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不错。”
怪不得进洞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香味。
柳异不再说话,恰巧也已走到木屋附近。他推门进去,将蛇从衣服里掏出来,放到床上,燃起木炭,重新将屋子弄暖,这才开始换身上厚重的湿衣。
柳异是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骨架修长却没有多少肌肉,褪下衣衫后,也只是一具平板板的身子,虽线条流畅,但和女人天生的惹火曲线是不能比的。
可窝在床上的大蛇看的两眼不能离。
柳异身子白皙,在火光的照射下,如一节白玉,温润生光,而黑金更知道缠绕上去时,那皮肤的温暖和柔软,在蛇鳞下是如此的妥帖和平定。
蛇眼一路溜达,从脖颈溜到胸膛,又从胸膛溜到平坦的小腹,接着又从小腹溜回胸膛上的那两朵殷红。
此时,柳异手一抬,干爽的月白衣衫罩上身体,截断了黑金猥琐的视线。
呿。
大蛇正要不满,眼前一黑,柳异已走了过来,坐到他的身边,手掌抚上黑色鳞片,一片一片摩挲的很仔细,可是却不说话。黑金抬头看他,柳异眼神专注,似在思量着些什么,半晌忽然开口。
“黑金,你可喜欢小蛇?”
“不太喜欢。”黑金诚实的回答,“太吵了。”
“那不要小蛇,好不好?”
大蛇抬起蛇头,一旁的火光正落进注视着他的黑眸中。
“没有小蛇,可好?”
黑眸染上了暖红,如流水脉脉,又如阳光下茸茸的麦穗,可仔细看了,那眸子深处有两分不安和忐忑。
大蛇看着他,如魔怔一般,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于是他看着柳异眸中的不安顷刻消散,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他俯下身,在蛇头上烙下一个轻轻的吻。
13.旧事现世
黑金开始认真的烦恼,自我思索两三日后,他去找熊妖离索。
乓乓一阵斗法,黑金拆了阵眼,一脚踏进离索的洞窟。在吃干净离索几乎一半的存粮后,黑金干巴巴的问:“你要来点吗?”
离索两眼一黑,只恨自己法力不强,无法踹黑金出洞。
“我听小妖说,兔妖喜欢你?”
离索还在心痛自己的存粮,粗声粗气的“啊”了一声,“那又怎么样!”
“喜欢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
黑金吞下嘴里最后一块肉,慢吞吞的站起来:“我知道了。”说完便以同样蜗牛的速度离开了离索的洞窟。
“你格老子的到底来干什么的啊!!”
身后传来离索愤怒的吼叫。
黑金深呼口气,神清气爽。
寒冬过去,春雷乍响,冰雪消融后,柳异没有离开,黑金也没有睡回树上。山头上的小妖们偶尔还能见着黑金和瞰岸斗法,但更多的时候黑金都待在木屋里。小妖们的话题也由此丰富很多,比如“柳先生手艺真好,可我才偷吃一口,就被蛇爷敲了毛栗。”“柳先生酿酒的技艺更棒,可都被蛇爷喝了,我一杯都捞不着。”再比如“昨日蛇爷和柳先生下棋来着,蛇爷输了,脸色难看,再下一局,蛇爷又输了,柳先生伸出一只手掌翻两下,蛇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真奇怪。”
等等等等……
春雨贵如油,滋润万物,悄声无息。小妖们躲在大叶子下,听着滴答的雨声,兴致勃勃的嚼着舌根,忽见一袭玄色衣衫从雨幕中经过,衣摆擦过叶边,惊的小妖们一个个住了嘴,屏住呼吸静等他通过。
与黑金不同,小妖们是害怕瞰岸的。虽然他从不曾凶过他们。
春天,还发生了件大事,蜘蛛精要化形了。倒不是凶险,而是姑娘家,事总是多些,一会担心化成人形不好看,一会又担心自个脚那么多,化成人形会不会也是八足。
黑金被缠的晕头转向,最后甩出杀手锏——柳异。
“在下以为不会哦。”柳异伸手摸一摸小妖的脑袋,笑容温柔,“在下看那瞰岸虽为树妖,以无头之身却能幻化出完整的人形。到你这儿应该也是一样的。”
小妖一想,对啊!既然原身缺少一些部件并不影响人形,那多一些部件也该不影响才是。她崇拜的看着柳异,高兴的说:“柳先生懂的真多。”
瞰岸一脸阴戾。
你家长虫无一足,也人形完整,你怎不拿他举例!
