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不置可否地低语,濮落抬眼看向阴沉的妖王鲻刖。
然而,鲻刖好似并没有在听他们的对话,只是侧头微微抬起,暗紫的双眸掠过濮落的肩,看向很远的地方。
“在那里。”他忽而低声痴迷的喃呢,像是对什么的追逐与沉沦。
濮落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忽而好似明白了鲻刖出现在此地的目的。
“尔等是为了妖界妖娆?”那个雪白的男子,绝色而又冷漠,却又勾动着所有人的心,让人无法抗拒。
谷鬼默了一下,终是开口说道:“是,吾们确实是为了……妖娆圣者。”虽然,他极不希望妖王去寻他,可是却也无力阻止。
半晌,濮落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随便。”而后抬脚转身离去。
廉君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流转,妖王鲻刖与谷鬼他是第一次见,并不知晓身份,但是从谷鬼口中的言语,他大致明白了那看起来好似不太正常的紫金男子的身份,或许是哪里的王吧。
“还愣着做什么,走。”出神间,行在前方的濮落开口呵斥他,廉君连忙收回目光,不曾多言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一边,鲻刖忽而转动脖颈,两眼似是无神地盯着廉君远去的背影:“莲……花……”略有些痴痴地低低喃呢,脑海中的思绪追溯回佛国的日子,他忽而明白了由尘为何要如此地帮助那个名叫廉君的莲花精。
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之优昙,与备受推崇的阿修罗城的莲、持国天城中的水仙和爱染明王城中的牡丹同属极品,而廉君的前世,正是阿修罗城的莲,一朵堕入红尘的佛国之花。
伫立半晌,直到再也看不见前方两人的背影,鲻刖动了动身子,原本无神的眸子,瞬时变回染着癫狂的阴鸷眼眸。
起步向前走去,身后的谷鬼默默地跟了上去。
风过无痕,一株大树的粗斜枝桠上,缓缓显现一个人的身影,青衫长袍,墨发轻扬,面如冠玉俊美,眼似勾魂指。
他缓缓摇着手中的黑玉宝扇,嘴角是轻佻的笑意:“走快点,下面可有一场好戏。”微眯的勾魂眼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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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这做什么?”见原本还走着和尚忽而停了下来,由尘淡淡地问向他。
两人已来到谷底,前方也没了去路,此时的和尚却不知为何不走了。
迦叶走到一块大石后,略微弯下身子,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由尘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身影,等待着他的答复。
“贫僧,是为了这个。”似是瞧见那东西完好无损,和尚直起身子侧开些许,伸手指着大石后的地缝。
由尘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略有些诧异地看到了一朵开得正茂的白色小花。
娇嫩而洁白,好似脆弱得不堪一丝风过。
“……”不知该说什么,由尘沉默了下来。
“这是一朵小小的野花,贫僧刚来此地的时候,它长在崖边,因缺水快要枯萎。因此,贫僧将他移到此地,由大石上滴下的水珠养活。”一脸从容的和尚,轻声解释道,言语间,爱怜地低头看着那朵脆弱的白色小花。
