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下床走动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佛光寺的主持明空大师,虽然救他的是玄真,但能收留他总是要主持准许,于情于理他都该亲自去拜谢一番。主持所住的厢房在一个独立小院内,毕竟身体还没痊愈,跟着引领的小和尚一路走到小院,他额上已经出了些细汗。小和尚先进院子通报,让他站在原地等待,这才稍微歇口气,趁这空当,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丝毫奢华的建筑摆设,和一般人印象中得寺庙一样,古朴清幽。正百无聊赖时,小和尚回来了,让他自己进去。
霍玉郎缓缓走进院子,厢房的房门洞开,他一眼就看到一位身着金色袈裟的和尚正背对着他盘坐在蒲团之上,虽然没看见脸,但从那佝偻的背影已能看出这位主持年岁不小。霍玉郎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唤道:“明空大师”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的,那主持竟是没反应。霍玉郎挑了挑眉,抬脚跨进了门槛儿,站在明空身后又唤了一声:“小生霍玉郎见过明空大师”
然而明空依然端坐如钟,纹丝不动。静等了片刻后仍没得到回应,霍玉郎不禁心想这老和尚不会是念经念睡着了吧?这样想着他胆子也放开了,绕到明空前面打量起来,只见这明空满脸褶子的确老迈,但让霍玉郎哭笑不得的是这和尚竟真的闭眼睡着呢。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一股作恶的念头涌上来,他咧嘴无声的嘿嘿笑着蹲下/身凑到明空面前,小心翼翼的揪住一根银白胡须,刚想给他一鼓作气拽下来时,明空猛的睁开眼,冷不丁吓了他一跳,手下一用劲倒真把那胡须给拽了下来。
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明空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前受惊的霍玉郎。霍玉郎反应过来后脸上不禁一阵臊,连忙将手中胡须扔掉,跳起来先声夺人道:“喂!你这老和尚怎么装睡吓人?!”
明空瞥了一眼飘落地上的胡须,重新看向他时,眼中带笑道:“老衲刚才正在冥想”
霍玉郎可不懂什么冥想不冥想,但刚拽了人家一根胡子,心里也虚,便不再于这话题上纠结。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直奔主题道:“我来是为了感谢明空大师收留之恩,大恩无以为报,请大师受玉郎一拜”
说罢,他当着明空的面跪下来真心磕了个头。明空含笑看着他,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待他站起身,才缓缓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
霍玉郎有些懵懂,见明空但笑不语,忍不住了啧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大和尚,动辄就说些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话,真是不知所谓”
这话说的有些冒犯,但霍玉郎向来恣意惯了,也不觉得这么说有何不妥,明空一个得道高僧自然也不在意这些,反而欣赏他的直率天真。明空身前放着个木鱼,霍玉郎拿起地上的杵咚咚咚乱敲一气,一手敲着木鱼一手竖起放在胸前念念有词,片刻后嬉笑道:“怎么样?像不像?”
