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就你跟我,怎么了,你不愿意去?”符鸣一边说,一边将斗笠戴在他头上。
石归庭低了头,心里又是慌乱,又是甜蜜:“没有,这就走吧。”赶紧披上蓑衣,系紧斗笠,穿上芒鞋,跟着符鸣走近了雨里。
下着雨,出门的人极少,有一个贪玩的孩子打着打伞,赤着脚在石板街道上踩水泡玩。小小的身影被黑色的大伞几乎都遮了,只看得见一双卷着裤腿的小脚在追逐着水泡。石归庭经过那个孩子时,特意多看了两眼,但是那孩子浑然不觉,连伞都没挪一下,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石归庭心里一阵感动,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窄小和专注。
他看着前面符鸣的背影,雨滴顺着蓑衣的纹理滑落下来,符鸣的脚踩着路面的积水,又快又稳。符鸣的脚很大,他记得小时听母亲说过,脚大走四方,他自小也生了一双大脚,母亲常常拿他的脚丫逗趣,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他果真行走天涯。他想到一个可能,今后,也许,他就跟着这双脚行走四方?
两人一路无话,静默地在雨里走着,听着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各自的斗笠上。
符鸣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雨下得真大,不过午后应该就能停下来。”
石归庭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提防符鸣已经停下来,一头撞在他背上,斗笠一歪,脱了绳子掉到地上。
符鸣回头一看:“哈哈,对不住,忘记提醒你了。”连忙弯下身去给石归庭捡斗笠,复又给他戴上。
石归庭有些不好意思,分明是自己走神没注意,他微微红了脸:“没事,我也没太注意。”说着也抬头看了看天,远处乌黑的云层间出现了断裂的迹象,青色的天微微露了出来,果然像是要天晴。
符鸣说:“石大夫你走我前头吧,省得再撞上来。”
石归庭也不好推辞,连忙走到他前头去了。
突然听得后头符鸣感叹了一句:“雨季已经来了,这是赶马人最麻烦的季节。”
石归庭问:“雨天路滑,不好赶路?”
符鸣叹了口气:“是啊,骡马在雨天行走容易打滑,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摔断腿。我们在外开稍、开亮都不方便。这个季节,牛帮的旺季来了。”
“牛帮?”
“嗯,牛帮,就是专门用牛来运货的队伍。”符鸣补充说。
石归庭微微抬起了眉:“我从来没有见过牛帮。牛走得那么慢,适合运货吗?”
符鸣说:“牛是走得慢,但是牛走得稳啊,尤其是在雨季的时候,牛帮比马帮的优势要大。牛不需要钉马掌,也无需带饲料,路边一放,它们就能自己吃草,省饲料费。而且牛能比骡马更能负重。可以说,除了速度,牛帮还真是比马帮都要好。一些商家不太急的货物,就托牛帮运输,牛帮比马帮的脚费也要便宜不少。”
石归庭恍然大悟,原来马帮运输除了和别的马帮竞争之外,还需要和牛帮竞争,看来也不太容易呢。
雨渐渐地疏了,两人出了腾越城,一前一后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石归庭看着那些长势喜人的绿油油的禾苗,心情十分愉悦,脚下不由得也轻快起来。不料乐极生悲,脚下一滑,普通一声踩进了泥水中,身子顺势往后一倒,正好倒在身后的符鸣身上。符鸣眼疾手快,伸手稳稳一捞,便将石归庭接住了,尽管他下盘站得极稳,但是也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里,也是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幸好有蓑衣垫着,衣服没有弄脏。
“石大夫,小心啊。”符鸣语气中竟含着笑意,大约是没想过这么大的人走路还能摔跤的。
石归庭倒在符鸣怀里,双脚踩在泥水里,那姿势分外怪异,但是却免去了跌入泥水的命运。他的脸腾一下充满了血,尴尬万分地说:“谢谢符锅头,让你见笑了。”
符鸣也不急着起来,先将他托起来,然后自己才站了起来:“没事,马也有失蹄嘛,更何况是人呢。”
石归庭:“……”
待他小心地在泥水中站稳了,符鸣方松开双手。石归庭狼狈地爬上田埂,脚上全是泥水。
符鸣转过身,蓑衣上全是泥水:“石大夫,这里有个水渠,过来洗一洗吧。”但是蓑衣却止不住地抖动。
石归庭甩了下手上的泥水,索性放开了说:“符锅头你要笑便笑罢,省得憋出内伤。只一条,你这里笑过便罢了,可千万别再同旁人说起,这事实在是太糗了。”
符鸣站在水渠中洗蓑衣,回头看石归庭,他站在水渠中,裤腿卷着,虽然略显狼狈,但依旧维持着风度,微红的脸上有些孩子般的倔强,眼中略带祈求的神色。不由得软了心肠,收了笑意,柔声说:“没事,我不会同旁人说的。赶紧洗吧,前面不远就是瀑布了。”
