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总管郭向这已经是第三次跑进凤怀璧的御书房向他禀告天牢那里孙昊阳的病情。这皇宫虽大,但消息却传得很快,郭向早在凤怀璧刚回宫时就听闻了今日街头发生的事情。他是宫里的老人,对人情世故也看得透彻,他护着两代主子一路走过来,当然很清楚凤家人的心性,无论是当年消失于战火中的凤玉吟,还是现在独撑大局的凤怀璧,到底都非是铁石心肠之人。
“陛下,您回宫以来就一直坐在御书房里也未见歇息,您看是不是……”
凤怀璧满心都是对孙昊阳的担忧,怎还有心情停下来喘口气。他的桌案上正摊着一小张信笺,看样子似乎已经被折叠过很多次,上面还依稀染着一点血迹。
那是孙昊阳在天牢里交给他的东西。 信笺上所言不多,但可谓是句句惊心。上面所写的,正是凤怀璧几日前派鲁扬秘密北上一事。因为此事乃是秘密进行,所以即便是朝中重臣都无缘得知鲁扬这次的行动内容。而这张信笺上却写明要苏远回提防此事,可见传达此物之人对鲁扬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而且显然来者不善!
孙昊阳曾说此信笺被藏在一只木盒中送至苏远回的别院,而那只木盒表面上看似无奇,但其实出自河阳商家人之手。这一家族的先祖相传师从公输家,是江湖中以制械独步天下的世家。做出的器具精巧无比,无人能及,而这只木盒上刻有六十四卦象,唯有精通此术之人才能解开。如此一来,即便此物落在别人手上,无法解开卦象一样枉然。这样看来,将此物送上的人可谓是思虑周全谨小慎微,而且与河阳商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商家素来是大隐于市,从不与朝廷中人往来,而江湖上与之相交甚好的门派势力也已没落得所剩无几。
究竟是什么人从中作梗?这次若非孙昊阳及时发现,那北伐的大计可能又要一延再延了……
“陛下?陛下?”
郭向见凤怀璧锁眉不语,担心他是太过劳累,连唤了数声也不见有何反应,大胆向前走了一步,提高了些声音,凤怀璧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朕无事。对了,天牢那里可有新消息传来?”
郭向闻言,心中苦叹了一声,忙道,“陛下,您方才已经问过了,太医们还在为孙大人诊治,尚未结果。要不奴才再去瞧瞧?”
“啊,朕已经问过了么……”
凤怀璧眼中一片黯然,从他回到御书房至今已经魂不守舍了数个时辰。他离开天牢时孙昊阳还未从昏迷中醒过来,厄尔几位太医的表现他也是看在眼中。要不是自己逼迫,恐怕他们已经放弃医治了吧,
病成那样,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像一撒手,那个人就会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稍纵即逝,无可挽留。
他的手心底似乎还留着那丝让人心惊的寒意,他在抱紧孙昊阳的时候,几乎被那种骇人的冰冷体温所吓,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拥有无上的权力又有何用,面对所爱之人,他与芸芸众生一样束手无策,没有还手之力。
“陛下,奴才刚刚让御膳房熬了药粥,您累了一天好歹吃些东西,孙大人那里只要一有好消息马上就会有人传过来的。”
好消息?
听到郭向安慰自己的话,凤怀璧只能感觉到心底一阵阵说不出的悲凉。他对所谓的‘好消息’,还应该抱有期望么?
这样的凤怀璧让郭向看着都觉得不忍。他现在这个模样好像正重叠着当年守在夕景华床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的凤玉吟。这叔侄二人在某些方面真是惊人的相似。
“朕现在没有胃口,你先替朕去办一件事。”
他说着,把已经疲软不堪的身体重重靠回到椅背上,“去传白氏进宫,朕有重要的事情要问。”
虽然此刻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调子,可是那干涩到有些沙哑的嗓音还是让凤怀璧流露出了一种不同于往日强硬做派的一面。郭向不安地接下了他的旨意,感觉到这才刚刚沉寂不久的宫闱中,又有一场风雨要来……
第 22 章
白氏一族自大鹓立国以来便一直负责守卫天子与皇室的安危。这个庞大的武林世家不但与皇亲贵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江湖中也备受推崇。尤其是以白氏一族的轻功为武林一绝。不过自北关一役后,白氏一族的继承人白风羽便隐退江湖,并未留在朝中任职,而凤怀璧之前又忙于整顿朝纲平息叛乱,因而也就一直没有对白风羽委以重任。不过这次的事情因为与江湖门派牵扯甚远,所以动用白家的力量也许会事半功倍。
但郭向带着谕旨赶往白家之后才得知白风羽离家已有一年之久,在江湖上也探听不到他的消息。白家的管事虽然接下了圣旨表示会竭尽所能查探河阳商家一事,可是言语间也透露出一些意向希望朝廷能帮忙寻找白风羽的下落,
待郭向把这消息连夜带回皇宫时,凤怀璧早已离开御书房前往天牢。他从御书房外的内侍那里听说天牢里的孙昊阳夜间病情恶化,皇帝不顾龙体违和赶去天牢探视,彻夜未归。
