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把人带下去吧。朕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凤怀璧言毕,拂袖转身,再不去看孙昊阳一眼。而相比之下,苏远回却是神色凄惶地目送了孙昊阳很久,直到凤怀璧忿忿上楼之后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来谁还有继续下棋的兴致,重新回到棋盘前的凤怀璧望着那一盘拂乱的棋局,脸上的僵硬表情缓缓有些一些变化,
方才硬逼着自己说的那些话怕是已经让孙昊阳对自己彻底死心了吧。可是要把他从苏远回手中抢回来,唯有此法。宫中晏溱对刺客越狱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将孙昊阳安排到大内刑部地牢,这样苏远回就不能轻易接近,而自己又可以审案为借口日日为他诊治病症,
太医说此病凶险,可并未说必死无疑。他现在一身功力皆已散尽,怕是到了极危险的边缘,要是还将他留在苏远回的身边,指不定哪一日苏远回便以此为要挟逼自己出兵平乱,
他不可能拿整个大鹓天下的安危去换孙昊阳,可是要他枉顾孙昊阳的性命,他又不能狠下心来。
说到底还是放不开,割不断。今日在楼上看到他遇险的一刹那,凤怀璧就已经有了觉悟。他对孙昊阳的恨,远没有爱来的那么深啊。
这次的事情迫使凤怀璧一行人匆匆回宫。而在此之前晏溱就已经接到旨意候在宫门外。他之前对孙昊阳就满是敌意,现在听闻他被当街捉住带回宫来候审,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值得振奋的好消息。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魅上惑主,对新后的地位是一大威胁。上一次有鲁扬从中作梗才让他苟延残喘至今,这一次圣上把他交到自己手里,也该是时候好好整治整治他了。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孙昊阳才一被送进天牢,后面太医院的几位国手就跟着也进了天牢,看样子个个都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孙昊阳出什么差池。皇上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要来审犯人的,分明还是把他当个宝一样。
“陛下,天牢乃污秽之地,不适合您万金之躯长留。这犯人交由臣下来审便可。”
天牢外寒风瑟瑟,而凤怀璧却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不等到里面诊治的结果出来就不离开。晏溱看到凤怀璧如此,心里对孙昊阳更恨得厉害。
“老相国,朕想你是错会朕的意思了。”凤怀璧一生阅人无数,什么人在什么时候露出什么神色动的什么心思他一目了然。晏溱眼中是怎么看孙昊阳的他亦很明白。这会儿只怕自己离开片刻,里面的孙昊阳便会马上性命不保。毕竟,孙昊阳曾在他的王府长住多年,两人之间的事虽然是宫中禁忌,可是晏溱这个老狐狸怕是早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
“臣下昏昧,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晏溱心中暗暗一动,已是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老相国应该知道孙昊阳出身武林,他这次突然进宫行刺又被人成功救出,所以朕想这个案子恐怕另有内情,其中必定牵扯甚广。故而朕决定这个案子由朕亲自审理。但朕乃一国之君,政务繁重,自然不可能常来刑部,未免期间再出差错,朕把这个人的安全交给老相国来负责,不知老相国可有异议?”
凤怀璧这么一说,晏溱心里不禁直呼厉害。凤怀璧显然已经看穿自己对孙昊阳没有善意,所以将计就计对自己委以重任。在自己看守他的这段时间里,要是孙昊阳有什么另外的损伤,那自己也是难逃干系。这一来,他原本想暗下对孙昊阳下手的事情也只能作罢。
不但不能出手,还要加倍小心伺候。凤怀璧怕是算准了自己的心虚所以才会出此一招。
“老相国,朕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凤怀璧见晏溱兀自锁眉沉思便追问了一句。口吻大有些威胁的含义。凤怀璧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晏溱除了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再无他法可想。
不同于天牢外的明争暗斗,天牢里几位太医奉旨救人,个个都已经在凤怀璧那里立下了生死状,这一次要是救不活孙昊阳,凤怀璧就要连同上次御药房换药一事彻查太医院。所以这下人人都是提着脑袋干活,谁还敢不全力以赴?
然而就在众人竭力施救之时,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孙昊阳却恢复了一些神智。他被凤怀璧带回宫的这一路上内伤时时发作,痛得他几乎无法起身。可是这些相较于凤怀璧对苏远回说的那些话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原来在他眼底,自己已经是一个罪无可赦之人。即便看到自己即将油尽灯枯却还是没有心软,
连怜悯都吝啬给予,自己却还可笑地一心奢望着他能原谅自己……
“孙大人啊,你现在可千万别乱动,我们正要为你施针,你这一动伤了自己,也害了我们啊!”
