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若有似无地轻碰着由尘的耳际,麓公紧盯着柳树下的濮落,看着那冷傲的仙君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便张狂地笑了起来,嘴唇拉开距离,墨色的眼眸凝着一丝痴迷与深情,静静地看着由尘,而后抬手,用手背爱怜地抚摸过由尘的侧脸。
“这张脸,迷惑了多少人?你害得他们生离死别,有没有过一丝的不安?恩?”斜眼看向柳树下,果真瞧见那暖黄衣袍的仙人漠然拂袖而去,浑身散发着冻死人的寒气,只可惜被自己乱了心智的由尘,若非背对着清乾仙君,怕是也能清楚地看到这精彩的一幕。
“哎呀,”麓公佯装惋惜地惊呼,“清乾仙君走了,他就这样离开,你不想挽留一下么?”看着由尘因那人的尊号倏尔回了神,心底刚升起的喜悦,不知为何被泼了一瓢冷水,直觉得瞬时清醒过来的淡金色眼眸是那般刺眼,令他忍不住想要将它们双双剜出。
“你去追上他,”略有些急急地说道,麓公好似还有很多更为惊心动魄的话,“去告诉他,你们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他曾经是怎样的为你着想,为你逆了天,碎了雷,导致了人间瘟病,连玉帝都不放在眼里。你说,他会不会信?”
松开搂着由尘腰侧的手,麓公抬手观赏着手中的龙剑,两指划过剑身:“这几日追寻着你的足迹,在下瞧他似是记起了什么。说不定你此时去找他,还能和他恩爱一场呢。”
“麓公。”失神了片刻的由尘,忽而低沉地言语,面前的麓公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又扬起那风流倜傥的笑。
“你该死!”阴厉低吼,花绳对着那令人愤恨的心口就是猛烈一击。
抬起龙剑,沉稳躲过这近身一击,麓公立在不远处,高声地说:“麓某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你由尘难道便不是祸害?至少我麓公所害之人,没有一个是亲朋好友。你倒是怪了,除了亲近之人谁也不害,廉君是,癫龙是,连清乾仙君也是。小公子啊小公子,你说麓某该死,在下倒是觉得,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你好生想想麓某今日所言哪句不是真话,若真有半句虚言,麓某即便自刎以谢天下也绝无半点怨言。”
“但是,若是麓某说的句句都是真。小公子你说,该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趁着由尘紧抿着唇不言不语,那淡金色的凤目死撑着不出现一丝裂痕,麓公执着龙剑缓缓消失了人影。
“尘儿小公子,待你想得明白了,在下再登门拜访,向你索取答案。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空荡荡的天际下,又只剩由尘一个,花绳消散,清风飘荡过来,扬起他银色的发丝。
清漠孤寂的眼神依旧,而下一刻伴随而来的,却是一口喷出的鲜血染红雨过后的土地。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第六十六回
再回梅山下的酒肆,一片落败不减,冷清得毫无人气。
“人生如此,浮生若斯。情深缘浅,谁知,谁知?”
踏进已结了一层蛛网的酒肆,歪斜的门好似轻轻一碰就会塌落,由尘顿了顿脚步,望了望四周,早已分不清模样的桌凳,似乎还沾着往昔的记忆浮尘。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许,何处?情难之至。”
撩起隔开前厅后院的帘子,由尘走在回廊之上,看着那一片干涸了水,连枯萎的荷叶也找不见踪影的长生池,低低的浅吟中,惆怅难解,略含着一抹凄切悲苦。
“情终情始……”缓缓抬手,手拂过一片枯萎的荷池,光芒一闪,一池清清碧水凸显,夜色月光之下,泛着鱼鳞片片。
翻手看向掌心,一粒泛着血红光芒的种子静静地躺在手心,由尘淡金色的眸子不由升起一抹暖意。
“廉君……”
唇角微微一笑,抬首,开掌挥向一片池水。
那颗血红的种子,便随着清脆的一声叮咚,沉进了长生池底。
缘起缘灭,缘死缘生,因果循回,死而复生。
花绳上凝结的一滴精血,又会开出怎样一个结局?