不过瞰岸决定宽容的原谅柳异这一次,毕竟有了柳异后,瞰岸再也不必受黑金的骚扰了。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柳异见四处美景,不禁技痒,提溜了黑金和画笔,到处闲走。
“去那儿坐着。”柳异往桃树下一指。
黑金默默地扭头。“睡着了你可不能赖我。”
“要睡便睡吧。”柳异一贯的好脾气。
上次睡着了不知谁往我脸上画的乌龟。黑金磨叽着往树下走,背靠树,大刺刺的一坐。他微侧着头,初时还神情专注,过不一会那视线散漫了,不知凝在了何处。
柳异站在画板前看他,忽然搁下画笔,走过去,俯低了身子。
花影重重间,两个重叠的身影。
“哥哥,柳先生!”一个姑娘欢快活泼的奔跑过来,距离还远便大声呼喊。
那是化了形的蜘蛛,十五六的年纪,鹅蛋脸、长睫毛,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像是盛了蜜。可这姑娘却给自个起名叫“魉媚”,认真的说这是早就定好的,就叫这个名,虽然众人都觉着这“媚”字和她无半撇的关系。
姑娘化形后,越发进步,迷上了舞蹈,整天偷着去青楼,看那些妖娆的女子扭动腰肢。只是她天性纯真,魅惑人的舞蹈由她跳出来也成了天真烂漫。
“哥哥,柳先生,我又学了新的舞蹈,我跳给你们看啊!”姑娘兴奋的脸颊泛红,“我还叫了瞰岸先生和离索先生。”
瞰岸来时手里提了一壶桂花酿。
小妖们也过来助兴,拿着乱七八糟的自制乐器,兴致勃勃的坐成一堆。
飞舞的裙裾,摆动的指尖,在泥地上跳动的赤足,还有明显不成调却无人在意的伴乐,在这春日的午后如花盛开,如水流淌。
一阵微风吹过,粉色花瓣扬扬洒洒,甚至落进酒杯中,添一抹殷红。
比肩而坐的朋友,近在咫尺的恋人。
黑金勾起唇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叮铃叮铃”,刺耳的铃铛声在耳边响起,他恍惚回神,手中酒杯不在,只剩一杆寂静的烟枪,而眼前的舞蹈正要结束。
红色的裙摆划过最后一个弧度,缓缓静止。
舞,跳完了。
魉媚转过身来。
她的夫君知道自己已成半魔,可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让他成的半魔。这青楼里的花娘都是蜘蛛精,修的是媚道,她建了这青楼,为的就是帮助她们增长妖力,而她则可以利用她们的妖力来构筑修炼杀道的空间。
她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黑金,眼中极快闪过几缕感伤,她不是不记得自己尚还年幼时黑金对她的照顾,可是她更输不起,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若不进,便必毁。
她毁了不要紧,可她的夫君怎么办。
“如果哥哥现在要蛇蜕,我们便不用兵戎相见了。可是哥哥蜕一次皮得等千年,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她素手轻扬,掌中一把寒芒毕露的长剑。
“对不起,哥哥,可如果是你,你可以理解的,是不是?”
14.物是人非
下一刻,那四周缓慢伏动的红色粘稠物突然暴起,凝聚出四条带状物,如长有眼睛的触手直逼黑金,黑金稳坐那儿不动分毫,触手却猛地停在黑金三丈远处,仿佛被无形的障碍所阻,无法前进半步。
魉媚一笑:“哥哥果然实力不俗,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话音未落,她已飞身而起,身形极快,残影尚还落在那端,人却已悬空在了黑金的上方,她提起手掌,一道黑色厉光从掌心如闪电般飞速袭向黑金。此时,一直呆呆坐在榻上的膏药忽然直直悬浮至半空,脑后的辫子如蛇般在空中一闪,那小小的身影竟已出现在黑色闪电的下方!
