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又不在。不知从何时起,他常出去遛弯,途中也经常从马车中消失。不过时间都不长,到了饭点或暮色渐浓时,他就会回来。
果然,当羊肉汤在锅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时,黑金踏着饭点回来了,木屐拖拖拉拉的走过重重院落,觅着饭食的味道直往饭厅而去。桌上搁着四菜一汤,冒着热气,饭也盛好了,高高的在碗里堆成一个尖,可竹融不在厅里。黑金化出半个妖相,吐两下蛇信,嗅到他在左手边的某一间房中。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没在一块吃饭。有点奇怪。
黑金风云残卷的扫完饭菜,打个饱嗝,出门去从角落里拎出白狼。
“竹融今天整理院落累着了?”
白狼茫然的摇头。两小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沦为了二人的下仆,整理院落这等事怎么会让竹融插手,竹融最后只好执一本书卷在树下闲看了整个下午。
黑金疑惑的摸摸下巴。“算了。对了,我问你,我晚上睡哪?”
白狼伸出一爪子,往左边指指。“恩公大人,那边第四间,是最好的房间,就是——。”
白狼没“是”完,黑金已经往那边去了,那下半句话噎在白狼的喉咙口不上不下,它呆呆的看着黑金跨过拱门往后走去,一会又见他走了回来。
“你是不是把方向搞反了?”黑金并没进房,只是越往那儿走越感觉不对,吐个蛇信嗅嗅,十分确定这左手第四个的房间正是他方才在饭厅里确定的方位。
他捏着白狼的后颈摇晃,终于把那剩下的半句话摇了出来。
“先生就是在那房里啊。”
黑金有不好的预感。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盯着白狼:“你们不会就只整了一间房吧?”
白狼无辜的点头。
其实它和松鼠都困惑不已。下午两妖正从风水阳光风向几个方面考虑哪两个房间好些时,竹融走到它们跟前,笑眯眯的说:“只要替在下与黑金整理一间便可,另外一间你们看着哪里好,便自己住吧。”
一间?
两妖不明白,但反正黑金也不在,当然就算在,它们也不会去问。松鼠的原因很简单,它早已从拜倒在竹融的锅铲之下到了拜倒在竹融的衣摆之下,唯竹融以马首,竹融说东,它绝不会往西;白狼则有些挣扎,因为它有些怕竹融,说不清怕什么,就是怕,虽然被十几只狐狼围攻时它都不曾畏惧,但这个经常笑眯眯态度亲和的书生,却常常令他颈毛竖立。
反正就是一间房而已,大概会挤点,不过没大碍吧?白狼这样想,于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松鼠一起,收拾干净一间向阳的厢房。
黑金听明白原委,将白狼往黑漆漆的角落里一扔,慢吞吞的走回房门口。
他推门进去,第一眼并未看见竹融,往旁边看了,才见他斜倚在靠墙的软榻上,软榻旁的矮几上放着盏白瓷灯,灯光茸茸,映得那人脸上淡淡暖色,他手里拿着本书,细长白皙的手指正掂着一页准备翻过。
暮色已深,屋内壁炉未燃,窗子也开着,风吹进来时,一阵冰冷的寒意。黑金打了个哆嗦,他走到榻边,看着竹融的视线从书上移开,与他对视。
“怎么了?”竹融唇边浮起一朵微笑,那笑容温柔妥帖,如暖水漫漫,足以柔软最坚硬的铠甲。
黑金慢慢的摇一下头。
黑金忽然就明白了,竹融为何坚持要来北方城市。他也隐隐知道了,竹融想要什么。
离开龙神府半月有余,十几天的路途中,两人不是没有肢体接触,碰触、浅吻、拥抱,竹融的手伸的自然,黑金也承接的自然。
只是,这和这不一样。
和这人要的,不一样。
黑金微倾下身,手指迟疑的碰上那人的脸颊,舒适的温度透过指尖、穿过手指、越过手臂,一路漫上心头,手指于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展开,覆盖,手掌贴上去,尽可能的接触。
这人想要的,是那日在雪地里的模样,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千年前的模样……
手掌上暖人的温度,好像料峭冬日里的第一阵春雷,早已沉寂在体内不再想起的体温在骨腔内如花绽放,一朵一朵,藤蔓般蔓延,深入心髓。贪念遂起,臂膀缠绕,将贴未贴之际,窗外有风灌入,撞在黑金背上,刺骨的凉意。
恍惚回神,黑金忽然想起这份妥帖温暖的最后,那冷冰冰的记忆令他瞳孔猛地缩紧,下意识的甩手就要离开,却被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掌牢牢握住。
他没转头,耳边听那人的声音,如叹息般响起。
“不冷么?”