明空不语,脸上的表情很慈祥,仿佛在看一个顽皮的孩童,霍玉郎被他看的有点不自在,讪讪的放开木鱼,站起身,道:“既已无事,就不打扰大师了,小生告辞”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出门外,走了几步后回头一看,那和尚还是背对他,仿佛他来这一遭全无影响。霍玉郎努了努嘴,心里却想不知玄真以后会不会也变得如此,如果是,那就太没意思了。
待他走后,明空双手合十,喃喃念了句“阿弥陀佛”,双目盈满睿智,使他苍老的面容熠熠生辉。
霍玉郎回到这些日子来栖身的院落,这里是玄字辈的弟子居住的地方,他被玄真救回来后就被安置在了玄真的房里,而玄真则搬去了隔壁的房间住,两人仅相隔一墙,平日也都是玄真照顾他,日子久了也就习惯玄真那个正儿八经的摸样,闲暇时还能聊聊天,所以卧床的这些日子过的倒也不算太闷。
看看时间,玄真差不多该来给他换药了,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为了不留下伤疤,大夫一直强调要等到伤全部愈合才能停止用药。他是嫌麻烦的,何况自己一个大男人,身上留点伤疤也没什么,只是每次看到玄真一脸认真的帮他换药包扎,他到嘴边的拒绝就悄悄溜回了肚子里,毕竟是人家一番好意么。
正想着,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他一转头,果然对上玄真一张平静无波的脸,他撇嘴叹了口气,往床沿一坐句开始解开衣襟。玄真拿着膏药和纱布走到床边,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道:“刚好一点,还不宜经常走动”
霍玉郎心不在焉的胡乱点了点头,脱口道:“你们主持真无聊,说话都莫名其妙的,还喜欢装睡吓唬人,真是老不休”
玄真为他解纱布的手一顿,而他尚未察觉玄真的异样依然滔滔不绝的编排明空,虽然言辞并不激烈,但仍然令玄真眉头微皱。这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妥,当抬头对上玄真冷漠的视线,他心里蓦地一怔,随即惊讶的发现一个事实,玄真生气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从心底蹿上来,他连忙住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辩解,他并不是对明空有什么不满,只是想找个话题跟玄真聊天,仅此而已,只是这话他说不出口。玄真的怒气很内敛,没有出口训斥,没有严厉指责,仅仅是冷漠的看着他,然而这已经让霍玉郎心惊,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他心里是跟玄真亲近的,所以他受不了玄真一点点的不满与疏离。
“我……”
他刚想开口解释,玄真已经收回手,一言不发的往外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霍玉郎心里一阵难受,一个声音在心地叫嚣,别走!别走!然而他却沉默的看着那个背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当屋内只剩下他一人,空气中充满了凉意,他咬着嘴唇发泄似的捶了下床板,心中充满了委屈、气愤、不甘以及失落。他从不知道一个认识不过短短数日的和尚竟然可以让他一下子体味到这么多情绪,但是,这滋味儿太不好受了!
“臭和尚!烂和尚!!”
他忍不住咒骂,却依然不能舒坦。看着床头放着的纱布和药膏,他赌气的三两下将身上旧纱布拆掉,又七手八脚的给自己重新上药包扎。
“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一样可以,哼!”
这天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再见到玄真,霍玉郎躺在被窝里起初还暗自生闷气,可到后来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心慌起来。以他这些天对玄真的了解,他知道玄真心性淡泊,在意的极少,平日里就算摆着严肃的脸孔也多半是唬人的,玄真秉性温柔,几乎从未真的对人生气过。然而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霍玉郎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么冷漠的表情。
这一整夜,他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气,想到后来却只剩下一个疑问,他干嘛那么在意玄真的态度?
直到天方微白,他才昏昏睡去,只是这觉睡得极不踏实,不仅怪梦纠缠,浑身更是火烧火燎的难受,然而却怎样都清醒不来。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簇跳跃的烛火,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沉静的脸庞,波澜不惊,放佛天塌地陷也影响不了丝毫。他本能的想唤那人,然而一张口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哑音,他一愣,随即听到玄真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发烧了,烧了一整天”
看看窗外,却是已经天黑了,他才明白过来那醒不过来的梦魇原来是发烧所致。玄真看他一脸呆滞,神色更加憔悴,心里隐隐有些不忍,便主动多跟他说些话。
“大夫说你伤口尚未痊愈,又一晚没休息好,所以才会起热,以后要多加注意”
闻言,霍玉郎默默点了下头,心里却为那对那句‘一晚没休息好’耿耿于怀,也不知道是谁害得,思及此,他偷偷瞥了下玄真,见这人依然是那副泰山崩于前儿面不改色的德行又颇感挫败。他又怎么能说是因为脑子里全是在想他所以才一晚没睡,何况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不过是个臭和尚,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正在他满腹纠结之际,玄真缓缓坐到床沿,手里端着药碗,却没有马上喂他,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药汁,缓缓道:“我从小被丢弃,是主持将我捡进寺里,又将我抚育成人,他于我有再造之恩,所以……所以我听你说他不好才会心有不快”
霍玉郎心中震撼,对他身世怜惜之余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自己的无心之言伤害了他,事后还对他诸多抱怨,当真无理之极!于是他立刻强撑起身体,与他视线齐平,看着他的眼睛,道:“对不起!”