腾越是一处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的坝子,大盈江自腾越西北绕腾越城流过,因为地势的高低起落,形成了壮观的双叠瀑布,当地人管它叫叠水河瀑布,距离腾越城仅三四里的路程。两人洗干净,依旧往江边去,远远地就听见瀑布的声音了,水流轰隆隆地倾泻而下,比怒江的急流还要汹涌澎湃。
“你们那有瀑布吗?”符鸣突然问。
“嗯?”石归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没有瀑布。我们那几乎全是平地,基本上没有山,就算有,也只是些低矮的小山,根本没有高黎贡这样的大山。地势太过平坦,所以也不可能有瀑布。不过我们那水多,是有名的水乡。”
符鸣哦了一声:“那你们那应该不需要马帮吧。”
石归庭说:“我们那官道都能跑车,河流也能行船,所以不需要马帮运输。”
符鸣笑了一下:“我们云南自古被称为西夷,是蛮荒之地,地形复杂,到处都是高山大河,修路极其不便。据说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时,曾下令在全国修五十步宽的驰道,但是到了云南,就变成了五尺道,只有五尺宽,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到五尺。可见在我们这里修能跑车的官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了,运输还得靠我们马帮。所以这马帮都成了我们这儿最大的特色了,我未见过有哪处的马帮比我们这里更多的。”
石归庭想一下,他去过东南,也去过岭南一带,北方也去过,的确没见过哪里是靠马帮来运输的。于是说:“这大概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我们那里河流纵横交错,所以水路发达,去哪里都坐船。你们这里山地多,所以马帮发达,养活了这么多的赶马人。”
“正是。”符鸣点点头,说完一指前头,“前面就是叠水河瀑布了。”
石归庭一抬头,前头果然已是河堤了,循着声音顺着河堤往上走了半里路,就看见一幅巨大的白练从高处垂挂下来,在两旁青翠的树木之间显得格外明显,水声轰鸣,气势壮阔:“叠水河果然名不虚传,实在是壮观。”
这时雨已经小了很多,雨中的瀑布,气势格外恢弘一些,那湍急的水流,本来如一块巨大的碧玉,在河道里沉静地流动,一到了瀑布口,便像殉道一样,争先恐后地往下跃,然后在水潭里碎成千万片,激起巨大的水花,又生出无数的白沫。仿佛只有经过这么一回,才算是真正的获得了生命。
第十五章:腾越的火山
符鸣虽然经常往来于腾越,但是来看瀑布的机会并不多,这是他第二次来。他们站在瀑布前的观瀑亭内,看着巨大的水流轰然鸣响,激得瀑潭四周都笼满了水雾,直往人面上扑来。
过了一会儿,符鸣便领着石归庭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上面还有一叠落差较小的瀑布,比起下游的那叠气势小了很多。符鸣继续往前走,然后找了一处有红褐色石块的河岸停下来。
石归庭看那些石块,一个个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眼,有的像蜂窝一样密集,而且形状都很圆润:“这是什么石头,怎么长成这样?”
符鸣说:“没见过吧,你拣一块扔到水里试试。”
石归庭闻言随手抓起一块,扔进河里,噗通一声石头沉了:“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有点轻。”
符鸣笑着摇了摇头:“你看我的。”于是拣了一块较小的红色石头,往水里一扔,石头沉下水,但是很快又浮了上来。“看见了没?”符鸣的声音洋洋得意,像个炫耀玩具的孩子。
石归庭死命地瞪着水面上那块渐行渐远的石头,难以置信地说:“天哪,居然能够浮在水面上!怎么这么神奇?”
说完又低头去找了一块较小的红色石头,轻轻往水里一扔,果然也浮了起来。这回他信了:“居然真的能浮起来!这是什么石头啊?”捡起一块来仔细研究,石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孔,掂一下,分量十分轻。
符鸣笑起来,往水里又丢了一块石头:“这是腾越一带特有的火山石,非常轻,有的能够浮在水面上。”
石归庭抬头看四周:“这里有很多火山?”
符鸣说:“是啊,你看那些圆形的没有顶的山,全都是火山。”说着指着北面的一大群锥形的山给他看。
“那些都是火山吗?那它们什么时候爆发过?”
“有的是很早以前爆发的,有的前几年还爆发过呢。”然后指着最左边一座锥形的山说,“你看,就那座,我四年前来腾越的时候,它还在冒烟呢。”
石归庭露出惊奇的神色:“真的?你看到火山冒烟了?它不喷火吗?”
符鸣笑着摇摇头:“没看见喷火,就只看见冒烟了,还有很多烟灰,整个腾越都有一股老大的硫磺味,老远都闻得见。”
“那能走过去看吗?”
符鸣摇头:“火山的温度十分高,人根本就不能靠近。”
“那现在那些火山也不能靠近?”石归庭指着那些没有山头的山包。
符鸣说:“现在应该都可以了吧,只要火山停止喷发、火山灰全都冷掉了,就可以上去。我以前去过一座,山势不陡,很好爬,上面的火山口像个锅底一样凹进去,里面都是这种火山石。”
石归庭露出非常向往的神色:“那我们现在去看看吗?”