如果还是原形,黑金现在连蛇尾都已僵硬。
“转过身来。”那人语调柔软,好像一只小手,轻轻勾弄他的耳朵,“转过身来,黑金。”
黑金半侧头,看他一眼。
那人已然坐直了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的衣袍松散开一些,衣襟处露出小片的胸膛,灯光下如瓷白暖玉,泛出细腻的光泽。
那景象落入黑金眼中,更令他心口紧缩,许许多多他刻意遗忘、早已不再想起的记忆,像是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深深的沉进去,恍惚间竟遗忘了呼吸。
那人跪立起来,与他对视,徐徐贴近,距离近到两双唇间只剩一缕空隙,他却不再动了,呼吸间气息浮动,尽数扑在黑金的口鼻间。近到不能再近,黑金几乎能感觉到那人皮肤上的温度,如此熟悉,如此温暖,又如此令人——不敢接近。
黑金脚跟一动,就要远离,却又听到那人近乎耳语的声音。
“别走。别离开。”
音调平稳,但那气息落在黑金唇上,却似微颤的落叶,有着不正常的频率。
这是错觉。
他没有哭。
那是神皇,他不会悲伤,更不会为自己的离开而悲伤。
黑金告诉自己,你该走了,把你的脚跟收起来,快点推门离开。你能答应他任何事,唯独这一件除外。
可是身体却坚定的如一根木桩般钉在原地,动也不动,脊背如拉紧的弓弦,紧绷的似要断掉。
那人的手臂围绕上来,松松挽在他身后,姿势随意,内里却如水底暗流,不容拒绝。
桌上的白瓷灯,灯火闪烁,明灭间,时间悄悄流转。
紧贴的胸膛,相拥的身体,黑金竟是再也无法感受到窗外的寒风,冰冷的身体一点点回暖,那暖意如春雨如花开,却也如绳索,一丝一毫将黑金捆绑,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肉,如影随形。
黑金极慢的闭上双眼,牙根狠狠一紧。
混帐东西!
他一口咬上嘴边近在咫尺的柔软唇瓣,锋利的蛇牙自肉中生出,随着撕咬毫不留情的留下血痕。他任由那人的鲜血淌上自己的唇间,如沸水般滚烫。
对方轻轻笑了,没有退开,反而迎上去,用双唇与黑金纠缠,似是不知道痛一般。黑金心中恨极,指上冒出尖长的黑色指甲,他用这只满是攻击力的手抵上那人的胸膛,将他推倒在软榻上,柔软的皮肤上刮出数道血痕。
我让你狂!
清晨阳光清艳,白狼趴在阳光地里,松鼠坐在白狼脑袋上。白狼正在啃昨晚的剩骨头,而松鼠正吱吱嘎嘎的咬着第三个松果。
已是巳时二刻了,松鼠不无抱怨的想,那大妖怎么还没起床?它算早看出来了,没有这大妖的肚子,竹先生就不会做满桌好吃的,害它现在只能啃松果。
不过今日的责任或许不能都归在黑金头上,因为自早上起,竹融也还未出现过。
松鼠啃完爪子里的果子,趁白狼摇晃脑袋把鼻子上的果壳甩掉之际,它跳下来,准备去查看一番。毛绒绒的大尾巴一路摇晃,它悄悄来到厢房的窗户旁。窗子关着,瞧不出个究竟来,于是它四处看看,溜到了门缝旁,眯着两眼往里瞄。
28.饮鸩止渴
从门缝里看东西,自然看不大真切。它只能隐约瞧见先生躺在墙边的长榻上,半倚着床头的软垫,衣服穿的也不规整,散开的衣襟露出大片胸膛,而靠近锁骨的位置,一只蛇头大刺刺的卧在那里。沿着蛇头往下看,大段粗黑的蛇身懒懒盘踞,压靠在竹融身上,尾部那段靠不上了,落在榻面上,只有尾巴尖打了卷,勾在竹融的脚踝上。
大妖要杀死先生啊!