玄真一愣,眼中都是他真诚的模样,原本就俊美无双的脸庞此刻更加明艳动人,让人移不开视线。惊觉心中所想,玄真慌忙垂下眼眸,暗自调整心绪,再看向他时又是一贯平静淡然的神色,将药碗递到他嘴边,道:“快些把药喝了吧,今晚好好休息”
06.巨蟒缠身
经历过这件事后,霍玉郎开始有意无意的留意玄真,他发现这和尚虽然一贯冷冷淡淡,仿佛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但有时候却表现得异常固执,尤其在礼佛上。有一次他随口说了几句禅语,秉着好玩的心性就故意歪曲了其中寓意,结果玄真就逮着这几句话给他翻来覆去纠正了数十遍,给他弄的实在烦了就冲口说了句“什么狗屁佛理”,结果就因为这,玄真整整三天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最后还是他拉下脸子道了歉才冰释前嫌。自那以后,他在玄真面前总会三思而后言。渐渐的,他也大致了解了玄真的脾性。这人你跟他怎么胡闹都不打紧,他不会真跟你生气,但不能说他那些同门的半点是非,说白了,霍玉郎就觉得他特护短,而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连个玩笑都不会开,过分正经。
寺里生活清苦,日子一久,霍玉郎着实怀念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心想着养好身体赶紧离开这深山老林。在修养的这段时间,他将佛光寺逛了个遍,凭着一嘴伶牙俐齿在寺里混了个好人缘。玄真那些师弟们都是些十几岁少年,心性未定,霍玉郎跟他们聊天的时候偶然说了一回自己以前的事情,听得他们好奇不已,之后逮着空就来找他聊天,他回忆着一样样说给他们听,跟说故事似的,每回都听得他们意犹未尽。不过玄真是从来不跟他们掺和,不用担心犯他忌讳,霍玉郎说的就特别带劲儿,也越来越口无遮拦。这天聊着聊着不知怎么他就聊到了他那些所谓的红颜知己,说白了都是些青楼的窑姐儿,他见这些小和尚一个个伸长了脑袋一脸好奇又纯真的样儿,忍不住一阵窃笑,心想他们这辈子估计无缘见识了,干脆给他们说道说道,过把干瘾。刚开始的时候还说的比较隐晦,小和尚们哪儿懂那些事,全当听故事似的催促他快些说,见小和尚们被吊足了胃口,他心里一阵得意,嘴上也就没了把门的,什么玩意儿都往外吐露,渐渐的和尚们也回过味儿来,个个当场臊的脸红,这可把他乐坏了,指着底下一堆人笑道:“哈哈,害臊个什么,男欢女爱很正常,只是你们没经历过”
看他们红着脸嘴上直念叨“阿弥陀佛”的样子,霍玉郎直觉的好玩儿,正想再说些话捉弄他们,就听一个身后传来一道呵斥:“霍施主!”
霍玉郎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再看那些小和尚一个个慌乱的唤“大师兄”,脸色也由红转白,可想而知身后那人此时表情定然不好。转身无奈的对上玄真的冷脸,他心虚的讪笑了下,解释道:“其实……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
“够了!”
被他一喝,霍玉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有点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玄真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皱着眉对那几个师弟道:“身为佛门弟子,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自觉?都到戒律房去好好反省!”