这件事一旦传入宫中,尤其是后宫,想必又是一场惊天巨浪。难为凤怀璧这么个以大局为重的人也会耽于私情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昊阳那里绝不止是病情加重而已。
郭向赶至天牢时凤怀璧因为到了上朝的时辰所以暂先离开,而太医们被折腾了一整夜也都回御药房歇息。原本就罕有人至的天牢刹那间又恢复到平日的冷清。但这里的守备显然较从前森严了许多,连他这样身份的人想进入天牢都要经过层层盘问,
由于要避人耳目,所以凤怀璧不得不把孙昊阳先安置在天牢里,不过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湿寒冷,对他这样的病人尤其不利,所以昨夜里凤怀璧就命人送来了火盆和棉被,门外又有凤怀璧宫里的贴身侍从伺候着,可谓是无微不至。郭向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就感慨了一声,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如此用心良苦,孙昊阳就算挺不过这一关,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牢房里只有几盏油灯,外头的光线很难照进这里,灯火中孙昊阳弓着背坐在床榻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有几分颓败的意味。郭向在他身后不远处站了一站,也没想好该跟他说些什么,但他显然是听到了郭向的脚步声,身体震了震,僵硬着挺直了身体,慢慢转过头来,
一时间郭向也不清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因为他的目光时散乱了,几乎没有焦距可言。其实之前孙昊阳在宫中走动时也与郭向有些交情,只是到了如今,两人却显得生分了许多,
“是晏相国么?”
郭向分明看到孙昊阳的目光投向自己这里,可是很快又转向了别的地方,好像只是那么一扫而过,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没有看到。郭向想也许是光线太弱,他又睡了许久,所以看不真切,于是便又往前走了两步,“孙大人,奴才是郭向啊,陛下宫里的那个……”
“是郭公公?在下失礼了,方才未看清楚。”
郭向见孙昊阳面上划过一次讶异,随即又被笑容掩藏下去。可是那个笑容有些虚无,因为对方的眼睛里,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孙大人你当真无事么?奴才看你怎么好像……”
郭向说着,脚步往一边微微移了移,他故意踩在草席上弄出一些声音来,而孙昊阳显然也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可是他的面孔却旋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的脸上尽是不确定和躲躲闪闪的神色,唯恐郭向看出什么一般。但不管怎么掩饰,郭向至少已经可以确定一点,他在这黑暗里双眼是无法视物的,否则绝不会做出这样异常的举动,
“睡了一整夜,如今已经好了很多。劳烦公公特别走这一趟,敢问陛下是上朝去了么?”
他似乎还是没有察觉到郭向仍旧站在自己的身后,兀自对着面前空白的一面墙说着话。他的脸上带着一贯温文的笑容,若非郭向先前看得仔细,又经过试探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真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眼睛,竟就这么瞎了。
“孙大人,你的眼睛……”
果然,对方一听到郭向提起眼睛的事,身体陡然一震。他急忙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了一晃,然后手臂又委委垂下,像是要认命了一样,莫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
“郭公公慧眼如炬,昊阳也不必隐瞒了。自今早醒来之后,这双眼已不能视物,想必是昨夜毒发所致。”
他说得如此平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如此平静地表面下,郭向却看到他的手臂在轻微的颤抖,极度的压抑之下,郭向相信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他恐怕早已失态。
“孙大人无需如此悲观,太医院定会竭尽全力以解孙大人之苦,而且皇上他……”
“……”
提及凤怀璧,孙昊阳脸上的黯然神色更甚。他哆嗦着双唇,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来。昨夜里凤怀璧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他如坠梦中,恍惚不可信。他曾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谅解,竟来得这样突然,这样惨烈。如果早知一夜过后他将再无法看见凤怀璧的样子,他又何必求他原谅,何必再惹他伤心?
