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虽能掩盖一切活物的气息,但黑金自知飞花只能护他进仙界,若是一旦动了深龙潭的封印,神界必定会有所察觉,赶来查探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不过,没想到赶来的是个老熟人。
黑金转过身,凝神细看,接着便对看似行驶缓慢、速度却奇快的乘舆露出一个微笑,满是血腥的气息。
凤景踏下车时,也颇惊讶。不是惊讶黑金的出现,而是黑金的动作之快,片刻间不但破了深龙潭的封印劫走了瞰岸,甚至瞰岸的气息都已从现场消失,显然是已被送走。
不过,这样也好。或者说,更好了。
凤景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手轻轻一挥,神兵神将立刻将黑金于空中包围。
“好久不见,蛇妖。”
“谁说不是呢。”黑金懒洋洋的双手环胸,“没想到你长毛的速度倒快,才几百年竟已长的差不多了。”
这句头尾不着、令人困惑的话,立马令凤景变了脸色,他勉力克制,怒火却从眼中透现。
“六百年前你便该上碎魂台。你侥幸逃脱,却不思悔改,今日竟还敢擅闯仙界,劫走囚犯!无规无矩,藐视天条!我看你今日也不用从这儿离开了,既然你放走了瞰岸,那这深龙潭就用你的尸体来填!”
黑金懒懒的勾起唇角。
“你这杂毛鸟,我既然千年前能将你烧回小崽子,千年后,你以为就能从我手下讨得便宜?”
凤景冷冷一笑,走上前来,那包围严密的兵将们散开,形成半圆,给他让出路来。
“那我们不妨试试!”
悬浮的半空中,神祗与蛇妖。
神祗一身红衣、乌发微扬,雍容华贵。
妖则显得狼狈不堪,赤裸的上身遍布细长的伤口,而现出原形的粗长蛇尾上,本如珍珠一般光润冰凉的鳞甲也被割裂的七零八落,一道道向外翻出的狰狞伤口不断向下淌着血液,从半空往下滴落,犹如一条血蛇。
可他眼神戏虐,态度嚣张,竟丝毫未将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放在眼中。
空气似被压缩,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黑金先前在魉媚处受的伤本就未好,又透支妖力与神力对抗,因此他早知今日踏进仙界便九死一生,有去无回,只是没料到来的会是凤景。若是其他上神,黑金可能也就自己抹一个脖子,该去哪儿去哪儿,但既然是凤景,说不得他黑金怎么也要带点什么走。
想到此,黑金不禁笑的邪气。
凤景渐渐蹙起眉头。
这妖分明已力量枯竭,连化整形都已不能,为何又突然妖力倍增,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盈满全身?
不过凤景也不甚在意。六百年前尚是神身时,黑金还可与他一战,现在不过是只妖,即便元丹完好无半点损伤,他也远不是他的对手。
今日,他就要将这妖畜彻底斩杀于此,让他永不会再出现!
凤景眼中闪过阴冷的戾气和憎恶,很快又隐去。
杀意漫天,大战——在这一神一妖间,一触即发!
正当黑金微弓起背,妖力急剧涨满,只剩最后一步便直冲灵台时,一缕青色的光束从远方飞快窜来,来势极猛,才一道影的功夫,已缠上了黑金,如一条柔软的缎带,从头至脚将黑金裹的严严实实,恰巧来自凤景手中的红色烈光也正袭至门面,打在青光上,竟如石牛入海般融了进去,而青光不见丝毫波动。
18.神殿旧影
凤景脸色难看的怕人,像是暴雨将至的阴沉天空。
而被裹在里头的黑金也不见得好,那青光看似柔和,力量却极为霸道,从灵台涌入黑金体内,硬生生将那股直冲而上的妖力压回丹田不算,还蛮横的将其灌回元丹中。黑金眼前一黑,本已涌到咽喉的血腥气终于压抑不住,口一张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黑金这率性妄为的主,竟是在刚才对峙时,强行将元丹割裂,逼出最后的妖力!这是以性命相抵的打法,酣畅淋漓大战一场,结果是根骨尽毁,元神俱损,地府都无命去得。而那青光来时,元丹上早已裂口无数,再是晚上一秒便将分崩离析,现下那强大的妖力又反灌回来,残破的元丹无法负担这股巨力,黑金顿时只觉丹田剧痛,五脏俱焚!
