他觉得那话也没啥,不就是“就是还没吃掉你啊”么!无奈这句话硬生生的被林谦益威胁的目光给逼了回去,他也觉得很郁闷好不好!
他还想继续拉着宣宁磨蹭,手上却忽的一轻,宣宁已经被林谦益劫了过去,牢牢揽在手里。晏青松一眼扫过去,就见林谦益的手臂环住宣宁,而宣宁的神态十分自然,就知道他们俩发展的还不赖。在心里嘿嘿笑了两下,他率先往前走,“我带你们去包间,老地方,行了行了,你们俩啊,就别在我这个孤家寡人面前恩爱了,啧!”
宣宁一愣,当即红了耳根就想从林谦益身边退开点,却被林谦益更紧的拽住,“我说老晏啊,今儿你是请客吃饭还是搞破坏啊?”
“当然是请客吃饭。”
“那不就成了,你记得付帐就行,别的事你少理会。”
晏青松泪流满面:“老林啊,你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娘,过了河还来退回来拆桥啊!”
宣宁噗的一声笑了,林谦益则很无语:“我和宣宁一起,你到底是做了什么?”
“你确定没做什么?”晏青松讲到这个才叫理直气壮,“比如某人误会啦,比如某人生日的时候喝闷酒啦……”
他还没说完,宣宁先出声了,“生日的时候?喝闷酒?林大哥你什么时候生日?”不知为什么,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林谦益的目光一下子凝到了宣宁身上,灼热得让他尽管看不见却也能再清楚不过的感觉到。那种仿若实体一般的分量……宣宁抿了抿嘴,听到晏青松往远处快走了两步,说要去点菜,而林谦益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真想知道?”
“……嗯,林大哥的生日,我不是理所当然应该知道的吗?”宣宁老老实实顺从着自己的本心说。
林谦益满意的勾起唇角,“就是七月,我给你打电话,找你出来吃饭,你说秦队长已经先和你约好了。”
“啊?”宣宁傻了。
这……这不就是——他去跟“追求自己的人”吃饭,却把“自己喜欢的人”给抛到了一边?再联系起晏青松的话,宣宁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林大哥,我……我……”我不是故意要答应秦飞去吃饭而拒绝你的,我根本就没想到……
下意识的,他就想要给林谦益道歉。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可以解释的话实在太多,只是哪一句似乎都不合适。如果换成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推己及人,林谦益会好受吗?当然不会,宣宁扁着嘴,磕磕巴巴了好一会也只是攥紧了林谦益的袖子,低下脑袋。
见他我了半天都没能我出个所以然,只低着头。正想再捉弄一下他,林谦益就见一滴液体猛地滴了下去。他心一软,把宣宁拉住就往旁边走,“先别说。”
“……哦。”宣宁吸了吸鼻子。他能够想象到那种心情,几近绝望一样的心情,泪腺的地方好象有什么要涌出来。
“唉,你这傻小子。”明明为自己的事都能毫无阴霾的大笑,不会哭的,可因为他,宣宁却流泪了。
这样的宣宁,叫他怎么能不爱?林谦益揉揉他的头发,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僻静的位置,被四周的盆栽挡得严实,他才抬起宣宁的下巴,“别哭,别哭……我没生气,现在也不难过了。乖啊,别哭宣宁,你再这么哭下去,我才会真的难过……”林谦益边轻声诱哄一般的说着,边吻去宣宁的泪水,最后停在微张的唇上,辗转亲了下去。
第五十六章:晏青松请客(二)
“咳咳!”
直到不远处一声咳嗽传来,宣宁身体微微一僵,随后挣了一下,林谦益才慢条斯理的放开他,不悦的朝声源处皱眉,“老晏你又有什么事?”
“正事!菜快好了,过来啊。”晏青松的语声里带着促狭,“哦对了,还要提醒你,别把小宣带坏了,现在可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来着。”
见宣宁扭过脸不出声,林谦益也没和晏青松多扯。帮宣宁顺了顺头发,拉着他从盆栽后面绕出来,两人一道跟着晏青松往包间走。
但等到了房间里头,门刚被啪一下关上,晏青松就又调侃说,“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继续了。”
于是这回还没等到林谦益答话,宣宁已经道:“晏大哥,还有句话叫非礼勿视哦。”
晏青松立刻像被噎到了一样,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摆摆手:“嘿,我算是服了,小宣你就……”他的语气变得哀怨起来,“弃我于不顾一心向着你林大哥吧。”
宣宁笑眯眯的:“那不是应该的吗?”
晏青松这下彻底没辙了,一转眼却瞧见林谦益正微勾了嘴角,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绕了个来回,最终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你们现在啊,倒真是越来越有夫夫相了!我算是说不过你们两个,好吧,既然要非礼勿视,我就把场地让出来。”他促狭的挤了挤眼,走出门去,“我去亲自端菜,放心吧我会给你们足够久的时间的。”
等他出去了,林谦益一把拉住宣宁,尾音仿佛刻意挑了起来,“我们继续?”
宣宁没了刚才在晏青松面前的自如,耳根窜上一抹淡红,“菜马上就来了。”
“现在才五点,不急。再说老晏他不会不识趣的,嗯?宣宁你怎么不说话?”林谦益暗暗发笑,觉得这样的宣宁简直太可爱了!
“我……我肚子饿了。”
……更可爱了!林谦益揉了揉他的短发,“好吧,那我去催催老晏,要是他胆敢饿到我们宣宁,我可是要找他算账的!”