这画面落在松鼠眼里,是活生生的谋害现场,想想那蛇身的重量,再想想先生单薄的身体,松鼠急了,一伸短腿就要踹门,却被身后一张嘴叼了起来。
白狼速度很快,松鼠还没回过神,已经被叼到了前院。
“你干什么!先生要死掉了!”松鼠愤怒的拽着白狼嘴边的长毛,“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白狼疼的直咧嘴,迫不得已只好放它下来,见它一溜烟要跑,忙伸爪子按住它。
“去不得,去不得。
“为什么?”
“因为……”白狼也有些说不上来,它想一想,“先生身上虽然有伤,但是——。”
“什么?!先生身上有伤?!”松鼠一听更惊恐了,它挣扎着要跑,迫得白狼不得不加大爪子上的力气。
“但是应该不要紧的。”它忙把下句话吐出来,“那……那应该是、是……”
白狼比松鼠年岁长一些,妖力也深厚一些,松鼠从门缝里只能看个大概,它却看得清楚竹融在蛇身下偶尔露出的皮肤上有长长的利爪抓痕,还有些混杂的血迹,可是它也看得见那些爪痕旁暧昧的樱色痕迹。
“到底是什么啊,罗罗嗦嗦的!”
“是——妖精打架!”
“那是什么?”松鼠疑惑的问,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认真的看着白狼。
白狼被问住了。其实它也不清楚,它只是看到过这样的痕迹,有人告诉他说这就是妖精打架,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狼懵懂的很。在白狼的再三保证下,更加懵懂的松鼠半信半疑的留了下来,重新爬到白狼的脑袋上啃松果吃,只是时不时的要往左手厢房处张望个不停。
直到竹融从房里完好无缺的出来,它才松了口气,它有心看看竹融身上的伤,可衣服都穿齐整了,根本也看不出。它正想凑上去问问,却见竹融匆匆而过朝厨房去了,一会在阵阵扑鼻的香味中又端着吃食回房了,半点顾不上它们。
两小妖认命的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希望还能有些剩下的。它们一边翻厨倒锅,松鼠一边嘟哝着下结论:“妖精打架真不是好事。”
竹融端着吃食,打开门,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见榻上的蛇不安分起来,分明还睡着,身体已经游曳着要往榻下溜,蛇信一个劲的吐,显然是闻着香味了。竹融往榻旁的矮几走去,只见那蛇头高高扬起,一溜又转了回去,任由粗长的蛇身一半搭落地上,一半耷拉在榻上。
竹融把托盘往矮几上放好,把其中一份装满肉食的罐子凑到蛇嘴边,看它一头扎里面“吧唧吧唧”的吃开了,才绕到它身后,坐下,顺着蛇身把落在地上的那半给捞上来。等大蛇吃饱,回头瞧时,那人正坐在榻的另一头,靠着垫子,目光落在它身上,不离片刻。
那目光如有实质,深邃幽深的似深潭,漫上来,若对视,连呼吸都不觉停止,若移开视线,却又感觉那目光轻如鸿毛,跳跃着,细细密密的挠在蛇鳞根部,软软的柔柔的。
大蛇打个饱嗝,蛇尾甩开,在不大的榻上那粗黑的蛇身泛出珍珠般的光泽,移动蜿蜒着,最终停留在那人怀中,盘踞、缠绕,轻轻收紧,末了,蛇头“咚”一下砸在那人的肩上,如重锤一般。
竹融笑了,震的胸腔起伏,那振动传到大蛇身上,更令它不爽,于是呼的勒紧蛇身,结果反而惹的竹融笑意更浓。他抚上蛇鳞,一片片用指尖细腻的勾勒。
大蛇轻轻吐一下蛇信。
黑金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那年冬日松开自己的手,蛇身茫然委顿在地上的冷,神界几百年冰寒刺骨的石床翘檐,和森重大殿上冷然肃穆的神祗。
不曾得到,便不曾识得这滋味;不曾识得这滋味,便不会有这将灵魂掏空的孤寂。