在将妖力尽数逼回丹田后,青光蓦然消失,黑金早已无力支持,从半空中颓然落下,“砰”的一声巨响,激的尘土飞扬。
他慢慢的眨一下眼,望向高高的云端,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一辆华贵的乘舆,其上覆盖轻纱漫漫,随风轻荡。
“拜见神皇陛下!”
凤景下拜,而所有的将士则跪倒一地,不敢抬头。
纱幔微启,有人从车上下来。
那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面貌,精致深刻的轮廓,狭长宁静的双眼,斜挑入鬓的眉如柳锋,薄唇淡红却似青莲初绽,这样貌无男无女,与性别无关,是高山远景的水墨丹青上最为雅致的一笔,笔势却浓重而严苛。
青空之下,云雾之上,那人淡定平静,无喜无怒无悲无嗔,似磐石,似远空,自亘古始,恍若不变。
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
黑金忽然觉得好笑,却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深重的疲惫,如潜伏已久的藤蔓,密密的包绕上来,连呼吸都觉倦意重重。
他自空中收回仰视的目光,沉默的闭上眼。
凤景上前一步。
“陛下来的正是时候,神界通缉千年的蛇妖现已抓获。不仅如此,此妖还擅自打破深龙潭封印,放走罪仙瞰岸,罪上加罪,不可饶恕!还请神皇陛下定夺,以证天条!”
地上的蛇妖满是污泥,血迹斑斑。
浮黎看一眼,目光无波无澜。
“这是神界琐事,为何要在仙界吵闹,无故扰了此地的清静。至于此妖,押解回神界,再行宣判。”
黑金是被扔进牢房的。
他陈头土脸,满身泥污,脑后那缕长发早已乱成一团,打了数个死结。他如一团垃圾般烂倒在地上,尘土钻进鼻孔中,于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呛出一口血来。他咳嗽数声,地上便聚出了个小血滩。
一旁墙壁上的小窗户里,射进一片阳光,正照在黑金的蛇尾上。
他躺了一会,觉得维持人形实在费力,索性变回全蛇,趴卧进那片阳光中。只是蛇身委实太大,他努力缩盘一阵,还是只能将就着晒个半边。于是他凑着日头,将脑袋搁在最上头。
真暖和。
他茫然的想,就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最后那个冬天,那人的体温。
“等明年开了春,我们搬到南边去,那里暖和,四季如春,你一定喜欢。”——每年冬天那人将自己暖在怀里时,总是这么安慰他,但真等开了春,却从未露出收拾行李搬迁他处的半分意思。而黑金只在冬季才记得这话,开了春泛了暖,他便早就忘记了。
只有一次,黑金偶尔想起,问他,他笑一笑,很认真的说;“那地方太暖和,你没了约束,更不需要我了,到时我上哪里去找你?”
骗人的家伙。黑金想,柳异真是个骗子。
因为到最后,要先离开的人,反而是他。
三十年的相伴,那人只鬓角添了几许风霜之色,而容颜却依旧,黑金也就恍恍惚惚的似乎从不觉季节的变迁和时间的流逝。
岁月静好。
直到那个冬日,毫无预警的敲门声,门外是一身红衣容貌艳丽的青年,他款款跪下,说一句“浮黎,该回了。”
蛇身上分明还留有那人的体温,可脱了肉体的元神,看他的神情平冷淡漠,仿似只是点头之交,过去的三十年从未相拥。
“你伴我一生,我渡你成神,可要?”
可要?
可要……
黑金想笑,不小心震荡了心肺,又是一阵猛咳。
成神,什么神!