原来一切都这么短促这么虚幻。他尤记得昨夜里与凤怀璧相拥时的温暖,但现在,他宁愿那时候推开他,
现在是双目失明,然后呢,接下去等着他的是什么?才刚刚答应他只要他需要,自己会陪他到血尽力竭之时,哪怕到最后只剩下一把枯骨。可是原来现实比一切更能摧毁誓言,对他而言已非坚持或放弃的问题,而是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郭向见状心底实在不忍,转念一想,孙昊阳这般掩饰,显然凤是怀璧那里尚不知情。可他这样又能隐瞒多久?若是凤怀璧知道孙昊阳就此失明,还不知要迁怒于多少人。
“寻常大夫怎可能解得了百里家的蛊毒,况且毒入心肺,就算是百里胤亲自解毒,恐怕也……”
孙昊阳叹气地摇了摇头,他早在知道苏远回对自己用药压制毒性之时就已经想到今日的结果。只是即便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也不能轻言放弃。毒虽无法根除,但想保住性命兴许还有别的法子。
只是那个能救他性命之人,怕是不易说服,对他来讲,看到自己生不如死应该是很快意的一件事吧。
郭向没听清孙昊阳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只看到他神色暗淡,尽是颓丧之气,他便开口安慰道,
“孙大人,皇上近日来政务繁忙,况且他乃九五之尊,不能常来天牢看你。所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奴才一定竭尽所能为你办妥。宫中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奴才相信孙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会渡过此劫的。”
“那在下就借郭公公的吉言了。”孙昊阳久病的面孔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来。那神色再不似从前那般带着飘逸洒脱的味道,而是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和辛酸。郭向本好像再宽慰他几句,可是再想想,如今说什么也是多余,他身上所受的苦远非是几句安慰能抚平的。
一夜未眠加上忧心劳神,今日下朝后的凤怀璧几乎是被宫人们搀扶着才上了辇车。他原本满心里装的都是孙昊阳的事,可是一想到自己昨夜里已经在天牢逗留了一整夜,现在再去未眠招人话柄。这大内深宫不比从前的王府,人人都心存算计。现在孙昊阳又正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自己要是再露出偏宠之意,只怕更是陷他于不利。
唉,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连保护自己所爱的人都得如此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辇车穿过道道宫墙向御书房方向驶去,途中经过水榭的时候宫人们看到子卿正候在门外,一看到凤怀璧的车辇过来便急忙跪在路中,说是要求见天子。
凤怀璧自那一天匆匆离开水榭后便再未召见过子卿,现在突然听闻他要求见,凤怀璧思忖着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便嘱咐宫人让他退开。可是子卿却执拗着长跪不起。难得看到这文弱的画师拂逆皇帝的意思,宫人们都不觉讶然,
“陛下,子卿有要事禀告,请您听子卿一言。”
眼看着车辇从自己身畔驶过,子卿不敢起身,只能跟在车后高喊。随从的侍卫知道皇帝看重这个画师,也不敢对他动粗。子卿生得就弱小纤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么直挺挺的跪着也确实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怜。
“停驾。”
车辇从子卿身边过去没多久,凤怀璧回头看了一眼孤零零跪在那里的子卿,心里原本就对他存有几分愧疚,现在看他这样又不免心疼,于是便让宫人把他领了来,且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子卿被宫人带到后就跪在凤怀璧的车辇前,他多日未见凤怀璧,心里的思念可想而知,然而此时却不是倾诉衷肠之时,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凤怀璧周围的侍从和宫人,随后便道,“子卿有要事禀告,不宜有外人在场,所以子卿斗胆请陛下移驾水榭,容子卿细细说来。”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坚定,可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泄露出他心底的慌张。凤怀璧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鼓起这么大的勇气顶着冲撞圣颜的罪名也要拦驾。
“不必回你的水榭了,朕让他们都退下,你就在这里说吧。”
凤怀璧说罢,向周围摆了摆手,待确定人已尽数离开后子卿向凤怀璧额头触地拜了一拜,然后深吸一口气,“陛下,子卿想说的,是有关孙昊阳孙大人那件事。”
突然从子卿口中听到孙昊阳的名字,凤怀璧可以说是大吃一惊。据他所知,这两个人不过只在寝宫见过一次而已,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系?
“子卿前一日已经听闻孙大人被带回宫中治罪,刑部按律处置必是不赦之罪。可是子卿也知道,孙大人正是陛下心系之人……”
“住口!”
凤怀璧未等他说完,已是脸色一冷,厉声喝道,“凭你刚才所言,朕也可以治你的罪了。怎么,想到牢里跟他做伴不成?”
子卿从未被凤怀璧呵斥过,受了惊吓的脸上惨白了一层,可是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当夜情形子卿历历在目,持刀伤人的是子卿而非孙大人,况且他……”
他说到一半,眼前又浮现出凤怀璧成婚当夜孙昊阳在水榭里呕血不止的情形。若非爱到极致,又怎会拼却性命将自己心爱之人送到别人手上?
“陛下,有些话子卿埋在心里许久,今日不能不说了。”
子卿说着就将当日孙昊阳将凤怀璧送到自己的水榭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尤其是说到他重伤咳血的情形时,子卿看到凤怀璧的脸上一瞬。他很清楚,这些话说出来,自己便再无机会留在凤怀璧身边。可是现在这些话再不说,难道要昧着良心隐瞒一辈子?
“他一直跟子卿说自己犯了错,骗了陛下,他原以为可以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可是原来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一辈子,会这么短……”
“够了!不要说了!”
子卿的话被凤怀璧赫然打断,他看到凤怀璧从车辇上脚步不稳地踉跄走下,掌心里已经被指尖划出一道一道的血口。但即便已经在竭力忍耐,可是这一日一夜以来强撑的意志在子卿的话中已然崩溃,
新婚那天夜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听到的那些话不过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但没想到那些话原来是孙昊阳打算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东西,
他在自己耳边说,王爷,我拼着一死也不愿忘了你,所以,你也不能忘了我……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偏偏该他信的时候,他却以为不过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陛下,您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