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玄真只觉心头剧震,猛的张开眼睛翻身而起,胸口剧烈起伏。他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除了一地月光再无其他,再回想刚才的梦境,愈发感到惊骇和恐慌,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情愫,想要见到霍玉郎的念头愈演愈烈。正这时,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他惊讶的望过去,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走进来,他瞬间认出那人是谁。
“师父……”
明空缓缓走近,月光照亮他布满褶皱的脸。玄真自懂事以来便一直中规中矩的喊他“住持”,现下这一声“师父”顿时勾起了他的回忆。两人对望片刻,玄真在他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声音微颤的道:“师父,弟子罪孽深重”
良久,空气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玄真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抚摸上自己光滑的头顶,明空苍老的声音传入耳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俩注定有此孽缘,这是你的劫数,能不能悟破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完,老住持收回手,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门却是没关。黑暗中,玄真双拳紧了又松,最后腾地一下翻身而起,借着月光快速的收拾起一个包袱夺门而出。
深山之中,一个矫健的身影踏月而行,在他身后,一座千年古刹威严耸立。
……
迎娶的前一天,府中特别热闹,一直到夜深了才将将消停,小四临睡前抱着喜服来到霍玉郎房间,点了灯之后缓缓走到床边,瞧见形容消瘦的霍玉郎,顿时心酸不已。他半跪在床边,将喜服放到床头,轻轻唤了“少爷”,连续唤了几声后,才见霍玉郎睁开眼缓缓看过来。
“……小四”
“诶,是我,少爷,您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
他压抑哽咽的嗓音有些不稳,眼眶红了一圈,霍玉郎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破天荒的没有嫌他啰嗦,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四擦了下眼角,扯过喜服道:“少爷,您看,这是给您订做的喜服,今儿刚做好,都没来得及让您试试,您瞧,这上面绣着龙凤呢”
说着,将喜服递到霍玉郎眼前,怕他看不清还特意将它展开。霍玉郎将视线移到那片大红布料上,看了很久也没有反应,小四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在无声的哭泣,眼泪顺着眼角一颗颗滑落,那脆弱的模样令人看的心都揪起来。小四顿时慌了手脚,将喜服一甩,语无伦次的安慰,到后面,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酸涩,伏在床边低低抽泣。
烛火摇曳中,主仆二人不知何时才止住眼泪,小四看着两眼毫无神采的霍玉郎,心头蓦地升起一阵恐慌,令他毫不犹豫的抓紧霍玉郎的手。霍玉郎被他抓的手上一痛,闷哼一声,突然道:“小四,我一向待你不薄,日后我不在了,请你帮我好好照顾爹娘,家里的事情你多操点心,他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闻言,小四心中一震,不敢置信的瞪了他片刻,待回过神来,抖着声音咕哝道:“少爷,明天就是您的大喜日子了,您胡说这些做什么,小四伺候了您这么些年,等少奶奶进门,小四就要伺候您和少奶奶两个人,以后有了小少爷,小四还伺候着,您以前答应我让我做总管的,您可别忘了,等老总管回乡下享清福了您就把我提上去,您可别忘了,可别忘了……”
霍玉郎莞尔,不再说什么,耳边不断传来小四絮絮叨叨的声音,直到人走后许久才渐渐散去。月光透过窗户,在屋内泄下一地清晖,床上传来霍玉郎渐渐沉缓的呼吸,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
“玄真……玄真……”
22.身死情绝
天没亮霍府上下就忙活开了,霍大富两口子也起得特别早,把自己收拾整齐后就在院子里指使开,府里下人都跟陀螺似的满院子转个不停。小四端着盆热水朝霍玉郎的房间走去,从昨晚见过霍玉郎后他一夜都没睡好,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大早爬下床就立刻打了水准备伺候霍玉郎洗漱,今儿是个大喜日子,他甩甩脑袋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忙碌与喜悦中,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听得人心里猛的一颤,待回过神来,霍大富扬声骂骂咧咧的训斥,抬脚往后院走。才跨进后院拱门,更加清晰的哭喊声传了过来。
“少爷!少爷你醒醒!少爷!!!……”
闻言,霍大富心里一咯噔,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加快脚步循着哭喊声来到霍玉郎的房前,只见门敞着,他急忙走进去,就见地上摔着个铜盆,洒了一地水,而小四正趴在床上拼命的晃着霍玉郎,哭天抢地跟死了爹似的。见此情景,霍大富只觉一阵寒气从心底窜上来,他踉跄着跑过去一把推开小四,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脸死气的霍玉郎!小四见他瞪着眼睛呆在原地,爬到他的脚边拽着他裤腿哭嚎道:“老、老爷,少爷,少爷他……呜呜,少爷去了!”