等晏青松和林谦益再回来的时候,他们点的菜倒是还没有过来。不过晏青松带来了另外的东西,将那只盒子摆在桌子上,打开来里面还用绸布小心的包裹了一层。
“晏大哥你刚才拿的什么啊?”宣宁只听得到他和林谦益的动作,有点好奇的问。难道就是林大哥在来之前提到,晏大哥在外地收到的好东西?
“等你家老林掌掌眼先,然后再拿给你玩。”晏青松将被绸布包裹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隔着布料声音仍很独特。
像是……什么金属质地的东西。耳力比另外两人都要高出一截的宣宁,对这是什么已经有了点头绪。
“玩?”而林谦益不置可否的说,“老晏你当宣宁跟辜伯伯学习是去玩的?”
“别别别!我可没这个意思。”晏青松赶紧否认,却也没多当回事。当初他的确见识过宣宁这双手挺厉害的,不过细想想,却又觉得不至于真那么神!说起来,可能那些东西本来就比较好从手感上鉴别出,加上还有林谦益在的缘故。再说了,当时夸几句捧几声,也算不了什么。
听出他的不以为然,林谦益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忽然勾起唇角,“老晏,宣宁现在可比我厉害得多了。”嗯……当然要加上那种异能,他默默在心里补充。
“哦,那是,我们小宣本来就很牛的嘛。”晏青松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林谦益微微一笑,“要不要打赌?”
“打赌?你又看上我什么东西了?”晏青松一面半信半疑,一面提防的把绸布包裹得紧了点,“可别是这东西,虽然不是玉,可我一眼就看中,说明有缘!”
林谦益哭笑不得:“你放心,就赌点你收来的东西里,别的好了。”
“那倒没问题。”晏青松很大方的挥挥手,边将绸布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这可是我从乡下收来的,我估摸着是……”
“等等,不是说要打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谦益打断了。
晏青松也不介意,冲着林谦益挤了挤眼,“知道了知道了。”又对宣宁说,“小宣啊,你来摸摸哈,说说这玩意的情况。”
那样东西被晏青松一推,就到了宣宁的面前。林谦益坐过来,拉着他的手往这件东西上细细地摸过来。
“哦。”宣宁应了一声,指尖已经触到了物件的面上。
果然是金属的器物!他嘴角抿出一点喜悦,修长的手指边在上面摸索,边说:“这是青铜质地的,直径大约有25厘米左右的铜镜。扁环钮,没有钮座,平背,素卷边。按照这面铜镜……嗯,制式来看,是汉代或者更早期的作品。镜子的镜面……摸着有锈,底子摸着滑润,手感应该是黑漆古,是真品吧。”
“小宣果然厉害嘛!”晏青松吹了声口哨,双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宣宁,“老林啊,就算我输了吧,不过这面镜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嗯?”宣宁一愣,迟疑了一下,还是用了异能。
果然,图像刚在脑子里跳出来,宣宁就明白了。
这面镜子有彩绘,是在背面用赭红、秧绿等各种色彩绘出的人物车马图。然而彩绘的风格并非汉代以前画像镜的风格,要知道汉代的画像镜,就与当时的瓦当一样,都有强烈的分区意识。在钮座之外,用弦纹来分割内区和外区,也就是主纹区和辅纹区。在主纹区,往往都是以四乳钉来将画像分割为上下左右四个区。
宣宁可以确定,这些特征准确无误。汉代画像镜的图案风格,他在辜拙曾的一件藏品上见过,当时他是使用了异能才能看到全貌。再加上辜拙曾在这方面的耳提面命,如果连这都分辨不出那他真不是去学而是去玩了。
手中这面铜镜,从车马图案上看,没有分区,属于流水布局。而将流水布局用于装饰镜子的手法,是在隋唐以后才出现的。同时,画中的形象也与汉代及以前的不符,更接近于汉代的画像石。而所谓画像石,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雕刻。这镜子背面的彩绘图案,说穿了更像是照着哪个画像石绘上去的。
另一点则在于彩绘的原料,汉代及以前大都采用天然的矿物原料或贝壳类原料,绘出来属于石色。这面铜镜上的绿色,却属于植物颜料才有的色泽,而不是汉代彩绘应有的松绿石或孔雀石形成的颜色。
仔细辨别了一下,宣宁发现这上面的彩绘是后加彩,因为图像的轮廓与锈色之间,有一道沿着轮廓的晕。这是绘画之前清理底座去掉锈迹准备绘画时,加上颜料后彩料干燥收缩形成的。如果真是汉代就绘制上去的图画,彩料肯定会与锈色合二为一。
从风格和颜料来判断,宣宁推测这应该是民国后加彩的铜镜。要验证也很简单,只需要往下看对铜镜的描述就行。他一看就笑了,果然与他推断的一样,年代和细节都能对应。这种事带来了不小的成就感,让他十分高兴。高兴完了却又忍不住想,要不是有莫名出现的异能存在,眼睛看不到的他根本无法给出这么细致的鉴赏结果,心情一下又落了下去。
一直留心观察宣宁神色的林谦益,自然注意到这瞬间的变化,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宣宁?”
“林大哥?怎么啦?”宣宁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林谦益心头一动,“我来看看这面镜子,还有……”他趁着晏青松有意转开脸,堂而皇之的在宣宁额角吻了一下,“记得我是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