由尘不知。
辞旧来新别异话,无缘却是有缘人,前程尽是吹嘘客,来生相逢断凄凉。
******
七月初七,七夕乞巧,相思之节。
由尘离开梅山酒肆的时候,忽而瞧见崦嵫城的上空烟花四起,染尽一片漆黑的夜色,他略微沉静地立了片许,而后便朝着城中走去。
熙熙攘攘的街道,七夕节的花灯挂得四处都是,花鸟仙神,嫦娥玉兔,却以牛郎织女最为颇多。有偷藏罗衣的,有私定终生的,有男耕女织的,也有银河两隔、鹊桥相会的。偶尔还会有小吃的叫卖声,摊贩上也有女子喜爱的胭脂彩梳,女儿家今夜好不欢喜,俊儿郎也寻觅佳踪。
总之,七巧节上,小姐公子若无家事者,秋波暗送来回。
花灯下坠着七彩花穗,珊瑚珠旁是一片两指宽长的竹简,上面用红色的朱砂题着诗句,有长有短,有多有少。
“秋水伊人各一方,天南地北恨偏长。相思试问凭谁寄,不尽凄凉几断肠。”捏着抬头便触见的一盏花灯上的竹简,由尘低低读了出来,心底更甚悲凉,再看那盏花灯时,果真正是银河两隔。
“哎哟,公子运气不好啊。”耳畔传来略微叹息的声音,由尘压低了帽檐,只是静静地立在花灯之前。
那贩卖菱花镜的小贩走到由尘身旁,抬手执起竹简,咂舌轻叹:“这一盏是王母棒打鸳鸯,拔簪抽画银河的一幕,牛郎织女天各一方,相思不尽。唉,公子,不如你再抬头抽一幅?说不定会是一对好简。”
摇了摇头,由尘不语,继而转身离去。
“诶,公子!公子!”
街道一边挨着崦嵫城的内河,此时正聚满了人,两边岸上,男男女女对着清清碧水放着荷灯,一盏一盏闪着柔弱的烛光,看似极为柔情温和。
“由尘?”
耳熟的声音,转身望去,正瞧见一名挽着发髻的紫衣少妇走向自己。
仔细看了片刻,由尘不确定地轻语:“大小姐?”
女子露出笑意,快步走到他身前:“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水杏眸子荡漾着喜悦的眸光,褪去往日的娇纵,留下的是一抹成熟的风韵,更添了一份雍容华贵。
从风帽中露出面容,由尘默了一下,才道:“今日刚回来,”目光忽而瞧见霍芷嫣挺起的腰身,他迟疑地问,“大小姐已是有孕在身,怎的还独自出来游逛,小心动了胎气。”
愣了一愣,霍芷嫣随后莞尔一笑:“我自己跑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离家出走惯了,一时间也改不过来。”
“婕儿姑娘呢?”
“街上人多,走散了。”
并肩而行,两人间的气氛,第一次这般温馨恬静。霍芷嫣褪去一身无礼娇蛮,由尘更是磨平了些许冷漠的菱角。
听着河边男女嬉笑俏皮的打闹声,有些含着淡淡的羞涩,却还是遮不住那不输夜色的甜蜜。
“由尘,你放过荷灯吗?”忽而转头,霍芷嫣问向由尘。
望了眼河面上随着流水而去的盏盏荷灯,由尘伫住脚步,轻声低吟:“人间待了无数春秋,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面,我由尘不知是否是枉走了人间一遭?”