说完就伏在地上哭的再也直不起身。
小四的话犹如一道闷雷当头劈下来,霍大富就觉得眼前一黑,连忙扶住床框才堪堪稳住身形,半晌才缓过呼吸,却已是老泪纵横。
“儿啊!”
霍夫人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男人伏在床边叫魂似的喊着“儿啊,玉郎”,从刚才一直持续的不安渐渐扩大,她浑身颤抖的慢慢走近,待看到躺在床上全无生气的霍玉郎时,顿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她不敢置信的捂住嘴,泪水刷的就流了出来。
府里的下人都还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听闻霍玉郎的死讯时都当是玩笑,还骂骂咧咧的说小四演的过了,直到后院传来霍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才纷纷忐忑的赶往后院。
所有人都没想到,好好的喜事转眼竟变成了丧事,当齐家小姐被花轿抬到霍家门前时,只见门口堵满了人,大门贴着双喜字,门前挂着红灯绸缎,只是迎亲的人却不见踪影,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不断从院内传来。大红盖头从头上滑落,齐宛秀心口蓦地一阵紧缩,一向温婉懦弱的她不顾阻拦的跳下马车,费劲挤开人群进了霍家大门,入眼的竟是跪了满院的下人,而院中唯一站着的,是那仿佛忽然老去的霍家主人。
红事变白事,还没过门男人就死了,一时间关于齐家小姐克夫的谣言传了开来,齐宛秀顶着一张失魂落魄的脸被人怎么抬来又怎么抬了回去。大红灯笼和红绸被换成白色,刚布置好的喜堂一天内又被改成了灵堂,霍大富痛失爱子一朝病倒,霍夫人以泪洗面一天哭昏了好几次,府中大小事全由总管安排处理,小四子谨记霍玉郎临终前一晚的那些话,抹着眼泪上下忙活。
当玄真风尘仆仆的赶到岩丹城时,已是霍玉郎死后第三日,循着路人指引找到霍府时,玄真当场被那门前悬挂的白灯笼刺的双眼一阵瑟缩,近日来的惴惴不安此时膨胀到极点。
门口的下人见来了个清秀的和尚,只当是化缘的,便道:“小师傅,不好意思您还是别家去吧,我们家少爷刚过世,不方便招待您”
闻言,玄真只觉心中猛的一震,想到霍玉郎曾提过他是家中独子,那这个去世的少爷……不!玄真瞪着眼睛越过那下人闯了进去,一眼便看到前面的灵堂,一个规正的“奠”字顿时让他呼吸一窒,险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那下人从后边跟上来,嘴里就有了些抱怨,可见他一脸惊骇悲痛,心里就觉得奇怪,便问道:“小师傅,您可是我家少爷的故人?”
