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这些年太守大人没事儿就对咱们说妖怪害人,我看说多了自然就有鬼了。”
“嘿!你这是什么话!霍太守可是咱们崦嵫城的青天大老爷,你休得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我看你是被妖言蒙瞎了眼才对!”那人十分不服,脸色微变,继而压低了声音对着桌前另一人道,“我家侄儿在义庄当差,当时城里闹挖心妖怪时,只要一出人命就送他那儿火化了事,太守大人说是怕横生变故诈了尸什么的。但是你知道有天夜里我侄儿遇到了什么?说出来你还不信!我侄儿当夜打酒回去暖身,刚走到门口便忽而瞧见义庄里头站了个白色的身影,当时脑子本冻得有些不灵光,结果一瞧那个影子整个人都吓得清醒了!他当时还以为是没来及火化的尸体诈了尸呢!结果你瞧怎样?其实那根本就是个人!而且你我都认得!”那素衣老者顿住了声音,似是想要吊起中年男子的胃口。
“是谁你倒是快说啊!别卖关子!”
老者嘿嘿笑了两下,喝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放下酒碗道:“是谁?就是当初在由尘老板这儿,只吃茶不吃酒背着一把剑到处晃悠的白面小子啊!”
“啊!是他啊!”中年男子惊叫,“三更半夜他去义庄干什么?”
“我侄儿当时也甚是奇怪,后来看清楚了才知道那白面小子在验尸!”
“验尸!?”
“是呢!我侄儿还说,那白面小子验完尸后,脸黑得跟什么似的,最后还说了一个字--‘毒’!你说怪不怪,怪不怪?!”
中年男子一脸骇然:“是么?!难道……难道那些人不是被妖怪害死的?而是中毒死的?”
老者摇了摇头,高深莫测地说:“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谁说得清呢。哎哟!由尘老板!”
由尘信步踱到桌前,对着已站起身来施礼的两人回礼道:“由尘怠慢了,不知二位可还有何需要。”
“没有没有,现下有得酒吃就好了!”老者摆手推辞。
“是呢,咱们就不劳由尘老板费心了。”一边的中年男子也随口附和。
提着手中的茶壶,由尘一边为自己倒了一碗茶,一边问二人:“二位可介意由尘坐一坐?”
有些受宠若惊地对视一眼,两人忙挥手道:“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由尘老板肯与我俩同桌是我俩的福气才对!坐坐,由尘老板请坐!”
含着一抹淡笑,缓慢撩开衣摆坐下,由尘伸手示意面前两人一同入座。
“方才我听二位说起什么事,似乎是关于崦嵫城近日失踪的男丁,还有昨年挖心妖孽的,不知,由尘可有听错?”貌似随口问道,由尘盯着两人,等待着答复。
“这……”脸色微微一变,两人又对视一眼。
沉吟片刻,老者终于问道:“不知,由尘老板想知晓哪些事?”
“多谢,”抬手对着两人拜谢,“由尘想问,城中真的失踪了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是多久的事?大概不见了几人?”
老者答道:“确有此事,由尘老板难到没有发现,往日总来你酒肆的那些人都不见了?连为你送酒糟的高升今儿个也没有来?其实,他们都失踪了。甚至,太守大人派出去寻人的衙役也不见了好几个。算算日头,大概从上月开始就在陆陆续续的丢人,至今零零散散算起来,怕是有不下百余人,城里的壮丁基本上都不见了,还在的也都逃了出去,就怕自己有个好歹。如今,也就只有咱们这些老弱病残敢出门儿。对了,由尘老板你也甚是年轻,可也得好生些。”
“多谢关心,”浅浅一笑,“不知二位说起昨年那事,是怎的回事?”
老者愣了一下,好似没想到由尘听了这么多,随后又道:“是这样的,我家侄儿在义庄当差,有一日撞见曾爱在由尘老板这儿喝茶的那个白衣人偷偷验尸,而后听到了他说了一个‘毒’字,因此……才怀疑那事有异。另外,我也对当下城里年轻男丁失踪之事甚是疑惑,怕是也非那般简单。”
“原来如此。”若有所思地沉吟,由尘捏着茶碗的手微微收紧。
“这酒钱算在由尘头上,二位慢用。”敬完一碗茶,由尘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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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一入夜,空气便闷热难挡,干燥得犹如夹着细小的黄沙。
回廊的一边厢房内,由尘拉开房门,风帽未揭,正打算趁着夜色出去一趟。
“尘儿!”却忽而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顿住脚步,由尘循声望去:“执月姑姑?”略有些诧异地转身……“你怎会在此?”