自古以来,神乃天成,由仙入神者,不过寥寥数个,而由妖成神,更是笑话!一介小妖公然入驻神界,多少神祗冷眼旁观,又有多少神祗欲杀他个下马威,替他好好立个规矩!
黑金自一尾灵识未开的小蛇起,就是在山间长大,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后来得机缘修了道,那更是山间霸王,招猫撵狗从未忌讳过哪个。现下入了神界,随便哪个神都能将他拎到面前,指头点尾,时间一久,黑金憋出内伤,他出手与几个极看不顺眼的神打了一架,伤的自然很重,但伤他更重的,是来自七层神界的那道旨意。
“新神黑金,挑衅滋事,虽得神身,却缺神格,令其前往枯石岭,修其心志百年,期间不得擅回神界。”
高高的台阶上,那一身红衣的凤神,雍容华贵,神态冷淡。
“你以为浮黎渡你成神,便是另眼相看?要不要和我打个赌,你在他心中,与这世间万物一样,不过浮尘。”
黑金嗤笑,凤景的心思他早已看透,此番神皇对他虽无半点偏袒,可他的神身乃是神皇亲手所塑。凤景哪里能留得这么一个存在整日于神界游走,他想逼他自退神界,可黑金不以为意。
“你能奈我何?”黑金大笑着离去,前往枯石岭。
可他没有想到,百年后,他重回神界,却听闻了那样一个消息。
有脚步声从牢狱远处传来,空旷的地方,脚步声分外清晰,那两个监官径直走到牢门前。
“黑金,奉旨带你上殿。”说完,随手变出两根粗绳,往蛇身上一套,拖着便向外走去。
牢房、走廊、广场、阶梯、大殿,一路拖曳,一路血迹,本已伤痕累累的蛇身,在粗鲁的拖拽下,更是鳞甲翻裂,鲜血淋漓。
最终,他被扔在一片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监官拜了个礼,退下了。
好冷。
他下意识的想要盘缩身体,却没有半分力气。
“罪神黑金。”
神智模糊间,远远的,他听见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有些熟悉,然而细听之下,他又不确定了。
“六百年前,罪神黑金意图杀害凤神,伤其元神,逼其般涅,本该上碎魂台以证天条,不料侥幸逃脱,百年来混迹于下界却丝毫不曾悔改,今次更是擅自破除神界封印,放走罪仙瞰岸。”那声音顿一顿,淡漠平稳,“因此两罪并罚,先剐鳞,后碎魂!”
高高在上的神皇,站立两旁的神祗,那无力萎顿的粗长蛇身在这宽广的大殿中是如此渺小。
黑金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是什么时候呢?自己也曾如此跪倒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对了,是自枯石岭回来后,自己曾怒气冲冲的闯入这座神殿。
“我知你所为何来,但那不可能。”还不待开口,神皇已作了回答。
黑金哪里肯服。
——凤凰一族皆为红羽,百年前却出了只白凤,名为凤巫,自小被凤凰族驱逐,流落在外,某日不知哪里传来的流言,说此白凤为凤族异数,如若不除,将遭灭族之灾。凤巫自此便被凤族盯上,之后兴许又发生了些别的什么,总之凤巫于某一日杀尽凤族四大长老,自己也重伤欲亡。这事与黑金本没有什么,但这凤巫认识瞰岸,这满门血杀中,也有瞰岸的身影!
“柳——。”才说了一个字,黑金就卡住了,他无力的张了张嘴,转口说道:“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事后必有蹊跷。那凤巫我原先见过,元神纯净,命格清澈,绝不可能是凤族异数。”
“那又如何?他取走凤族四长老的命是事实。”高座上传来淡淡的一句。
可黑金却清楚那凤巫必是被逼急了,凤族的做事风格,端看那凤景便知一二。可他与凤巫毕竟不熟,当下跳过这段,直接问道:“凤巫被碎魂,就当是为那四大长老赔命,可瞰岸呢?你将他镇于深龙潭,又罚他入地府,如果你还记得,瞰岸是树妖,他——!”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
“他杀心太重。除凤族长老外,还死有十几只凤凰,皆是为瞰岸所杀。我命他执掌地府,不过是让他戴罪立功,已是宽大。”
黑金摇头,几乎无法理解。
“杀心太重?那是瞰岸,你曾与他——。”
黑金本想说,你曾与他相处三十年,竟会不知他的为人?可这话他没能说出口。
深重大殿中,那来自远古的神祗斜斜倚在御座上,宽衣广袖,姿势随意,气息却威慑漠然。那么高,那么远,不可触犯。
那是……柳异吗?