“花期过了,它也会死。”由尘毫无情绪地说。
“贫僧知晓,但是,花开之后,会留下种子。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如此吧。”
“你记起来了?”忽而问道,由尘的话中是一丝的不确定。
“恩,”迦叶点头,“贫僧说过,廉君走后的这几日,贫僧记起了很多事。因此,也知晓了我们二人间的孽缘之因。”
“孽缘之因?”轻微地冷冷扬上嘴角,由尘道,“你说说看。”随后,席地而坐,似是做好了一个听众的准备。
坐定在大石旁,迦叶望着地缝中的白花,低沉地述说:“当年,贫僧本是阿修罗城的一名比丘,师祖念贫僧慧根颇深,说贫僧是命定罗汉,终有一日会经佛祖点化,位列西天罗汉,因此,叫贫僧一定要坚定心念,不得有一丝妄动。后来,贫僧便进了阿修罗城的圣莲花池,日夜冥思诵经。然而,却不想惊动了莲花池中的精灵尊者。那精灵尊者是由池中的莲花所化,从未离开过圣莲花池,因此见了贫僧在池边诵经,便生了好奇之意。之后,我俩时常席地长谈,尊者陪着贫僧诵经,贫僧跟着尊者养莲。说起来,那段日子,是贫僧最为悠闲的时候。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日,贫僧与尊者偷去凡尘人间,沾惹了尘埃,令其受到多方责难,贫僧与他,因此都被逐出了佛国……”
沉静说完,迦叶半晌沉默。
“其实,那时你想必已经知晓,那个莲花尊者,已对你动了凡心。”由尘清淡地说。
迦叶摇了摇头:“贫僧当时并不明白,却若不是轮转了这么多世,也不会明白。当日的莲花尊者就像一个无尘污垢的孩童,心底赤诚一片,如不是遇上了贫僧,贫僧又偶尔提及了凡尘,尊者也不会羡慕红尘多彩,以致蒙了心智。”
“心智?你当他是糊涂的?”
“即便不是糊涂,过了这么多世,也算是一笔糊涂账了。”
轻声叹息,由尘望向天边,黄昏以至,天边好似烧起了一把火,熊熊烈焰:“或许吧。”他若有所思地低喃。
自己当初也是贪恋红尘,自是知道那份心情。只是,那个莲花尊者……今世的廉君,怕不是贪恋红尘那般简单。
或许,是贪恋了一个人的存在,才会艳慕红尘无虑,不用受佛国礼教所缚。然而,殊不知,红尘万丈寸寸都是刺,逃得出佛国,却逃不了宿命。
静静陪着迦叶,这二个夜晚,相安无事,那朵绽开的脆弱白花,总让由尘觉得,好似看到了廉君的影子。
虽是莲花尊者与迦叶和尚的故事,却好似映照着两人的结局,廉君是其中的楔子,连接着前世与今生的缘分。
“置之死地而后生……”
夜幕降临,由尘沉思在迦叶和尚无意说的一句话中,那精短的七个字,却好似隐含了一切的深意,令他无法安眠,有些答案即将呼之欲出,想要抓住时,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六十二回
谷底另一边隐藏着一座屋舍,四面环山,从中横过一条河流,看似极像世外桃源。
此时,由尘与迦叶正处于桃源深处,这座屋舍前。
“这样的好去处,你藏得实在是深。”有些惊艳于眼前的景色,由尘不由自主地说出此话。
简陋的屋舍后,有一大片的荷花池,现下正值荷花正茂时,鼻间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清新荷香,一顶顶的碧绿荷叶层层叠叠,夹杂着沾着晶莹水滴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许久不见,这里的荷花还是如此的美丽。”怜惜地俯身抚摸着脚边的碧绿荷叶,迦叶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安宁一片。
“确实很美。”拉开风帽,由尘静静地望着一片随风摇曳的荷,心底也是一片宁静,只剩一声感叹。
“这里,是前生贫僧与廉君生活过的地方。”淡淡地述说,迦叶漾不起涟漪的双眸中,是深沉的追忆。
由尘微微有些诧异:“你与他,厮守过?”