仙子从天而降,一下挡在由尘身前:“你要去哪里?”
不解地看着面前清丽的仙子,由尘道:“尘儿有事要出去一趟,不知执月姑姑下界有何要事?”
“不准去!”
微微愣住:“执月姑姑,你怎么了?”有些担忧地望着双手紧抓着自己手臂的仙子,看着她满目的慌张,由尘心下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执月仙子不依,依旧挡在由尘身前:“人间的事你勿要多管,听太白星君的话,不要再出长生池,更不要再离开酒肆半步!”
“为何?”
面对着由尘的追问,执月仙子焦急万分:“你别问这么多!笪爻也让我托话给你,三凶无天之劫未过,不要离开长生池半步!算姑姑求你了,听姑姑这回话不要出去了好不好?”眼神中带起一抹哀求,黑珍珠般的眼睛闪烁着一抹水光。
“到底……出了何事?”略有些迟疑地询问,由尘拉开执月仙子的手,使自己脱离她的桎梏,“姑姑不告诉我,叫我怎样安得下心?”
张了张嘴,略有些哽咽地咽了一下喉骨,执月仙子轻声道:“清乾仙君他……触怒了玉帝……似乎有反意……”
心底如遭雷击,由尘全身僵住:“姑姑……你说什么……”
深吸一口气,执月仙子接着道:“仙君因不满玉帝对梅山幽泉瘟病之事的处罚,不愿自废根基三千年以赎己过,在凌霄殿上大动干戈。不仅打伤了众多天兵天将,连老君也因此受了伤。此外,他想要移开瑶池梅林,撼动癯仙的根基,结果和娘娘动起了手来,娘娘还因此受了轻伤。总之,现下仙界一片混乱,玉帝已经下旨擒拿仙君!并说待仙君被擒之日,便是斩断仙根之时!此时二郎神君正从南岳山带兵回来,据说南岳已经封山,除了清乾仙君本人以外,其他人根本无法进出,儿郎神君因此才无功而返!”
心底震惊一片,淡金色的眸子动荡不定,喉头一阵干涩,他问:“那为何……不准我出去,也不准我关人间之事。”
“笪爻说你近日百事皆哀,”执月仙子坦言道,“也说……你可能活不过应劫之时,唯一的办法便是不离开长生池。至于为何要告诉你仙君的事,是因为仙君现下根本不在南岳山!若是你今后遇见,就离他远些。不然,我怕二郎神君会误以为你俩有染,我担心他会拖累你。”
“……”
“尘儿,听执月姑姑一句,不论你和仙君有何瓜葛,此时都不要节外生枝。笪爻也曾说过,你和仙君命中有克,若两人一起,必起祸端。所以,算姑姑求你,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更不要做令姑姑担心的事。”
看着女子恳求的眼神,由尘全身升起一股寒意,在夏日的夜里尤为清晰。
半晌,他清漠的声音,好似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若有似无地低声喃呢:“……我……想想。”
第六十九回
执月仙子离去后,由尘便一个人坐在酒肆的大厅内,一动不动,也未有掌灯,漆黑一片下,犹如一抹隔世的幽魂。
他从未想过濮落竟会与仙界作对,更不曾想过,在这个时候,自己与他,竟还要天涯陌路。心口里的两颗心脏紧紧挨着,安详地静静跳动,温暖着四肢百骸,那般柔和贴近,那般密不可分,可是两个人却是咫尺天涯。
他不知道此次濮落萌生反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清乾仙君再任逍遥天上地下,也从不屑于与他人争夺权势。对清乾仙君而言,怕是自由自在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又怎会为了区区三千年的修行,便与天帝作对。更何况,由极天灵云化身而成的清乾仙君,三千年的修为犹如弹指一过,一个这般洒脱逍遥的仙人,又怎会为了一粒朱砂,而去打翻整个墨池寻觅?
那么,濮落这样做只有一个解释,此次逆天并非偶然,或许,他早已萌生了这个念头。
只是由尘确定,如果是当初那个完整的濮落,绝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反天的是濮落凌驾苍生万物的意识,却并非濮落这个人。
说到底,却终是自己害了他,以致于令他成为而今这个容不得他人挑衅的冷漠仙人。他是清乾仙君,却并非濮落,那个曾经对自己说——
“今后由尘可要叫我濮落,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白狐仙君,只有由尘濮落。”
“我若待在人间,你是否肯陪我?”
