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皇的一滴血么?
黑金沉吟,想起捡到那古怪稚童时,正是在离索洞穴附近。那里阴气弥漫形态诡异,想来是被神皇力量所吸引,可又惧于神威无法下手,因此那各类阴邪之物才会聚集在一起不舍离开。
离索讲那样子已经有几百年了,所以这滴血在百年前就已落在那儿了?
黑金想的出神,没有说话,倒是瞰岸先开了口。
“过几日,我准备要走。”
“找到线索了?”黑金回神。
“谁知道,”瞰岸无奈的扯扯嘴角,“先上路再说吧,老待在这里也卜不出个上下,而且……我心里也不安。”
“行,你的真身我先替你收着。”黑金的嘴唇半贴在烟嘴上,却不抽,沉默一会又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去老地方找你的真身。”
“出事?”
黑金索性将烟嘴移开,看向窗外。
那日的鹅毛大雪过后,天气又恢复了正常,还是秋季凉爽的气候。虽已是深秋了,但阳光好时,仍照射的园子里一片灿烂。龙神正又拉又拽的想和许久未见的花精们一诉衷肠,花精们苦着脸,不时的想往青年身边跑。而青年正平铺宣纸,专注于丹青之中。
“他是被迫的,一定是被迫的。”黑金慢慢说道:“在他心中,最重不过四界制衡,这整个世上的万物生息、繁衍昌盛是他的职责所在,他绝没可能抛下这一切,来到下界玩什么失去记忆的把戏。”
“可当初他不是也来了下界,抹去记忆成了柳异?”
“那不同。”黑金摇头,“他做事有他的分寸,虽然不清楚他当初那么做的原因,但那次下界之前,他知晓了一些上神,事先也做了周密的安排。可是现在,凤景行事诡谲不说,其余众神全然不知他的现状,其中必是有问题的。”
“所以又如何?”瞰岸站起身,面上表情似讥似讽。
黑金看看他,搔一下脸,走到桌边坐下,满脸为难。
“瞰岸啊,”黑金犹犹豫豫的,“我说了怕你不高兴,但不说吧……你说你毕竟整几千年的了,树皮又不算很有弹性的东西,像刚才那种高难度的表情往后还是少做些,万一——。”
手臂下撑着的木桌子“呼”一下垮了,黑金左手茶杯,右手还拿着个茶壶没来得及放下。
“我知道你在动什么蠢脑筋。”瞰岸手中持着另一只剩下的杯子,冷笑一声,“就算正如你所说,凤景不知道对神皇做了什么龌龊事,还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不曾想神皇尚有一滴血遗留下界——可那又如何?你是嫌千年前被人家一把般涅火烧的还不够丑,想送上门去再被烧一次?凭你现在这样,般涅火是不用想了,那杂毛鸟随便一根手指就能把你给解决了。”
黑金看了眼地上乱七八糟的木头碎片,给自己默默地倒了杯水。
“难道你不想要吗?”瞰岸踱到窗边,用执杯的手向窗外的青年一指,“现在,他就在这里,触手可得。抓住他,他就是你的。他的原形既是神皇的血,你甚至不必考虑生死两隔。”
“可你,若助他回去——且不说你现在是否有这个能力,即便你成功了,他回去之后还会是你的吗,千年前你的教训还不够深?”
黑金没有说话,只是慢吞吞的喝干净杯子里的水,抬头时,恰好青年正绘完最后一笔,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青年微笑,笑意温软,如青枝蔓柳。
黑金缓慢的眯起眼。
第一阵寒风起时,瞰岸准备要走了,走之前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他将龟壳包好预备带走,这事惹的老龟在池底一阵哭天抢地,直到龙神答应给他再找个,才算安抚下来。第二件事,他去找了青年。
青年正在屋子里,他还未敲门,便听里面传来一句“进来。”
瞰岸推门进去。屋子里窗子敞开,风吹入时,阵阵凉意沁骨,瞰岸早就习惯了青年屋中永远的暖意融融,被这意料之外的冷意一激,顿时有点出神,回神一想,才记起今日黑金不在府中。
“树仙大人寻在下可是有话要说?”