忽而想起什么,霍芷嫣不自然地失神片刻,垂首沉声低喃着:“是啊……我都忘了你不是……又怎会在乎人间冷暖……”回神抬首,温和地看向由尘,勉强扬起一抹微笑,“不如,今夜你便放一盏荷灯,好好做一回凡夫俗子?”说着,轻松地扬了扬手臂,好似舒展了一口浊气。
“……”由尘不语,却也并未拒绝,只是定定望着那河中的莲花灯盏,似是也有些跃跃欲。
霍芷嫣浅浅一笑,便走到贩卖荷灯的店家前,仔细挑了两盏,而后朝着由尘挥手:“由尘快过来,这里还有竹简,来题字。”语毕,欢喜地向着店家要来笔墨,执着一盏荷灯朝着由尘小跑而去。
走得太急,脚下一个不稳,霍芷嫣差点翻倒在地,由尘忙向前一步,稳稳接住霍芷嫣歪斜的身子,将她好生扶正。
“大小姐小心点,勿要鲁莽,现下你身上可不止你一个人的性命。”见霍芷嫣无恙,由尘好似微微松了一口气。
执着荷灯愣在原地,霍芷嫣傻傻地望着由尘,眼角忽而泛起一抹水光,她低声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愿意碰我。”两手微微垂下,执着毛笔的手,缓缓抚摸着挺着的腰身,好似失了之前的那份雀跃,突然变得伤感起来,“还是小孩子好,至少人人都会喜欢。”
“……”略微垂首,由尘沉默不语。若是从前,怕是他早已冷漠出言,即使伤人心肺,也要打消他人的妄念。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无法那般理所当然地去伤害一个人的心。因他明了了,有些事强求不来,自然也强求不去。那么,不如随缘,或许还能随着时间,消散那些本不该有的相思之债。
深深吸了一口气,美丽的脸颊再次笑靥如花,霍芷嫣一把拉起由尘的手,咯咯笑着拉到店家铺前,荷灯放在桌上,又向由尘递上一支笔,欢快地笑道:“快写快写,等下就放荷灯了,莫要愣了过去。”随手执起另一支笔,霍芷嫣看着那空空的竹简,略微想了想,便提笔游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作鸳鸯恨几时。
句休笔罢,扶着腰站直身子,霍芷嫣望着那未干的墨迹,嘴角含着淡淡的苦笑。
转头看向由尘,竟瞧见他仍旧愣愣地执着笔,风帽下冷清的双目是一抹若有似无的失神,竹简上只字未写。
“怎的一个字也没有?”霍芷嫣不解地看了看那空白的竹简,娥眉轻蹙,一丝忧愁淡淡飘渺在眉间,“竹简上不题字,也便是没有所思之人。空空的……只亮着灯火,怕是连荷灯也会寂寞。”不知为何,所钟之人也无相思意,她竟觉得何其悲伤。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人空着心,终是会孤寂一生,只留一腔寂雪寒冬,劳劳终生。还不如找人相伴,执手此生,或许还能快活一些。
“哎哟,这不是由尘老板么?都大半年的没见着人影了!”铺子老板见由尘半晌不题字,又占着一支笔,现下铺子面前的娘子正多,个个嚷着选灯题字,他没得奈何才看向这边,却忽而瞧清了由尘风帽下的面容,愣了一愣,当下便认了出来,“咦?竹简上怎的一个字也没有?由尘老板既然要了荷灯,也抬起了笔,怎的不题字呢?往年不曾见过老板来七巧节上逛逛,今年既然来了,就莫要错过了。这七巧节一年仅有一次,家家娘子相公都要出来过节,放荷灯可也是必不可少的,由尘老板不题字,莫不是觉得小店的荷灯寒酸,看不上眼?”
刚有些失神,却忽而被店家的声音叫了回来,他顿了顿手中的笔,略微对着荷灯老板低了低头,道:“对不住了,由尘马上题字。”而后不假思索地落下笔尖,于竹简之上,不急不缓地飘洒字句——
问来时,问去时,相望来去不相思。
思往日,思今日,犹绊往今难相知。
无处思量,生死茫茫,梦回花醉,门断尘前。
早知憔悴枉断肠,何如痴心渡沧桑。
封笔直身,放下毛笔,捏起竹简放进荷灯内,一系列动作下来,由尘不言不语。
店家执起由尘与霍芷嫣的花灯,略略看了看两人的字迹:“由尘老板和世子妃的字可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字啊!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朴质秀巧,落落大方。好字,好字!”