符鸣笑起来:“望山跑死马,现在我们还是不去了吧,等下午或者明天再去,还可以去火山口里看一看。腾越是个极有意思的地方,这儿的人们好多都从火山周围捡火山石垒房子,那种房子特别舒适,夏天尤其凉爽。”
石归庭像一个走进了玩具堆里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新奇,对符鸣说的这一切都十分地向往,他真想此刻就去爬火山,还要去看看火山石垒成的房屋。
符鸣接着又说:“腾越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热泉。这里的温泉和热泉都特别多,温度高的,可以煮鸡蛋,温度低的,可以洗澡。当地人都爱泡温泉,据说泡过温泉之后,人就会百病全消,皮肤尤其好。”
石归庭笑起来:“真的假的?那也太神奇了吧。”
符鸣笑一笑:“真假不好说,不过腾越人的皮肤格外好是真的。呀,雨停了。”
石归庭停下挑石头的手,抬头一看,雨果然停了,有灿烂的阳光从退散开来的云层中间铺撒下来。
符鸣说:“别捡了,赶紧跟我来。”说着便往来时的路上跑。
石归庭只得扔了手中的石头,跟上符鸣的脚步,一直跑到观瀑亭时才停下来。“干什么呢?”
符鸣在亭子里走了一圈,找了一个方位,然后指着瀑布下让他看:“你来这儿看,水面上有一道彩虹。”
石归庭仔细一看,果然在飞溅起的水雾中,出现了一道七色彩虹,绚烂无比,那是日光照射在牛毛雨般的水雾中显出的景象。“果真,真是太漂亮了。你以前就见过的,对吧?”
符鸣露齿一笑:“我上次来的时候是晴天,在水面上看见了彩虹,所以一看出太阳了,就叫你过来看看。”
石归庭抬头看符鸣,只见他黑红的脸膛上洋溢出浅浅的微笑,仿佛对彩虹的出现分外满意,石归庭心中砰然乱跳。他连忙扭转头,掩饰似的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斗笠,突然愣住了:“符锅头你看天上。”
符鸣闻言一抬头,一道清晰的七彩虹桥凌空架设在东山之上,炫目而迷人。他喃喃的说:“是彩虹,不止一道,有两道呢。”原来在虹桥之上,还有一道更长稍淡的霓,虹霓相对,将淡墨色的天妆点得分外明媚。
石归庭说:“不是两道,三道才对。”
符鸣点头微笑,加上瀑潭里的,可不正是三道。
回到马店,劳成已经回来了,大伙儿都等着符鸣回来开饭。石归庭开始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每次都要等符鸣来开饭,后来才知道,因为符鸣是大锅头,所谓的大锅头,就是第一个开锅盛饭的人。这是一种殊荣,也是大家的一种尊敬。
劳成朝石归庭挤眉弄眼:“石大夫,符哥已经陪你去看瀑布了?怎么样,很壮观吧?”
石归庭点点头:“真不错,十分壮观。还看到了彩虹。”
劳成嘿嘿笑:“雨季的彩虹是很常见的,以后你就会发现了。走吧,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符鸣难得与石归庭同桌,他对劳成和石归庭说:“下午我们去火山看看。”
劳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好的,符哥。”难得符鸣有这闲情,愿意去看火山。记得他头一次来腾越的时候,说让符鸣领他去看火山口,符鸣只让他自己骑马快去快回。
白膺一边扒饭一边含糊地说:“我不去了,我去泡温泉去。”
符鸣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劳成问:“咱们骑马去吗?”
符鸣沉吟一下:“我找店家借一辆车吧,赶车去。”
按说骡马这两天也该好好休息的,只是最近的火山离这里也有三十几里,走路至少需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到,真是望山跑死马,找一辆马车是十分必要的。
刚下过雨,路其实并不好走。好在这一带地广人稀,路还算宽阔,又因为少人走,路上长满了草,车轮从草上轧过,倒不会陷在泥里出不来,还不算十分难走。而且这条路,有一半是火山石填的,倒也不会太泥泞。车是那种装柴草的大车,没有车厢,更别提车顶了。三妞和一头母骡子并排拉车,速度倒是比走路快一些。
石归庭坐在大车的车辕上,视野极为开阔,目之所及,全是绿色,山是绿的,田地里是绿的,荒原上也是绿的,就连脚下的路都是绿的。看得人满心满眼都生出凉意来,心情分外愉悦。
去看火山的只有几个人,符鸣带队,劳成赶马,另外就只有石归庭和一个今年才新加入马帮的小伙子周小年,也是符鸣同村的。其他人以前都去爬过火山,对火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所以他们都去泡温泉了。符家帮的赶马人几乎都是金吾村的,通常都是父承子业,儿子长大了,就接替老子,跟着马队去赶马。
劳成坐在前头赶马:“啧啧,你看这路,都多久没人走了,全都长满了杂草。”
石归庭两条腿悬空,一晃一晃地:“当地人天天对着那些火山看,习以为常,自然不会常去。而像我们这样的外地人,轻易难得来这里一趟,来了也就看这么一回,这路自然也就少人走。”
周小年年纪不大,只十七八岁,对火山充满了好奇:“成哥,那火山口里除了火山石,还有别的吗?”
劳成一边吹口哨一边答:“有啊,还有不少草,一会儿拔点回去喂你家那头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