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王爷英明,”麓公对着青凤王浅浅施了施礼,又道,“在下如此辛苦地为世子换了心,此时他的心智已全,命宫将相之星移为主宫,王爷莫要错失了良机才好。”
“当然,世子每月一次的心痛病,再过一个月便会痊愈,王爷大可不必忧心。所谓换心之术本是邪门歪道,自是要比常人难耐一点。也幸亏世子天赋异禀,否则若是常人,怕是连第一个月都熬不过去。”说着,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摇扇的手,转而又对着窦归尘笑道,“麓某也想提醒王爷一句,当初为世子换心,王爷可是答应了在下一件事的,莫要忘了去。否则……”他略微艳丽地笑了笑,“在下可以保证,到时王爷会追悔莫及。”
说完,一收宝扇,朝着屋外走去。
“在下就恭候王爷的佳音了,告辞。”
刚转过身来,前一刻还面露着笑意的麓公,刹那换上阴毒的狠辣冷笑——
若是乱不了这人间的江山,你那宝贝的儿子,怕是就要多吃吃苦头了。
走到门口后,麓公周身腾起一抹光亮,瞬时消失在了青凤王爷的视线中,只留下青凤王爷一脸复杂地静坐在桌前。
王府的另一边,由于世子窦瑺羿突发心疾,世子妃又是有孕之身,两人已分在两边居住,而世子妃——崦嵫城的太守千金霍芷嫣,此时便住在靠西的一个小院落中。
繁星之下,虫鸣声不绝于耳,夏日里夜间独有的闷热,偶尔叫人有些心烦意乱。
西苑的对面,屋顶之上,漆黑的夜色下似乎坐着一个人,一个成年男子。一动不动,加之浑身的黑衣,若不定睛瞧,还察觉不出一丝端倪来。
“你还要看到何时。”轻佻的声音,隐含着浓浓的讽刺意味,屋顶上一阵身影幻化,又多出一个高挑的男子来,“我将你留在身边,可不是叫你天天看女人的。”缓缓摇着手中的宝扇,似是极为悠闲。
“……”那坐着不动的男子不发一语,只是略微垂了垂头,片刻后,默默地站起了身来,“我回去。”沉沉的声音,好似再低一分便听不见了,混在漆黑的夜色中,乍一听还以为是幻觉。
青衫男子勾了勾唇角,缓慢地摇着黑玉宝扇,夜色下的勾魂眼更加勾人心魄:“这才乖,也不枉我满足了你的愿望。”
“……”
站起的黑衣男子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青衫男子面前。
片刻之后,青衫男子唤了声“走吧”,他便随着青衫男子一同虚幻了身影,缓缓消失在了这燥热的空气之中。
完全消散之前,黑衣男子猛地转回头来,遥遥望着那隔了几条九曲回廊的西苑,漆黑的眸子好似只有一颗星辰的夜幕,孤寂而又绝望。
第六十回
“天亮了。”
破晓的光芒从洞穴外追溯进来,像是想要留住时光的手,怯弱而又渴望着时间静止。
“一夜安宁。”和尚缓缓睁开双目,从几日前,或许是知自己此次渡不了命中大劫,他已经许久不曾进食,仅靠着洞穴中滴下的水滴以解口渴。
由尘静静地陪了他一夜,三日后的大限之期前,他还不能取他的性命。因为迦叶曾说,他要用金刚罩收服一只与他颇有缘分的孽畜,他还不能就此离开尘世。由尘明白,于是,他等,与迦叶和尚一道,等到他的大限之期。
因此,这第一夜,迦叶静心念佛,诵读地藏心经百遍,好似在提早为自己超度即亡之灵,不休不眠,宛如石墩。
“迦叶,我只给你三日的时间,这三日任你去收你口中所说的孽畜。但是,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便不准死。相反的,我不让你活,你也活不得。”
“我明白。”清淡的回答,透着勘破天机的淡漠安然,由尘望着一脸祥和的迦叶和尚,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走到这一步,也是不能回头了。
如此,两人一同行路,迦叶拿着锡杖,身着袈裟,由尘一身雪白,头戴风帽。
“你要去何处?”由尘问他。
“去该去之地。”和尚淡笑回答,犹如暮海云巅。
“何为该去之地。”
“心无所向,命里皈依,无尘无土,是谓该去之地。”
“……”
“公子,你心间执念也深,贫僧也想赠你说一句话。”
“何话。”
“天边消息应难思,切莫牵挂望强求。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清淡一笑:“此话,我已听了不下一次。你与廉君,不也是这般?”
微微摇首:“就是因为这样,贫僧才倦了这十世孽缘。”顿了一下,和尚忽而轻松开口,“如若贫僧不入空门,廉君不欠贫僧分毫,或许,会是十世姻缘也说不定。”
稍有些怔愣,由尘带着惊诧地吐出一句话:“你动了凡心?”