迦叶垂首想了想:“算是吧,贫僧与他生世相敬如宾,从未逾越雷池一步。其实,这样平凡的生活,何其弥足珍贵。”
魂无归处为情牵,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一路,你到底是为了收服妖孽,还是为了,缅怀往事。”停留驻足的地方,到处是廉君挥之不去的影子,由尘不得不讶然,不得不疑惑。
轻声叹息:“也算是吧,”迦叶坦然说道,“这是最后一站,我们便在这里等那孽畜。何况,能在此地魂归天际,也是贫僧仅剩的福气。”
“迦叶,”喊着和尚的法号,由尘心底涌起一丝冲动,“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想要杀了你。”无望的念想是穿肠毒药,与其等死,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是么。”恍若漫不经心地回答,迦叶走到荷花池的拱桥上,走进那朴质的凉亭,缓缓席地而坐,就连那坐下的蒲团,即使经过岁月的洗礼,也还是原先的模样。
“坐在这儿,贫僧好似看到了前生的光影。”鲜红的朱砂痣两边,墨黑澄澈的双眸,是一抹追忆,那晶亮的眼里,似乎倒影着一幕幕过往的画面--
和尚与青衣男子对弈论道,辩论佛法,也偶尔抚莲,悉心培育着刚长出的嫩绿,和含着欲放含苞的荷。
两厢快乐无比,只需一个眼神,便能会心一笑。
“莲香,使贫僧定神,亦使贫僧解脱。”
“今夜一过,明日便是大限之期的最后一日,你可有做好准备。”像是老朋友一般,由尘踏进凉亭,坐到他旁边的蒲团上。
“有无准备有何差异?”迦叶轻声道,锡杖置于身旁,右手虎口上拈动着颗颗佛珠,“贫僧自看破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从今往后,再也没了如此的机缘,今夜,就让贫僧安心席坐于这莲花小居内,诵该诵的经,思尽前尘不敢妄动的念想。”
看了他一眼,由尘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佛珠:“诵着经文,思着他人,你不怕玷污了佛法。”
青天白日,头上便是苍天,若是苍天有眼,见这和尚诵着经,却是在思凡尘,不下九天玄雷,也定不会任他如此嚣张跋扈,目无佛法。
“和尚早已失了侍奉佛陀的资格,憋闷了许久,只想仅一次为自己。若是公子,想必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着,颇有深意地望了由尘一眼。
“说的极是,若是我,我宁可翻了天覆了地,也绝不有愧自己。这尘世纷扰太多,清净的无垢之地,只要是容了人,便断不了念想,为何还要这般自欺欺人?所谓无想无欲,有时想来,莫过于漠视一切纷扰的借口,何来慈悲,何来渡世。单一个情字也不明白,那些佛法学来又有何意义。”
他喜佛法安心宁人,却也恨佛法固步自封。
他赞同慈悲济人,却也厌恶那慈悲中深藏的两面尖刀。
为何情爱便是魔障,为何贪恋凡尘便是罪。
难道莲花不是出淤泥而不染?难道所有人要成行尸走肉便是真?
天下归心,情真无限。若不是一个情字,世上只道是一片灰白,何来那些佛陀口中教化他人的故事。
一边是来,一边是去,皈或不皈依佛陀座下,由尘都好似都不觉得满意。
凡尘太过纷扰叫嚣,佛国又有情还似无情,哪一个都束手束脚,哪一个都不令人畅快。
“公子不可如此说,佛法深妙,各自见底不同,你只见佛法不扰红尘,却不见凡尘是佛法来处。若无凡尘之事,何来议事佛法。说来,也是一脉相承,缺一不可。”
由尘轻蹙眉头:“我并不是与你争论佛法,迦叶,难道你从未怨过?”
算上来,也是十世姻缘,却世世转为孽债。任是何人,也都是受不了那番磨难的吧?