青年背对门而立,跟前是张书桌,他微俯着身子,显然是在作画。他笔锋微转,一个轮廓正渐渐于笔下成形。
背后气息微沉。
“蛇性冰冷,极难温暖。先生可同意?”
“在下同意。”
“若有人锲而不舍的温暖了他,可又极其轻易的丢下他。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
“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笔锋微顿,离开了纸张,青年半侧过身体。
“树仙大人,在下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瞰岸笑意冷然。
“先生当然可以不明白。我只是想让先生知道一句话:这次先生若还是要扔下那蠢东西,就先断了他的七寸再扔。他对自个命的重视没先生想的那么重。”
青年完全转过了身,从他身侧,桌上的丹青隐约露出半幅,可以瞧见朦胧的细雨和树下手持青色烟杆的男人。
“树仙大人的话,在下记下了。”
青年眉眼漠然,窗外的风吹过他额前的发,宽大衣袖轻轻浮动。
瞰岸走了,走之前,他和黑金在园子里以茶代酒喝过一杯。
“保重。”
黑金点头:“你也是。”
妖的寿命漫长,可也不是毫无止境。今此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聚。
黑金独自坐在庭院中。已是冬季,景色萧条,离腊梅开放也时日尚远。他替自己沏上一杯茶,有些凉了,微微涩口。他正待咽下,有人来到身后,一手托了他下颚,轻柔的迫他抬起脸来,柔软的唇覆上,舌尖探绕,从他口中取走大半的茶水。
“再替你沏壶热的,嗯?”
黑金舔舔嘴唇,懒洋洋的点头,青年取了茶壶正要走,却听黑金忽然又开口。
“我准备要离开这里,你呢?”
青年停顿一下,笑了。
“当然和你一起。”他空着的手抚摸上黑金的脑袋,短短的头发在掌心下倔犟的就像这条蛇的脾性。
接下去,黑金不再说话。青年的手游离到了他的颈后,勾扯上他脖子后的那缕黑发,缠绕在指间,寸寸把玩。
“我的名字——你还没有想好吗?”
黑金沉默。那日他到最后也没能给青年想出名字来。似乎叫什么都不对,又似乎叫什么都不像。
青年眼底一动,似要叹息却未出口,他低头看着黑金的后脑勺,好一会才抬头,他望见园子那头丛丛青竹,又见夕阳遍洒,染得竹身上一片浓重的金桔色,似火燃一般,便道:“也罢,你便唤我竹融吧。”
26.沿途杂事
黑金,噢,不,竹融要离开的消息,在花精们中间引起了大片哀恸,他们团团围着竹融,哭声阵阵,这个呜咽着拽着他的衣袖,那个抹着眼睛拉住他的衣角。
“先生先生,再过几月我就要开花了,您不在,到时谁替我绘丹青?”
“先生,鲤鱼精的故事还没讲完,您走了,我就再也不知道结局了。”
“先生,我扎的纸鸢还飞不上天呢……”
“先生……”
黑金只觉有一万只蜜蜂在耳边盘旋,他提溜着烟枪,溜溜达达的跑开好些距离,正碰上躲在树后的龙神。龙神正一脸“让他走吧让他走吧”的表情,笑容怪异的让人无法正眼去瞧。
“龙神大人心情很好?”