声音犹如经历一个轮回的时间传到玄真耳中,他只觉心头阵阵紧缩,那种快要无法呼吸的剧痛令他渐渐红了眼眶,抖着双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故人……故人……”
闻言,那下人便也不拦着,劝了几句,见玄真自顾自的往灵堂走,便走回大门口。
灵堂的香案上摆着牌位,“爱子霍玉郎之灵位”几个字犹如一记重拳打在胸口,玄真不敢置信的僵在门口看着灵堂正中的那口棺材,这一路赶来,他设想过许多和霍玉郎再相见的情景,他想,再见一眼,哪怕只让他再见一眼也行,他要跟霍玉郎道歉,然后就彻底绝了那份痴心妄想,回佛光寺潜心修行,从此不再踏出山门一步。只是千算万算逃不过一个天意弄人,他怎么也不明白,短短时日,两人怎么突然就天人相隔了呢?!他艰难的呼吸着,怎么也无法相信,他记得霍玉郎生动的笑脸,他记得霍玉郎吊儿郎当的无赖德行,他记得那天在林子里的一切一切……
小四抬头看着这位从刚才起便一直站在门口的年轻僧者,他不知道这人脸上为什么会露出这般痛苦绝望的表情。少爷走后的这几天,老爷夫人相继病倒,灵堂里只有他跟几个下人跪着,前来吊唁的人不少,跟少爷关系最好的柯家的少爷在这哭了一天最后被家里人搀回去的,小四心里都记着,谁是真心待他家少爷他都记着,日后好替少爷还了这份情。只是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却让他感觉有些不同,从这人看着灵位的那个眼神,他就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起身走到门前,小四哑着嗓子问:“请问您是……?”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玄真默默的走到香案前,在众人的惊呼中抚摸上了霍玉郎的灵位,那种小心翼翼又温柔到极致的动作竟是像抚摸心爱的人一般,令人不忍打扰。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小四,他皱着眉走上前,声音中带着责备道:“这位师傅,莫扰了我家少爷亡魂”
闻言,玄真指尖一颤,试了好几次才问出一句:“他在哪?”
小四被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当下又红了眼眶,哽咽道:“少爷的遗体自然是放在棺柩里”
他话音刚落,玄真突然双目一瞪,转过身来抬手就对着那棺材劈了下去。在众人的惊愕中,只听“轰”的一声棺材盖瞬间从中间裂开掉在地上。一身寿衣的霍玉郎静静的躺着,双手交叠在胸前,那俊美容颜依旧,安详的仿佛只是熟睡一般令人心生爱怜,唯恐惊扰。玄真低着头呆呆的看着这样的霍玉郎,终于体会何谓锥心之痛,眼前不断闪过两人之间种种过往,这一刻,他才豁然大悟,原来这情早已刻骨铭心。
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他缓缓弯下腰万分虔诚的在霍玉郎唇上印下一吻,随即伸手一捞,就把人从棺材里打横抱了出来。伴着众人的抽气声小四脸色铁青的挡在他的身前,厉声喝道:“你!你这个淫僧!快把我家少爷放下!”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他竟做了什么,连忙将人围住,院内其他下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跑来,一见灵堂内的情景无不惊的目瞪口呆。小四怒不可遏的呵斥着,就要扑上去抢霍玉郎的尸体,然他哪有玄真身法灵活,玄真一个转身便给躲开了,看也不看满屋子的人,双眼专注的看着霍玉郎的脸,低声道:“我带你走,以后再不离开你了”
说完,他提气脚下一蹬施展轻功从众人头顶掠了出去,小四暴怒的吼着,连忙追出去,只是待追出大门,哪里还能再找到人影。
玄真抱着霍玉郎的尸体一路施展轻功,再停下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坐在荒郊野外的空地上,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霍玉郎早已没了气息,浑身冰凉,他就这么痴痴的看着,时不时亲吻一番,月光洒在身上,愈发显得凄凄哀哀。
再次来到这个山谷,竟已物是人非,玄真站在入口呆立了良久,才低下头对怀中的霍玉郎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过很喜欢这里,老了就来这儿隐居,我现在就带你来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可好?”