就他由尘而言,三世便已足他忍受,十世是何其久远。就算磨不平反抗的菱角,也终是累得人无以复加。
“怨?”低声轻喃,迦叶摇了摇头,“若是会怨,也不会经历十世。只不过,可惜倒是有,放不下这个,亦丢不下那个。世上安得两全法,使人不得开心颜。贫僧说不准早已犯了那贪恋,以致次次劳劳。”
垂眼沉默,由尘细细思索着那话中的深意。
“迦叶,若是你能有一点反抗,我想,你和廉君,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局。”道出这句话,由尘心底却也是一动。
若是他也对宿命反抗到底,那今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或许吧。”意味深长地回答道,断指和尚继续捻动着手中的佛珠,略微闭了闭双目。
半晌无言,两人心思各异。
“你要寻的孽畜到底是什么?为何要在此地等他?你不怕毁了这池清丽的荷花?”再开口时,由尘抛出一片疑惑。
“到时你便会明白,公子大可放心,那孽畜定会来到此地。命里终有此一遇,又怎会无故消散。”沉稳回答,迦叶闭目不睁,好似入定了禅宗,只是,却不知他到底想的是什么。
白日进入黑夜,由尘坐在迦叶身边,偶尔两人言语两句,知晓些那十世中的故事。
第三个夜晚,桃源深处,荷花池边,有人诵着经,有人凝着神。有人讲着故事,有人听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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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中生机,白花……”低沉的喃呢,声音有些细微的沙哑。
濮落站在廉君身后,淡淡地看着,似是早已知晓又将错过。
徒步追到此地时,天色已微微换上夜幕,几日的燥热晴空被深沉的黑色笼罩,却未削减一丝热度,就好似不顾一切地散发着灼热的气息,有种嘶声力竭的错觉。
“休息片刻,天亮了再启程。”看着那明显又憔悴了下来的人,濮落终是忍不住说道,挥手激燃一堆篝火。
廉君坐到大石旁,轻柔地抚摸着那脆弱的白色小花,偶尔抬起指尖沾几滴石面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地滴在花瓣叶上。
“之前还在怀疑他为何会走这条幽径,现下却是懂了。”
看了廉君一眼,濮落拉开衣摆,静息于地面之上,不言不语。心底却是知道,这一路对于那个莲花精来说,怕是每一寸都是回忆。
因此,他只静静地听着。
“我记得刚找见此地的时候,那世的迦叶已是遁入空门。我为助他西化,四处寻找方法,却不想还是失败了。”若非他太自私,两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其实是可以成全迦叶的。
“我想,他应该记起了许多事。来这偏僻的地方,一定是去了那里。”说着,略微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糊涂,竟到此时才回想起来。”而后,出神地看着沾着水珠的白花,“这个时节,荷花应该开得正茂。”
“你对那和尚抱有念想?”清淡地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其中含着一丝傲睥,好似在嘲弄着他人。
“念想?”廉君有些疑惑地蹙起温润的眉头,若有所思,“原来想要和一个人厮守,便是念想。”说着,轻拍了拍额头,“当真是糊涂了,明明有非分之想,可世世都借着还债的理由去接近他,真是病得不轻,病得不轻。”
濮落抬眼看向他:“是尔等不承认心中所念,错过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廉君笑笑:“仙君,这话真不像是你说的。小妖还记得,那时你为了由尘,不仅夜夜去他的酒肆,还回回将他灌醉。就连我和那小猫妖也沾了由尘的光,仙君从不会如此冷漠的对人,也不会说出如此犀利的话。”
当真是为了由尘改变了习性,爱屋及乌,情有独钟。
只是,现下却也成了这番模样。
“你说什么,”冰寒的声音,好似要瞬息刺破耳膜,令人不由心生恐惧,“本尊怎会与妖孽交好!”
低声的呵斥,却让廉君心底一寒:“看来,仙君果真是忘了。”缓慢垂眼,继续注视手下的白色小花,廉君继续轻声说,“不过,小妖想要提醒仙君一句,拿不定的事,切莫操之过急。否则,幡然醒悟之时,大局早已注定,怕是会追悔莫及。”
冷冷一笑:“你可知道,你此句话以下犯上,本尊可以治你大不敬之罪,令其万劫不复。”
靠在大石干爽的一面,廉君若有若无地抚摸着手下脆弱的花茎:“这几日里,难道仙君还没瞧明白?小妖早已万劫不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言语中的凄然,像是一滴清油,滴在这夜里,化不去,亦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