“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快替我们把荷灯放了,总不会老板想要本夫人亲自动手吧?”挑了挑秀丽的峨眉,霍芷嫣抬手指挥道。
“哎哟,我的世子妃诶!你老人家可是身怀麟儿,现下的日子可是算着过的,万一稍有差池,王爷不砍了小人的脑袋才是!这事儿啊,还是小人来吧!”说完,连忙领着两人走到河堤边,执起竹竿勾着荷灯上的细线,小心翼翼地避开湖面上其它的灯盏,稳稳放到湖面上。
“好嘞!荷灯一放,心想事成!”收回竹竿,店家回头呵呵笑道,“由尘老板可要好好玩耍一番啊!世子妃你也当心些,这女子怀孕不同常人,事事都得小心,真不知婕儿姑娘怎的不跟在你身边,万一出了什么好歹该怎么办?我家娘子当初怀上我那野小子时,小人整天都担惊受怕的,就怕出了什么事儿。还好我家娘子知道分寸,这不,呵呵,我那野小子就瓜瓜滚下地了!”
“去看你的铺子吧!”霍芷嫣笑骂店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当我们女儿家是结瓜的藤呢,瓜熟了就落地了!?快走快走,小心荷灯都被人偷去了,回家被你家娘子揪耳朵!”说着,俏皮地学了学揪耳朵的姿势,颊上红光满面。
“哎呀!对啊对啊!城里又出了几个小泼皮,每次就爱来小人这儿捣乱!世子妃,由尘老板,小人就不多陪两位了,二位请便,请便!”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跑向荷灯铺子,招呼那些正挑选花灯的男女。
“呵呵,”看着店家一副生怕被自家娘子责骂的神情,霍芷嫣不由笑出了声来,“这王升还是这般的老实,一逗就灰溜溜地逃走了。”
“大小姐。”忽而,由尘轻声叫住她。
不解地回头,霍芷嫣收起笑意:“怎么了?”
由尘淡笑:“你还是适合自在的笑。”因此方才刚见时,娥眉间的那抹哀愁是那般的不适合她。本生得自在,再怎样挥别前尘,也不应该变得面目全非。
略微怔了怔,霍芷嫣低首嫣然一笑,而后又看向由尘:“我笑不笑没关系,你才应该多笑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此次你回来,变了甚多。”
“有么。”随口答道,由尘转眼看向那河面上飘得远了的荷灯,淡金色的眉眼半瞌着,除去往日的寡情清魅,剩下的一丝懒懒,更衬得人清漠无言。
“以前你总是那般的冷清,任谁想要与你亲近,你都将人拒之千里,而今看起来,却比那时温暖多了。”虽不知为何会成了这样,但是却还是有些惊喜的。只是,却也有些失落,毕竟能使面前人温和起来的,显然不是自己。
广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由尘忽而低低吸气垂上了眼帘——
他的温暖……是因有了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
“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沉默半晌,霍芷嫣忽而对由尘道,淡淡的微笑中,微微有着一丝迷茫不舍。
这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点了点头,由尘道:“大小姐一路当心,由尘不方便相送,莫要怪罪。”
摇摇头,霍芷嫣释然笑道:“怎么会怪罪你,你能陪我一宿,我便已心满意足了。何况,我是偷跑出来的,自是无法明目张胆地回去,你跟着确实也是诸多不便。”
忽而想起一事:“大小姐有孕在身,怎么偷跑出来?”
微微一愣,好似不曾料到由尘会细心到此事,她回神后,说:“我霍芷嫣是谁?崦嵫城第一百面太岁,那些饭桶怎么可能识破得了我的障眼之法?你别担心,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了,做事都是分寸的。”
由尘望着她,片刻后,终是点了点头:“那大小姐,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