“当然。”
“其实我们也可以搬的不那么远。这里过去五十里地不是正有个城镇嘛。”黑金从不知哪个角落摸出点烟丝,边往烟锅里填边说道。
“你想怎么样?”龙神一下收起笑容,神情警惕的看着他。
“不想怎么样啊。”黑金回望着他,表情真诚而无辜。
“求求你想怎么样吧!”龙神飞扑而上,一把巴住黑金的腰带。黑金的衣服常年松垮,多靠这根腰带堪堪束住,被龙神一扯,险些全乱了套。
黑金拽住腰带,吧嗒吧嗒吐两个烟圈,想了一会,很勉强的样子。
“那好吧,我记得龙神大人有个什么物件,用妖力、仙力、魔力或神力触发,可以观看四界的情况。龙神大人若是愿意,我倒是可以……”
话没说完,已被龙神打断:“你要这个做什么?”这东西对他没多大作用,但不论如何也是神物,又是黑金这家伙主动开口要的,怎么想都透着诡谲。
“我也不是一定要的。”黑金无所谓的搔搔胸口,转身准备要走,又被龙神一把扯住腰带。
“你还是要吧!”龙神不甘愿的从衣袖里摸出一片翡翠色的叶状物体,递给黑金:“给你,不过这东西是子母镜,我只有子镜。母镜早孝敬给神界了。”
黑金拿过来,放在手里上下抛着,毫无诚意的道了声谢,转身走了。龙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拖拖拉拉的背影一会,突然叫住他。
“黑金。”
“嗯?”黑金慢吞吞扭头看他。
“凤景性子偏执,陪伴神皇万年,又受神皇宠爱太多,有些事他早已看不清了。”
其实说宠爱,兴许用词还太浅,这万年来,凤景所受的又何止是宠爱,神皇甚至因他所请,应允凤凰一族永远只有凤景一神,其余够了格的凤凰只得神身,却无神格。此等纵容,近乎堂而皇之,神皇却从未给过解释。
黑金自然也清楚这些。他在神界不过三百年,这些传闻却是听的不要再听了。
“我没这能力让杂毛鸟再犯我手里了,所以不明白龙神大人这样说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龙神忽然住口,丧了气般垮下身体,“算了,没什么。”
黑金疑惑挠脸,转过头,才发现竹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前方不远处。他走上前来,伸手替黑金理理衣襟,将总是松松散开的领口掩整齐,然后双手执住腰带两端,看似是要以同样的力度替他整整腰带,却不料手下猛然发力,一下勒的黑金岔了气。
“咳,咳……”
留下黑金在身后咳嗽不止,竹融来到龙神跟前,笑容有礼。
“这段时间多蒙大人照顾,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哪里哪里。”龙神干笑。
“不过大人想必也知,这搬迁非比小事,路途花费不谈,置办宅邸更是所需巨额。”
“……所以您的意思是?”龙神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所以有劳大人了。”竹融拱拱手。
龙神噎住,敢情这两人的盘缠和到了目的地的安置费用还要算自己头上?他顿时心疼不已,想他虽然是上神,但他在下界也没有滔天权势或富可敌国的财力啊,还不都是劳心劳力的辛苦钱。
他面上浮现出不情愿的神色。此时又听竹融慢条斯理的添道:“不过大人这么个宅子,吃穿度用无一不需银两,因此若大人手头一时不便,也属情理之中。所以在下与黑金也可待些时日,择日再走。”
龙神两眼发黑,这是活生生的强盗二人组啊!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黑金现在不仅不慌,更像是刚吞下只羚羊般心下笃定。他和竹融本就身无一物,没多少东西要带走,只竹融打包了几件衣物,便将银票往怀里一揣,两人准备走了。
龙神没出来送,听说人有不适又眼前发黑,所以在房里休息。花精们拉着竹融的衣摆,一路送到大门口,抹着泪目送两人出了大门。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厢看去毫不起眼,撩了帘子进去,里头却是别有洞天:铺满整个车厢的长毛地毯,做工精致的矮桌,两个巨大的软垫靠在厢壁上,一角的柜子抽屉中则放满了各类吃食。
更绝妙的是,拉车的马非寻常马匹,而是俗称的“鬼马”。鬼马乃是在剥去了整张马皮后,引怨鬼入内,又在皮上刻有封印以驱使该鬼,可日行千里而不停歇,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在鬼马不需要后,须将马皮戳破,放鬼离开,并将马皮烧毁,不留一丝痕迹。
黑金也只听说过此马而已,今日倒还是头一次得见。看来那些园子里头的花精们倒是有些本事。他坐在宽敞的车厢中,看竹融倚着车窗,向还站在门口的小花精们微笑道别。
马车缓缓向前,才走出不远,两人就该往哪个方向前行发生了小小的争执。竹融想去北方,而黑金作为一介蛇妖,自然不愿。
“知道你不想去,所以才要去。”竹融悠悠说道。
黑金掏耳朵,这算找茬?