难得见到师兄这般严厉,几个小和尚惭愧不已,纷纷低着头往戒律房去。眼见他们匆匆离去,霍玉郎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待院中只剩他跟玄真,顿时觉得不自在。玄真这时才又看向他,脸色沉重的沉默了片刻,直到霍玉郎快顶不住这憋闷的气氛时,才缓缓道:“佛门乃清静之地,霍施主实在不该说这些污言秽语,阿弥陀佛”
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霍玉郎有点懵,他知道玄真又生气了,这一气又不知道要气多久。这事儿的确是他没谱,可也不过就是无聊跟他们磕磕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吧。苦恼的仰天叹了口气,要是玄真直接骂他一顿吼他一顿也没什么,可那和尚一生气就会闷不吭声的甩手走人,这别扭的!
玄真果然又几天没理他,让他郁闷不已,更觉得这地方呆不下去了,所幸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寻思着也是时候离开了。他离家也有不短时日,小四还生死未卜,这里又实在无聊,左右是没必要再待下去。不过说到走,他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这里有外面没有的干净纯粹,这里的人都十分单纯,相处起来特别的轻松愉悦。尤其是玄真,这段日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最久,虽然互相有不少看不惯的地方,但他从未觉得讨厌过,相反,更多的时候是觉得欢喜,他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羁绊,让他不自觉的就想跟他亲近,有时候他会异想天开的认为两人前世就认识也说不定,搞不好还是兄弟呢。
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又在这儿呆了几日,在一个清晨他向主持道了去意,老和尚还是一副莫测高深的但笑不语。回头又跟寺中其他人告辞,众人都有些惊讶,但也知他迟早是要离去了,便纷纷祝他一路平安。
玄真是最后一个知道他要走的,当霍玉郎拎着小小包袱站在门口,两人隔着空气沉默对视着,半晌,才听他道:“我走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传进耳朵里,玄真只觉得心里涌出一阵难言的滋味,哽住喉头,他思考了半刻,觉得这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他才会不知道怎么反应。最后,他还是轻声回了句:“保重”
闻言,霍玉郎释怀的笑了,玄真再气,也不会真的跟他翻脸,最后在他离开的时候还会跟他说声“保重”,这就够了,不枉两人这些天相处的情谊。
霍玉郎离开了,走在山林之间,他回头去看那座隐在雾气中的千年古刹,心中不禁感慨,他知道待他回去后,肯定会想念这里,想念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里四面环山,要到山脚的青山镇必须穿过树林,现在还未到晌午,按霍玉郎的脚程,估摸着傍晚差不多就能到。只是刚一进这林子,他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四周全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的,显得特别阴凉诡异。硬着头皮走了一阵,他有些发急,总觉得这林子处处都一个样儿,前后都看不见路,好像被困住一般。抬头看看四周,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由自主的就开始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慌,脚下也全没了分寸,胡乱在林子里闯。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当他实在累得抬不起腿了,才终于停下来靠在一块大石上休息。待他喘匀气儿,准备再继续往前走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波动,他一愣,转头四处看,然而周围的一切都跟刚才一般无二,忽视心中的怪异,他把包袱紧了紧,继续脚下的路。只是他刚走几步,就在他刚才休息的大石后缓缓钻出一颗硕大的蛇头,无声的吐着信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背影。
他心里越来越急躁,总觉得这路走的不对劲,可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脚下更不能停,他一边走一边辨别着方向,全然没注意尾随身后的花斑巨蟒。突然,迎面刮来一阵风将他吹的眯起眼睛,这风来的着实诡异,他心里忐忑,无奈只能等风停了再继续前进,而这时,悄悄跟随他的花斑巨蟒突然加快了速度,猛蹿而起,尾巴使劲一甩,眨眼间便将他紧紧缠住。突如其来的巨变让霍玉郎惊得大呼一声,待反应过来时更是吓的血液逆流。风不知何时停了,他惊恐的望着紧紧缠住他的巨蟒,几乎连呼吸都快停止。巨蟒扭着身体,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已经被吓飞三魂七魄的霍玉郎就吐出一股青烟。青烟扑面而来的瞬间,霍玉郎便双眼一闭,陷入了昏迷,林子里此时无比静谧,巨蟒伸出信子在他脸上舔了两下,从口中发出诡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