蛇身上的手,缓缓摸到额心。
黑金俯下身体。
这温暖,如饮鸩止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却已无法停止。
算了,就这样吧。
就先这样吧。
从龙神那里得来的“临别礼物”,足够竹融和黑金衣食无忧,因此竹融偶尔动动笔,画些东西只是出于兴趣,偶尔拿到集市上卖了,也是闲的慌,好玩罢了。可不想就这样随便的几幅东西,却被游商看中,高价买了去。
竹融是托的店家代卖,所以直到画已卖出才知晓此事,回去略一翻动,才发现当初顺手托的几幅画里,有一副自己其中还颇中意,当下心痛起来。
他扯上黑金,收拾了画具,走出大门。
在城里时,黑金虽然一副拖拖拉拉的样子,但好歹还规规矩矩的化着人形,等出了城门,没走多远,他懒劲发作,招呼也不打,就地化作一条小蛇,窜进了竹融的领口,身体在脖颈上挂着,头和尾巴钻进衣襟深处。
懒成这样。
竹融不由的笑,他紧紧外头的大氅,继续往树林里走去。
蛇得了温暖,很快便昏昏欲睡起来,一会就盘在竹融脖子上睡的人事不知了,两道细细的呼吸气流吹在皮肤上,酥酥麻麻的痒意。
竹融到了目的地,从衣襟里取出蛇,看那小小的一条自动自发的盘在手心里睡的香,不由捧着瞧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的放在树下的石头上,自己则退到稍远处,取出画具架了起来。
于是黑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盘在石头上,蛇身已恢复原来的大小,身下铺着柔软的草堆,隔绝了石头上的阴冷,一根草尖恰好戳进他的鼻孔里。
哈秋!
他打个喷嚏,看了眼不远处站在画架后的人,无奈的翻白眼。
又来了。那么多可以入画的东西,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老画自己,乌漆麻黑的一条,蛇鳞上又乱七八糟的一堆伤痕,到底有什么好画的?
他甩尾游下来,游回到竹融脚下时,他化作人形。
“就差一点了。”竹融执笔看他,一副“我们商量商量”的样子。
黑金瞅瞅画板,再瞅瞅竹融,“画完这幅就可以回去了?”
“呃——。”竹融低头看看脚边,黑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堆纸张。黑金当机立断就要土遁,竹融早有防备,一把抓住。
“回去给你做八宝鸭子,好不好?”他笑眯眯的添上一个字,“乖。”
黑金一寒,抖落一地鸡皮。
不过么……如果说交换条件……
“你今晚上不准耍阴招。”他慢吞吞的说。
“在下何时耍过阴招?”竹融皱起一双柳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可是在下都是光明正大着来的……”
黑金牙根发痒。竹融虽看似纤弱,身体单薄无力,连只母鸡都制服不了的样子,但那全是表相!若是拼起力气来,黑金竟是抗不过他。
“好了,别闹脾气了。”竹融伸手牵过他,将黑金重新带到树下,把石头上的草堆整一整,温温和和的说:“来,变回原形让我画完这幅,然后化个人形再画一张。”
黑金眉一挑,看样子是不爽要发火,冷不防那人俯下身,嘴唇贴一贴,吻一吻,似乎不尽兴,舌尖沿着黑金的唇滑过一圈,深入进去,柔柔腻腻的纠着他的舌,一阵温存索取。黑金本能的回应,逐渐从对方口中夺回主导权,动作远不似对方那么温柔,侵略性十足,口腔、牙齿、舌头,肆意掠夺,手臂正要环上那人的腰时,对方却退开了,松开纠缠的唇舌,亲一亲黑金的眉间。
“乖,画完就回去,耐心点。”
说完就回画架后去了,留下被整的没脾气的黑金,有气无力的瘫坐在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