仍旧淡笑着,迦叶执着手中的禅杖遥望天际:“是啊,怕是正因贫僧动了凡心,才世世不得修成正果。前几世里,贫僧那时也是糊涂,明明就已动了凡心,却抵死不认,以致了不断红尘,斩不断佛缘,整整轮回十世。那几日,廉君走时,贫僧想了很多,也或许是大限将至,几世记忆全部涌现脑海。回忆着那几世的过往云烟,贫僧瞬时觉悟。若非贫僧本身动了念想,又怎会世世遁入空门而不得。其实,怪不得廉君,是贫僧枉为了命定二字,也是贫僧渡不过命中的劫难。一切,皆是因贫僧而起,亦应该由贫僧了断。”
震惊地望着那一脸云淡风轻的人,即使从他口中听到那沾染了七情六欲的话语,可是由尘总觉得,这话里的意味是多么的无望,多么的悲哀。
姻缘是何?孽缘何是?
由尘从不觉得,即使迦叶不是空门弟子,廉君不是精怪妖邪,他们便能毫无阻力地走在一起。怕是就算是真心相许,纵也是十分艰难。
或许,男子间的姻缘,在世人眼中,从来便不是一个“姻”字,取而代之的是“孽”,是不该贪想的念头,它所种的是恶果,并非善缘。
然而,能令迦叶说出这番话,人世间的情爱,是何其的引诱世人,竟将佛门弟子导入迷途,抛弃佛法不顾,枉诵经书万卷,却仍抵不过一个情字。
回头想想,这世上滚滚来去的红尘之烟,漫天撒下的爱恨憎恶,也无非应了一个情字。
生劫易过死劫难,万丈红尘情字坚。
任谁都逃不过那命里的情劫,任谁都斩不断那心底的情丝。
无奈苦笑想起,其实,他由尘又何尝不是。学着迦叶不肯承认凡心已动,却到回头时,想要追悔已是莫及。
若真能做到薄情寡义,那么当初又何须留他在身边,只因,凡心一动不更改,一念红尘万丈灰。
“迦叶,”微微覆在自己的心口,由尘忽而觉得那颗温暖的真心是那般的珍贵,珍贵得令他心酸,却又无奈,“你真的想清楚了?”
并肩而行,迦叶回首淡笑地看着他:“贫僧没有如此清醒过,也没有如此想得明白过。不是贫僧抵不过那宿命,只是,贫僧觉得,十世已经够了,再没有那个必要了。”然后抬起左手,看着那小指的断缺处,淡然扬上唇角,“这个痕迹,也算是贫僧最大的魔障,也是贫僧唯一与尘世的纠葛。既然断不了,随缘吧。”说完,收紧手心,匿于袈裟长袖之内。
“……”
“公子,贫僧不想再见廉君,只想收服那个孽畜后,缘尽缘散。”
“……”
“大限之时,贫僧没有暴尸荒野,而是死于公子之手,也算是贫僧的造化。”
“……”迦叶说的每一句话,由尘都答不上来,每一句都令他无法言语。
由尘很想问,死在自己手中,你庆幸的到底是没有横尸荒野,还是庆幸的,他是与廉君有关的人?你不想见他,其实,是很想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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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洞口旁,一身暖黄衣袍的仙人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迦叶……”只透进几缕光芒的洞穴深处,一个蹒跚着脚步的青衣男子,略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一个角落,像是没有看到期许中的人,温润的眸子里皆是慌乱。
“不在这儿。”洞口淡漠的仙君轻声道,可是立在原地的脚步移不开半分,似是自己的身体受不了控制,自己所站的地方,曾有一个人也如此站立过。
“……由尘……不会的……不会的!没有血迹,由尘不会杀了他!”廉君脱力地跪倒在那照不进阳光的角落,痛苦的神色像是处于崩溃的边缘。
“起来。”濮落淡淡地看着他,瞧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像是下一刻便会陨落地面,“想办法恢复元气,本尊不想带着一个累赘。”明明再快一点便可以追到那人,可是,却因眼前脆弱不堪的男子,生生耽搁了下来。
听到他的话,廉君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而后从怀中拿出那颗赤色的丹丸,一下吞进了腹中,像是怕慢了一下,那救命的丹丸便会消失不见,而自己,再无法支撑下去。
“我还不能死……不能死……”他低声喃喃地念叨着,翻手运气融合吞入腹中的仙丹,两手间皆是闪烁着青莲一般的光华。
半晌之后,“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落在面前的地面和石壁之上,阴暗的洞穴内,微微泛着猩红的色泽。
胸有淤血不散,此时确实一吐为快。
只是,若不是廉君寻不到迦叶,心中被刺了那一下,想必那淤积已久的淤血,即使是吞了仙丹,也不是那般轻易吐出的。
濮落冷漠地看着男子所做的一切,等见他吐出那口鲜血后,只是淡淡地说:“好了之后,继续前行。”而后,便想移动脚步,可是自己的身躯仍旧挪不动半分,腿上好似有千斤之重。
一时的怔然,濮落沉默下来。
为什么,他总感觉,只要越接近那个人,自己就愈发的不受控制。
这到底,是怎么了……
缓缓蹲下,伸手覆在自己站立的地方,闭眼沉思。
脑海里,一一闪过画面——
头戴风帽的人站着这儿,他与那和尚间说的话,还有拉开风帽时,露出的那张瓷白绝色的容颜,淡金色的眼眸,是听着和尚言语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看到这儿,濮落的胸口好似千淘万浪一般,有什么想要涌出来,可是,每每都被抑制了下去。