说这些话的人已经不在,被自己亲手毒杀……
此时想来,为何濮落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紫蒲藤气息,为何他的真心明明近在咫尺,却丝毫没有察觉。
也许,便是濮落的真心感到了如今的自己面目全非,他不想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便以真心自觉封闭由尘身上自己的所有气息,以致于对面而不察,即使感觉异样,却还是找不出一丝线索。
闭眼深深叹息,他由尘欠了濮落,何其之多。怕是这一生都不能还尽,也怕是即使下一辈子,都依旧欠得深沉。
“咚咚——咚——咚——”
静谧沉闷的空气,忽而被厚重的敲门声打破,由尘倏尔回神,望向酒肆紧闭的大门,略微疑惑地轻蹙起眉头,他起身走到大门边,刚要抬手拉开门闩,却被门外虚弱的语气惊了一跳。
“公子……公子……开开门……”
猛地拉开大门,一个身影瞬时不支地倒向他的怀中。
“婕儿姑娘?”由尘惊诧地扶着怀中的女子,仔细放到地上,女子的身子极为虚弱,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形如枯槁,嘴唇干裂得犹如龟裂的荒地。
“公子……公子……”没有意识地喃呢着,气若游丝。
“婕儿姑娘,出了何事?”察觉到事态的严重,由尘沉声问道,一手搭在婕儿的脉搏上,竟发觉婕儿此时竟只吊着一口气,随时便会香消玉殒。
“公子……公子……”涣散的眼眸看清眼前的人,更令她焦急万分地低唤着由尘,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救救小姐……救救老爷……公子……求求你……求求你……”
“大小姐?”心底咯噔一下,由尘问,“大小姐和太守大人出了何事?”
婕儿咽了咽干涩的喉头,断断续续地吐出由尘早已察觉的事:“王爷……王爷要造反了……”当初在青凤王府时,由尘那时便已察觉,只是她接着的话却令得他不由僵住了身子,“……他软禁小姐威胁老爷……逼老爷归顺……老爷不肯……他就说……就说要给小姐剖腹产子……而后……将小姐碎尸万段……”声音时断时续,含着泪眼婆娑的哽咽目光,哀怨而又虚弱,“还有……城里失踪的男子都是……王爷抓的……他与妖人勾结,利用毒术制造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想要派出帝都弑君……老爷拼了命将我送出来,让我来找公子……老爷说……说公子一定可以帮我们……一定可以……公子,我求求你……婕儿求求你……我已经快死了……可是小姐还怀着孩子……他们软禁了小姐将近一个月……小姐不止一次动了胎气……可是王爷老是用婕儿这条贱命……威胁她……小姐心善……看不得婕儿受一点难……每次婕儿被打……都……都哭着给婕儿上药……如今我已病入膏肓……婕儿很伤心,觉得自己很没用……一点忙也帮不上……今夜,王爷和世子……带着老爷已经离开了崦嵫城……老爷暗中将我送了出来……就是想要给公子报信……求求你……公子……即使你不喜欢小姐,可是看在小姐肚子里的孩子的份儿上……求你救救她们母子……求求你……”一口气说完,刚停顿一下,便是一口污血突地喷了出来。
由尘一怔,忙用指尖点住婕儿几处大穴,掌心却沾了一片暗红的血污:“他们对你用毒?”淡金色的眸子寒光四射,杀机暗露。
婕儿虚弱地咧开嘴,满嘴发黑的猩红,悲凉中却也有些骇人,由尘甚至感觉到她的身子正在一下一下地垂死痉挛。
“小姐……小姐不肯吃饭……不肯喝安胎药……他们……他们就给婕儿吃……吃耗子药……已经有很久了……要不是几副药汤垫着……婕儿早就没命见到公子了……可能……可能路上受了颠簸……现下也快死了……”两只手猛地抓住由尘的手,好似抓着一颗救命的稻草,紧得由尘有些难以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公子……我求你……救救小姐……求求你……公子……只要你救了小姐……婕儿下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也绝对毫无怨言……公子……小姐是个好人……她不应该……不应该过得这么苦……不应该的……好人有好报……婕儿即使做了鬼……也……也会念着小姐的好……可是……就是不知道婕儿做鬼的时候……会不会是个有用的鬼……要是再是胆小鬼……就帮不了小姐了……”
“婕儿姑娘……你少说两句,我答应你就是。”喉头一片干涩,由尘低沉地回答道。
婕儿睁大泛着一层死灰的眼珠,淡笑中含着一丝安然:“那……那就好……就好……谢……谢谢公子,谢……”最后一个字不曾说完,紧紧握着由尘的双手刹那脱力,那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表情也定格在前一刻,双手垂落地面,眼睛却是半睁着,失神地望着由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