膏药“啪”的斜飞出去,如同一只断翅的鸢,落在地上,再不动分毫。
好快的速度!
魉媚一愣,待反应过来,要再击一掌时,黑金已站起身,慢慢走到膏药的身边,伸出单臂将他从地上捞起。
“你说我可以理解什么的,真是让我非常困扰。”
“怎么,难道哥哥如我一般,能有机会将自己爱的人永远留在身边,会不伸手去抓住吗?”
永远留在身边……
黑金笑一笑。
“也许吧,谁知道呢。可这也不意味着,我得将自己这身老蛇皮送给你。”
“哥哥你以为你逃的掉?”
黑金将膏药那小小的身体搂在怀中。
“你一直叫我哥哥,可我除了点化你成妖外,并不曾教过你什么。所以不如今天就教你一课,也算不白担了这个虚名。”
“噢?不知道哥哥要教我些什么?”魉媚侧头,眼睛眨一眨,天真的仿佛不谐世事。
那模样,竟似从未改变。
黑金极慢极慢的闭一下眼。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时至今日,竟就成了这样。
他忽然就笑了。
“教你一个事实罢。”他慢慢睁开双眼,某种光芒在那双一贯懒散的黑眸中,隐隐浮现。
“什么?”
“这天上地下,只要我不愿意,还没人能从我手下讨便宜!”
话音落下时,那双眼中厉光乍现,若隐若现的蛇瞳,凶性毕露。只见一缕妖气盘旋着绕过他的脚跟,如微风般轻柔,却在下一秒猛然大震,如风逆地起势,“呼”的一声掀起他的衣袍,撕扯着发出咧咧响声。
魉媚心下一惊,正欲释放妖气与其对抗,却不料那股霸道萧杀的力量根本欲不在此,竟如暴涨的蓬幕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粘稠的血液如道道触手飞速弹出,似是意图阻挡,但却在相触的瞬间灰飞烟灭。
“不要!”凶厉的妖光中,只听魉媚一声惊惧的叫声。
“哄”——整个血腥空间竟如被涨破般,爆裂成一块块碎片,并在破碎的瞬间化为灰烬。
黑金可算的上兵行险招,若单纯以妖力相拼,对上现今的魉媚他的确赢面不大,因此他便索性以损伤元丹为代价,强行冲破困住他的空间。如果他没有成功,那今日他算交代在这儿了,可如果他成功了——
血腥空间散去后的青楼厢房内,魉媚双膝一软,无法控制的跌倒在地。
这个空间本就是她用凝聚的妖力所化,空间破裂后的反噬力量顿时反扑回她身上,而本被困在空间中的憎恶与怨恨,更是在失去束缚后,迫不及待的扑冲向她,萦绕在她四周,发出阵阵惨叫的黑雾中一双双铜铃般的眼死死盯着魉媚,令人不寒而栗。
魉媚自然清楚这些邪灵的力量,被饿死的童男童女本已是阴邪,更遑论刚诞下还未进过一口母乳的婴儿!求生的欲望和无法逃脱的愤怒与绝望在漫长的死亡前奏中,被放大的触目惊心,而其所带来的,就是死亡后更增幅百倍的怨气和力量!
可现今,它们正在窥伺她,她元丹已损,再露分毫破绽,就会被撕的粉碎!