他忽而觉得,或许自己除了丢掉了心,是真的还弄丢了其他的东西,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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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山峻岭之上,一身紫金软甲的人望着缭绕着云海的山谷,定定地望着,像是想要看到什么,静静地望着什么。
半张脸上的紫金蟠龙安静地沉睡着,失去了往日的嚣张跋扈,此时只好似一幅壁画,没有之前那般鲜活的张扬之力。
偶尔清风扬动额前的几缕发丝,阳光下,暗紫色的长发,闪烁着静谧的光芒,宁静而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吾王。”低沉犹如腹鸣的声音,略微带着迟疑,轻声唤着那紫金软甲的人。
然而,回答他的却仍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作,就好似那立在崖边望着谷底的人,思绪游向千万里,仅是一句话两个字,是唤不回来的。
“……”谷鬼沉默了一下,而后静静地候在那挺拔的身躯后,不再言语。
自那人离去后,妖王一直游荡在人间,他便一直跟在了他的身后。
其实,或许连妖王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于那个人是抱有异样情愫的,虽说在妖王口中,谷鬼一直听他说的是“兄弟情义”四字。
可是,妖王看那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没有一个人会莫名地将一个人深深看进眼底,就好似天下除了那人的身影,那双暗紫的眼眸便再也容不下其他。除非用情至深,除非情至深处不自知,又怎会处处为了那人着想,不辱他,只恨他。殊不知,恨,也是爱的极致。便是因为恨那人从不将眼光停在自己身上,才愈发的魔障痴狂。
谷鬼叫那人“永不回妖界”,他明白,即使那人不在妖王的身边,妖王也不会断了牵念,可是,他真的不想看着妖王沦陷得那么深,那么不知。
可是,他也怕,若是自己点醒了他,那么,这人还会变得怎样的疯癫不悔,变得怎样的沉沦至深。
如此,还不如不知,不如,永远不知。
第六十一回
濮落一路追着那人的踪迹,间或没有丝毫停歇,像是怕停了下来,便会离得那人更远。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越接近那人,便会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将他们岔开,以致他用法力追不上,更会因此走错了方向,如不是廉君提醒,两人便会离得他们所寻之人,背道而驰得愈来愈远。
若是猜得没错,濮落追寻的那人,怕是沿途下了障眼之法。
可是,令他想不通的是,这天下有谁的法力可以迷惑他的眼睛?他清乾仙君是苍天异子,即使玉帝也让他三分,又有什么障眼法可以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这个疑问,令现下只能步行的濮落百思不得其解。
还好的是,廉君因那颗丹丸恢复了元气,原本苍白的脸色泛起健康的红润,走起路来也不似从前那般喘不过气来。
只是,一身轻松的濮落一直视他为累赘,原本少有言语的仙君,每每都要催促他一番,倒是显得两人间的气氛融洽了许多。
“这是去往何地?”循着那人的气息走到此地,此时已进入山峦谷底的入口,濮落有些不明白那人将廉君口中的迦叶带到此地是何意。
如果他真要取那个和尚的性命,为何在洞穴时,迟迟没有下手?
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仅是为了和尚的心愿,或者和尚还未收服的孽畜?
明明看起来那般冷漠,却还要在乎着他人的感受,他到底是要取人性命,还是在满足着他人的愿望,做一个慈悲的伪善之人。
濮落只觉得,他看不透那人。
“我不知道,由尘只说要取……迦叶的性命,我不知道他将他带到这里有什么意义。”沉思半晌,廉君终是忐忑地回答。
濮落沉默下来,墨色的眸子浩瀚如海,忽而,本是冷淡的眸里闪过一丝阴厉,他顿住了脚步。
“出来。”低沉冷漠的吼声,透着几许不可力抗的威严。
廉君愣住,瞧见清乾仙君一身煞气地回过身来,一手置于身后,威严而不可侵犯。
“仙君。”他有些不安地开口,同时警惕地打量四周,照清乾仙君的样子,周围怕是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另有其他的人。
片刻之后,原本寂静的谷底刮起一股阴寒的怪风,不远处,人影缓慢凸现。
“是你。”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淡淡的语气,“你们跟着本尊做什么。”
那凸现的人影身着紫金软甲,两肩上还有尖锐的龙刺,半张脸上的紫金蟠龙,衬着一脸的冷酷,犹如冷血的蛇类,阴冷而令人毛骨悚然。
“上仙,吾与吾王并无恶意。”沉闷的腹鸣声响在紫金人的身后,濮落淡淡扫了眼他身后的幽蓝斗篷的魔人。
“本尊不喜他人跟在身后。”收回目光,放松浑身的厉气,濮落感觉得到,突然出现的妖王和谷鬼并无杀意。
谷鬼上前一步,对着濮落恭敬行礼:“上仙,吾与吾王并不是有意跟在上仙身后,只是上仙所走的这条路,也正是吾们要走的,还请上仙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