老太医看见孙昊阳挣扎着从草铺上起来,吓得连忙把他按住。他行医多年,早看出孙昊阳已是将死之人。他身上从前用来续命的几味毒药已经渐渐失去效用,加上这一次被毕方以内力震伤,原本经由苏远回灌输在他体内的真气也开始涣散,到了这会儿能面前维持神智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我,我想见见王爷,我,我……咳咳……求你们……”
孙昊阳的五脏六腑已痛如火灼,可是他四肢发寒,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身体里气血相冲,血止不住地从口鼻中流出,老太医一看情况不妙,连忙一边为他搭脉一边劝说,“孙大人,你是戴罪之身,皇上怎会见你,你现在赶紧躺下,莫要再耽误时辰了。你这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如何跟皇上交代?”
老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孙昊阳猛一把推开了他。周围的几位太医刚要来扶,他却扑倒在地上,额头硬生生地磕在石板上,
“求你们,让我见见他,我,我有要事……咳咳……唔……”
他话说到一半,又是一口鲜血涌出。原本还能视物的眼睛这下子犹如浓雾散开,竟是连面前人的样子都看不清楚了,耳边亦是嗡嗡作响。几位太医面面相觑,面上的神色皆已沉重下来,
“孙大人……”
“不必管我!”
伏身在冰冷石板上的孙昊阳无法直起身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是呼吸进这阴湿的空气之后,内外冷热交替,内里又是一阵翻腾。老太医见状连连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是做什么!?”
地牢的门被人突然推开,乱作一团的太医们遽然转头,只看到表情阴沉似临近爆发的凤怀璧双眼死死盯住地上瑟瑟发抖的孙昊阳,太医们正要向他解释,却见凤怀璧整个人一震,脸色刹那间惨白无色,
“你……”
眼前的一幕对凤怀璧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在天牢的门口愣了片刻,忽而撞开面前的太医,疾步走到孙昊阳的面前,
面色这个萎靡在尘埃里的人,真的是自己曾经痴恋过,至今都不肯忘却的人?
他不信,为何他们会走至今日!
“王爷……果真是你……”
长发垂地面容枯槁的孙昊阳用力地抬起头,伸出一只手抓住凤怀璧的衣袍一角。那动作轻得像会瞬间失去力气一样。他的手指慢慢握紧,然后又无力松开。
这一生都抓不住的人,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是留不住啊……
“昊阳!”
所有的心防跟掩饰到了此刻尽数崩溃。他再次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亦感到整颗心都颤动得在痛。素来强硬不肯向谁服软的凤怀璧头一遭在众人的面前露出了凄切无措地表情,
被他紧紧抱进怀里的身体陌生得让他觉得害怕。那体温冰冷得不像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若非这牢中静谧得没有一丝声音,那他恐怕连孙昊阳的呼吸声都要听不见了,
“王,王爷,我有要事禀告,请……请让他们……”
“先让他们为你医治,有什么事等你好了,我们再说。”
许久未听凤怀璧这样温柔的声音,孙昊阳犹如做梦一般大睁着眼睛,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凤怀璧身上移开。仿佛这一闭眼,一切都会涣然消散。
凤怀璧被那样的眼神看得心如刀割,他慢慢转过眼,握紧孙昊阳的手,好不容易才哽咽道,“你们暂且退下,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陛下,孙大人他……”
太医们心有余悸,毕竟凤怀璧之前下了死命令,不医好孙昊阳他们个个都要陪葬,可是看现在这个情况,孙昊阳难逃一死……
“都给朕滚出去!”
他渐渐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又重了几分,孙昊阳面带倦容,像是已经不堪重负,打算彻底睡过去一样。凤怀璧心里一紧,千金的重量拉着那颗摇摇欲坠的心无休止地向下落去,
他不想失去,不能失去,宁可再被他骗一次,他也不要孙昊阳就此离开自己!
“王爷,你……你来见我,可是已经……已经……”原谅我了?
“我若说不呢?”
不是不能原谅,而是怕这句话一说,会成为你这一生最后一个愿望。如果没有了支撑,你还能活多久?
“我已经尽力了,王爷……”终究是等不到那句话,虽然死不瞑目,但至少不会成为苏远回伤害你的帮凶,这就够了。
“你尽力了?你一死,什么都放下了,那我呢?我怎么办?!孙昊阳,你到底要伤我几次才够!你为别人骗我一次又一次,现在还想用死来换取谅解,你凭什么?你想解脱,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歇斯底里的凤怀璧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度跟从容,眼前的他神色涣散,不住地摇晃着几乎就要合上双眼的孙昊阳。谁能想象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天子帝王在死亡的面前原来也是这样恐惧,这样茫然无措的。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孙昊阳抱起,在他毫无血色双唇上狠狠咬下去。没有耳鬓厮磨的柔情亦没有辗转承欢的欢愉,有的,不过是心一点点碎下去,最后完全无法拼合。
我求你,为我活下去……
“王爷,你到底是心软了,对不对?”
嘴角蜿蜒而下的血色让孙昊阳的面孔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凄丽,凤怀璧无法答是,也无法说不是。他能的,仅有一遍一遍吻着孙昊阳枯黄的发丝和瘦削的面孔,
梦里的那个俊俏少年,去了哪里?