她用手撑地,狼狈的想站起身来,一只手却比她更快,一把攥住她的咽喉摁在地上。
“哥、哥哥……”
黑金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溢出的鲜血红的泛黑,一双眼蛇瞳尽显,浑身溢满肃杀之气。掐在魉媚脖颈上的手冰冷刺骨。
“哥哥,你是要杀我吗?”她忽然仰头笑,“我不怕死,可是我不会死。我不会放下他一个人,绝不。”
“因果循环,屡试不爽。”黑金一边说,那血一边从唇角往外涌,他却似毫不察觉,慢慢说道:“你一身血债,一手杀孽,还能逃去哪儿。”
他说着,伸出左手摊开在魉媚上方,一片小小的粉色贝壳从她怀中上浮,落进黑金的掌心。
“我不杀你,魉媚。”黑金握住那枚贝壳,踉跄着站起身来,“不是因为那半魔人,而是因为你的帐自会有人来向你收。”
失去了颈上的桎梏,魉媚却没有起身,怔怔的躺在原地,望着上空,她周身黑雾盘绕不去,嗜杀的血腥,刻骨的仇恨。
魉媚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怀里抱着膏药,黑金勉力支撑施了个瞬移术,景物刚停,他还顾不上确认环境,就两眼一闭晕死过去。
也该说黑金运气不错,地点恰巧是个破旧的庙宇,蛛丝满地,显是早已无人前来上香了。否则这一身的血和诡异的半妖相,往哪儿一倒,都是件祸事。
黑金晕地上了,那怀中的小人自然就滚了出来,脑袋“啪嗒”一下敲在地上,醒了。其实膏药原先就没有受伤,黑金在那瞬间已用妖力护住了他,只是两股妖力震荡,膏药才失去了意识。
他用两只大眼晕头转向的四处看一遍,显然没搞懂状况,但一转身看见黑金,就再也顾不得东南西北了,他焦急的用手拍着黑金的脸颊,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憋的眼泪一串串往外淌。
正在这孤立无援之际,膏药两只盈满泪水的眼珠忽然定住,似出神一般,小脸上心急如焚的表情还凝在那里,人却没了动作。
忽地,他的眼睛眨了眨,两滴豆大的眼泪滚下脸颊,却无新的泪花凝聚,因此就露出了那双眼。
泪水洗过,眼眸明亮水润,可无半分孩童的清澈单纯,反如悠远天际,雨水涤荡的重重山峦,宁静致远。
他低头,泥地上躺着一身黑血、气息紊乱的男人。
又将自己弄成这样……
他的面上露出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无奈。
环顾四周一圈,确定环境后,那跪在男人身旁的细小身影如拔苗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到了二十左右的年纪停下来时,身上的小白褂子早已碎成布条瘫在脚下。紧接着,他赤裸的身体上白光一闪,一件与原先小褂子一模一样的大尺寸衣衫就罩在了身体上。
他俯下身,两条胳膊往黑金的脖子和膝盖处一伸,将他打横抱起,走进了庙宇内。
15.心神动摇
这座庙宇的香火也曾旺过,最盛时僧人云集,朝拜之人络绎不绝,后来传言庙宇内出了妖道,于是便逐渐的破落下去,现在已是空荡荡的院落,没了人烟。
所幸厢房倒是不缺。
随意走近一间厢房,无须动手,那房门安静的开启,灰尘随着门扇的移动飞扬起来,夹裹着气流蓬成一团,还未及近的身来,已被静静的荡开,飘散至远处。
他走向床铺,步伐落处,无尘无埃。
黑金伤的很重。但要治好这样的伤,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现下这具身体无法承受他的力量,若是调用太多,怕是要回到原形。
他展开右掌,悬空在黑金身体上方,手掌处散发出柔和而又强烈的光华,色如青空,美如画卷。
黑金唇角处不断溢出的血终于止住,苍白如霜冻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那人收回了手掌。
伤只治到六分,他已不得不罢手。但黑金此次受伤并无外伤,全数损伤皆在元丹之上,若是不全医好,怕是后患无穷。
如果返回那具身体并至下界——他不觉向天空望了一眼。但这个念头只是一现,很快便溜过去。
四界振荡,平衡尽毁,这样的事,他不会允许。
他走到另一处床铺旁,盘膝坐下。
日头渐移,乌落西山,他始终静静盘坐,不动分毫。屋内只能听见黑金沉重的呼吸声,一下接一下,忽地像是被口中唾液所呛,黑金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