怀中人紧闭双眼,他却仿佛听到回应一般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喜欢”
他沿着溪边缓缓走进山谷,这里仍然是遍地花草,美不胜收,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跟人对话一般,直到花丛深处。
霍家自从霍玉郎尸体被劫后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霍大富和夫人更是一蹶不振,终日叫魂一般哭喊着“儿啊,玉郎”,当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玄真守着霍玉郎的尸体过了数日,渐渐发现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霍玉郎身死多日,尸体却软而不僵,不腐不臭,只是每次他心存希望的试探之后,总是换来更加深刻的绝望,霍玉郎已经全无心跳鼻息,浑身冰冷,再不可能睁开眼对他笑跟他说话,再不可能唤他一声“好贤弟”……
在山谷里没人会来打扰他们,时间仿佛静止一般,直到一日午后,玄真抬头看了看太阳,一直到太阳下山了他还维持这么个动作。等月亮升起时,他将霍玉郎小心翼翼的放到花丛中,然后就在那旁边徒手挖着地上的泥土,一下比一下用力,直到双手变得鲜血淋漓也没有停下,一夜之后,竟让他挖出了一个长形土坑。
天方微白,他瘫在地上呆呆看着一夜挖出的成果,脸上已是一片死寂,许久之后才起身蓦然的走到霍玉郎身边,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把人抱在怀里,万分怜惜的在那双形状姣好却毫无血色的唇上亲吻一番,随着逐渐加重力度的吻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那眼中充满了痛苦与绝望,最后终于忍受不了般闭上双眼,流下哀伤到极致的泪水。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他无法抑制的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以前他总是不敢承认,一次又一次辜负,如今他终于醒悟,却再没人稀罕,他的情,他的爱,他的心,都随着这叫霍玉郎的男子一并死去。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负如来不负卿……”
嘴里不断的呢喃着最后一句,他将脸紧紧贴着霍玉郎冰凉的脸颊,一滴泪水滴落在霍玉郎胸前的那枚泪滴形玉坠上,而满心悲痛的玄真却没有注意到,当泪水接触到玉坠的那瞬间就被融合,而那泪滴形的玉坠也渐渐发生了改变,最后竟真的变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
23.携手天涯
到这一刻玄真才明白,世上最遗憾的事不是求不得,而是曾今拥有却又失去,想挽回的时候才发现再没有机会。
当第一缕晨光投在身上,玄真终于抱起霍玉郎的尸体缓缓走向土坑,周围一片死寂,他脸上的表情如同两人初见时那般平静,毫无波澜,从此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他此时心如死灰,故而没有发现,霍玉郎胸前那滴玉坠化作的眼泪正缓缓的渗入到身体里,而随着它的渗入霍玉郎的脸色竟也跟着变的红润起来。
这时已经天光大放,玄真走到土坑前纵身一跳来到坑里,坑底铺满了野花,他把霍玉郎平放在花床之上,香气萦绕,他握着霍玉郎的双手不断摩挲,仿佛倾尽一生之力才在那指尖印下一吻。
“今生已然负你,但愿来世再相逢,让我偿你一份真情厚意”
他话音一落,便决然的飞身一跃跳出土坑,就在他捧起一把土准备往霍玉郎身上撒的同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呻吟,紧接着一个声音飘进耳中。
“何必等来世……”
闻言玄真当场愣住,瞪着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霍玉郎从坑底缓缓坐起,那气色神韵,哪里像个死人?!
“你……你?!”
霍玉郎深深的注视着他,眼中闪过万般情绪,仿佛一瞬间经历了轮回。玄真已经彻底惊呆了,直到看到霍玉郎对他展颜一笑才猛的回过神来,他以为已经死透的心瞬间剧烈跳动了几下,随即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以及心酸恐惧顿时排山倒海的向他袭来,他只觉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将霍玉郎整个搂进怀里。
两人无声的紧紧相拥在一起,天地之间再没有别的。不知过了多久,玄真才从霍玉郎颈间抬起头,眼角残留泪痕的模样令霍玉郎忍不住凑过去亲吻,待两人唇齿分开后,霍玉郎看着他,哽咽道:“我早说过就算魂飞魄散也不忘你,我终究是等到你了,青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