“我不会死的,王爷,只要你让我活着……我……”就算要日日忍受这样的痛苦直到血枯力竭的时候,我也会陪着你。
幸好我没有忘记你,幸好我等到了这一天……
第 21 章
一行人回宫后便各自散了去,深冬的大鹓皇宫里冷清得格外让人觉得压抑。几日前的冬雪已经消融了大半,灰蒙蒙的天空下毫无生气可言的颓败枝桠从斑驳的宫墙里伸出,突兀得像一只枯老的手,
“大殿下,这大鹓的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真要治他的罪不成?”
从宫外回来之后凤怀璧赶往天牢,而苏远回一行则回到自己的别馆。一路上苏远回都没有再说什么,但面上的表情显然比在茶楼里好看了许多。随从们原本以为凤怀璧当众呵斥苏远回一事让他很不快意,然而现在一看,那时候苏远回的表现只能说是他演技太好,竟没有一点破绽可寻。
“治罪?呵呵,我看是救命还差不多。”
苏远回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他负手先行,神色倨傲而自信,仿佛一切已经尽在掌握。对于苏远回这个人,即便是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贴身随从也不得不承认要弄懂这个善变又善于隐藏的主子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的每个表情下面都隐含着很深的意味,绝非是他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的。
“大殿下是说,皇帝已经知道我们的用意了?未免我们拿孙昊阳的事威胁他出兵北上,所以才……”
“凤家人个个都精明绝顶,不可能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无动于衷。今日难道你没看到凤怀璧的反常表现么,我见他看到孙昊阳遇险的时候,整个脸色都变了。这个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鹓皇帝可是难得露出这种表情啊。”
苏远回一边说着,一边似乎还陶醉在自己已掌控全局的成就感中。诚然,今天凤怀璧突然露出的强硬在他意料之外,可是待他静下心来仔细思索之后便马上反应过来。如果说之前的试探还不足以触及凤怀璧的底线,那么今天他把孙昊阳带回去之后,太医们应该立即就会把孙昊阳的病情告诉凤怀璧。如此亲眼目睹的震撼,应该比之前的耳闻更能令他动摇吧。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今天孙昊阳被人偷袭,我猜想应该牵动了之前被我压下来的内伤,这一下凤怀璧可算是有的忙了。”
苏远回的脚下,细碎的雪痕沾上了污泥已经再不复往日的洁白,已经萎靡于尘世中的人,又有几个真能脱尘出世?身在权位的顶峰,他们已经逃不开贪和欲的业障了。苏远回很清楚地知道,他要的,远远不止是北方部族的统一啊。
“哦,对了,大殿下,有件事属下要向你禀告。”
那随从跟在苏远回身后走了几步,陡然间想起了什么,忙快步赶上前去,凑在苏远回耳边压低声音道,“今天早上有人送来一样东西,说是要亲自交到大殿下手上。”
“你没打听清楚是哪个宫里的人就把东西收下了?”
苏远回眉心一紧,显然对他处理的这件事很不满意。对方见苏远回不悦,连忙为自己开脱,“属下事后去查了一下,发现宫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哦?这倒是奇了。”
随从的话引起了苏远回的兴趣,他对自己属下查探消息的能力从不怀疑,如果连他都找不出这个人的来历,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确实并非是来自宫中。可是如果他是宫外之人,又为何会找到自己,又会送什么东西给自己?
“殿下请看,她早上送来的正是此物。”
随从说罢,小心翼翼地从衣袖里将一只小小的方形木盒掏出,木盒上漆有红黑二色的花纹,六面上每一面都有序地排列着卦符,似是有着某种指示含义。苏远回盯着那小木盒看了看之后,放在手中摆弄了一阵,这时只听闻木盒‘咔哒’响了一下,竟拦腰断开。苏远回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待他急忙将盒子拆开之后才讶然发现那木盒中间镂空,盒中空空如也,竟是什么也没有,
“殿下,这……”
“这盒子此前可有离开过你身边?”
苏远回端着那空盒,方才脸上的惬意神色已荡然无存。随从见他面色不善,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属下一直带在身边,不曾……啊,不对,早上属下经过孙昊阳房前时,看见他正在井边找什么东西,属下便上前帮忙,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不小心把殿下送的一样东西落在井里了,看样子是万分焦急。属下原本以为他对殿下终于动了情,就也没有多想什么下井为他寻找,就是那会儿把外衣落在井边了……”
不等那人把话说完,只见苏远回一个巴掌挥上来,几乎把人打得直直撞到墙上。那人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忙不迭给苏远回跪下。
“果然是他!我就该想到,这木盒上的六十四卦图变化万千,精妙非常,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解开卦象,打开木盒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这个木盒里显然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已经被他取走。这个孙昊阳,我真是低估他了!”
苏远回说到这里,眼中依然流露出狠厉之色,“这样的人才,杀了他真是可惜。不过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当然也不能让凤怀璧称心如意。你算计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孙昊阳,你这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