黑金不再说话,大殿便陷入沉默中。半晌,才听神皇慢慢开口。
“这世上共有四界,神祗的作用便是令这四界制衡,凤凰一族的力量与存在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不可或缺。此番四大长老骤然死亡,又死了十数凤凰,已令仙界的气息偏离正道,失衡之像有所浮现。就这一点,那树仙与白凤已罪无可恕。”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仿佛在整个殿中响起。
“因此,且不说那树仙早已入地府,即便没有,也无人可为他说情。至于你,刚从枯石岭回来,去好生休息一阵,这事便不要再管了。”
黑金站在原地,身形僵硬,目光渐渐凝滞。
你明知这事背后有人作祟。
你明知瞰岸与小凤凰定是被逼无奈。
可是,这一切对你而言都不重要,谁生谁死,谁对谁错,对你而言没有意义。
他很久没有说话,大殿中安静死寂,竟是连呼吸都觉困难。
缓缓的,黑金突然跪下,慢慢的将额头点在冰冷的石面上。
他不是柳异。
不是那个会去树下一次次捡他的柳异,不是那个会用体温不厌其烦温暖他的柳异,更不是那个愿与他一起留在深山一年又一年的柳异。
不是。
不是。
这一刻,他终于承认。这一刻,他心成死灰。
原来他真的弄丢了他,将他弄丢在了百年前的那个冬日。
这天上地下,没有柳异了。
柳异不在了。
19.神界天牢
那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他去找凤景,这杂毛鸟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黑金用脚趾都想的出来。
“去找过浮黎了?”凤景问道,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微笑,“结果如何,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万事万物在浮黎心中——。”
话未说完,一把长刀已劈至门面。
黑金神历虽短,但神身乃是浮黎亲手所塑,因此放开手去勉强能与凤景战上一战,但若是要赢,则困难重重。凤景杀招不断,意欲致黑金死地,可黑金的神阶毕竟放在那,要杀他,一时之间也是不能。
僵持间,两人出手越发没有顾及,搅的天翻地动,鸟兽惊惶四处奔走,这动静自是惊扰了神皇,他赶到时,黑金正抢占了个先机,攻势迅猛,他身形一闪,如鬼魅般出现在凤景跟前,金色长刀凌风阵阵,眼看就要从上到下将凤景劈个两半,身体却忽然不受控制,那握刀的手指竟是半分动弹不得。
电光火石间,黑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浮黎,薄唇掀开一个弧度,邪气十足。
很好,这是你逼我的!
下一秒,元神脱体,挟带着如磅礴瀑布般的汹涌力量,冲凤景杀去。凤景大惊之下,方寸大乱忘了抵御,仓皇之间被伤到要害,般涅之火瞬间起势。黑金却没松手,他掐着凤景的脖颈用力一提,靠单臂之力将他悬在半空,任由那火顺着臂膀蔓延上自己的元神。
凤凰一族虽可般涅,可般涅之身脆弱无比,形同稚儿,若是此时受到攻击而亡,便是彻底的消亡,再无重生的机会。
黑金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其实再往后,黑金已记不太清了。或许也不需记得清,后面的事他靠想象也能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他要杀凤景,神皇既在场,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他出手阻止,自己必定反击,后来在几界中疯传的杀神皇夺权大抵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灵识恢复,能认出瞰岸时,已是几世的畜生道。般涅之火非比寻常,可烧化元神,没有被烧个一干二净还可恢复灵识已然奇迹,只是落下一身的烧痕,再也褪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