“最近我看了本书,书上说北方尽头,有万年玄冰终年不化,严寒至极。如若可能,我倒想前往那处。”竹融偏头看向窗外,不紧不慢的说,“不如我们试试吧,看能不能到那儿。”
这是书看太多,看出毛病了吧?黑金默默地扭头。
虽然车前是鬼马,但两人走的不急,且行且停,一路向北。途中还捡了两只小妖,一只松鼠,一只白狼,都只是刚有些道行,离化形尚有几百年的光景。
松鼠是竹融招惹回来的,但源头还是在黑金身上。
两人正在途中,自然不可能顿顿热食,少不得得吃些生冷的干粮果腹,黑金虽然不识厨艺,可这不妨碍他对吃食的高度要求,他不会对搁在面前的食物挑三拣四,但他会拒不进食。
妖么,几顿不吃也无大碍,本就山林间养成,哪里那么娇惯。可竹融是看不过眼的,他在打尖的客栈里借厨房做了些小食,装进篮子里带上了车。那天湖畔休息,黑金刚捧个篮子捞出两块松饼,就见一片阴影嗖的飞过,抢过一块就要逃窜,却不防身后毛绒绒的大尾巴叫人揪了个正着。
黑金用两只手指夹着那东西,对一个眼,再看看那脏兮兮的爪子里攥着的饼,一撇嘴,以一种极其嫌弃的态度并以一种扔垃圾的姿势,将红色的毛绒尾巴向旁扔去。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却不料那小松鼠一吃倾心、再吃难忘,就此缠上了竹融。
白狼的故事则要简略些。两人行至一个小镇,晚上外头有些不太平,黑金出去看了,回来时手上便提溜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狼。这只狼妖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一群狐狼围攻,等黑金到时,袭击者刚散,只剩下地上这只一身血腥连毛色都难以分辨的狼。白狼醒后,认黑金为救命恩人,一路跟在马车后头不肯离开,折腾几日,黑金便让它上了车。
于是三妖一人,就这么驾着鬼马逐渐北行,途中经过数十个城镇都被竹融否决,而越往北去,气温越低,正当黑金忍无可忍要抗议时,竹融终于在一个城池停了下来。
27.心中所想
这是座不大的城,城里的年轻人成年后大多离开了这里,前往更为繁华而温暖的地段,因此城中大多是些年长者,即便在外头生活的子女来接,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因为无法割舍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而不愿离开。
也正或许是人口不多的原因,城中房屋散布稀疏,栋栋独立,之间道路相穿空地成片,并不相连。黑金和竹融运气很好,在客栈中住了一两日,便找到了可置办的房屋。那是一对青年夫妻,他们与其他年轻人一样,准备离开这座寒冷的城市前往南方,因为走的匆忙,也正在头疼屋子的问题,恰好有人愿购,因此双方一拍即合,交易融洽。
宅子很大,又深,房屋一重重,接连好几进。宅子一直有人住着,沾着人气,并不破旧,不过新入住,总是要收拾一番的。两只小妖兴冲冲的前后溜达几圈,热火朝天的甩膀子干开了,操纵着妖力四处移动东西,幸好左邻右舍离的都远,宅子围墙又高,否则叫路过的人瞧见,怕是要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