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居然做起了伺候娼妓的奴才,真正是可惜了!
实在是可惜!
男人再往阿澜脸上细处仔细瞧,丰盈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如羽扇般浓密的长睫毛,睫毛之下那双眼睛却是紧闭着的,细长的两道眼缝儿,这人睁开眼时,一定很大很迷人。
男人又将伸出的头收了回来,再度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同床上的女人讨论道:“你猜阿澜在做什么?”
女人懒得同他玩耍,随口敷衍道:“他在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没有吸气吐气的,那怕是死人了吧!
男人揉了揉额头,有些苦恼道:“他居然在睡觉!”
“他居然在睡觉!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也能睡着,还是不是男人呐!”自诩真男人的坏小子十分感叹,他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坏小子已从女人身上爬了下来,盘腿坐在床上,喃喃自语,也无人能听懂他叽叽咕咕都说了些什么。
女人失了禁制,赶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将那撕成两半的破布裹在身上,才大声叫骂道:“你们都不是男人,你们两个算什么男人!”
她猛地推了伺立一旁的阿澜一把,自己却裹着破布片就往外冲了出去,在这屋里她简直连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都是些王八蛋,浑蛋,不是人的东西!
第三章:小人
阿澜均匀而细微的呼噜声被打断了,他稳住身形,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果然很大、很迷人,仿佛夜空里一双最闪耀的星星,清冷冷的还带着一丝孤独。群星不能与之媲美,即使孤独,那也是一种无上的光辉魅力。
阿澜眨了眨眼,盯着燕儿羽,这只燕子也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仿佛看见什么珍珠宝贝,喜欢是喜欢,可又怕自己不识货,或是上当受骗、或是糟蹋宝贝,因此而不敢轻易下手。
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燕儿羽终究下定决心,极认真地问道:“你睡过没?要不要陪我睡一回?”
阿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燕儿羽,并没有说话,那眼神中似乎已经包含了他所有的情绪——惊讶、不解、迷惘、平静,却并没有愤怒与轻视。
燕儿羽有点心虚,刚想开口胡扯点什么,阿澜却说话了。
“你刚才不是已经睡过了?”声音很平稳,男人的音线并不细腻悦耳,但却带着点江南软绵绵的口音,他并不是故意这样做,而是自小养成的习惯,不太容易修正。况且,也没有必要修正,他自己一直觉得挺好的。
“我刚才是跟女人睡的,我……我还想同你睡一场!”燕儿羽挠了挠头,有点像个半大的小伙子,初出茅庐时的青涩和局促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燕儿羽从前并没有睡过男人,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要睡男人,女人软软的身子他抱着觉得很舒服,没想过要换一换。但他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就生出这么个念头,并且还鬼使神差般地对当事者说了出来。
阿澜仔细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不是倌儿,我是龟奴。”
燕儿羽道:“我会去跟老鸨说的。”是不是倌儿,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燕子点头,眼前这龟奴点头,老鸨那边就更不成问题。
“我也会付钱的。”燕儿羽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单独给你钱。”
燕儿羽是这妓寮间的常客,有些什么规矩、又该如何规避这些条条框框,他再清楚不过,私下给的钱自然要比经老鸨子手缝漏出来的点滴要丰厚得多。
阿澜这回想也没想,仍是那句话:“我不是倌儿,我是龟奴。”
燕儿羽有些急了,抓耳挠腮道:“这个……这个其实不是问题……”燕儿羽倒是不知,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倌儿是卖的,龟奴虽是奴才,却不用出来卖。
阿澜突然走近,凑到燕儿羽的床边,拍了拍他裸露在外的肩头,轻声道:“若要寻倌儿,我替你叫去!”
怎么就与这人说不明白呢?
燕儿羽有些泄气,道:“我不想睡倌儿,我就想睡你!”
阿澜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惋惜,道:“可我真不是倌儿!你要知道,倌儿要做的事对我来说,实在难办!”
说到这里,阿澜又拿他那双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燕儿羽,似乎是想告诉燕儿羽,这一行有多么的辛酸与不易。
阿澜又道:“我做龟奴已经很不容易,再要学倌儿的事,那是根本做不来的。你能明白?”
燕儿羽点了点头,其实他不太明白。
阿澜继续道:“所以,你也能谅解?”
燕儿羽只有继续点头,虽然他也不太想谅解。
阿澜再道:“那,我走了,水在那边,你自己洗漱,记得把衣服穿好!”
阿澜抽走了搭在燕儿羽肩头的一双手,肌肤相触的温热瞬间冷却。
他的人虽走了,燕子的心却活泛起来。
原本,燕儿羽并没打算在这家妓院里待多久,他一向没个定性,喜欢的东西也时常变化,兴致来了,便可能换个地方尝新鲜。
燕子本就有南迁北徒的习惯,所以燕儿羽也一样,他是时常搬家的。
可燕儿羽没料到这趟会在一家老妓院里遇上个令自己动心的对象,虽然他们相识在一名娼妓的屋内,并且当时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一个在办事儿、一个在打瞌睡。虽然有这么多古怪的事情凑在一处,燕儿羽依旧坚信,这并不会影响到初遇的美好。
燕儿羽觉得定是因为当初太过动人的氛围影响到他,以至于对阿澜生出执念,追逐起来乐此不彼。
阿澜就住在这家妓院后面的厨房边上,那里只有一个很小的房间,堆放着柴禾以及一些杂物旧具,除了一张木板床之外,能够供人活动的空间已经极其有限。
这小房间的光线与朝向也不好,还不够干净。事实上阿澜已经尽可能地打扫与清洗过,但厨房飘来的阵阵油烟气息令他的所有努力都化为乌有,只得默默忍耐。
这时分天色还早,整个妓院里都死气沉沉,没到日头落山,这里的人是活不过来的。
燕儿羽已在妓院里包了个房间,就是妓女素兰在三楼用来接客的那间屋,看样子,个把月之内,他是不会离开的了。
幸好燕儿羽才刚住进来不久,还没养成这里人的作息习惯,因此,虽然天还未黑,他精神头儿依然很好,习武人的旺盛精力正无处发泄,便自来熟地在院子里瞎逛起来。
说是瞎逛,其实燕儿羽也是有目标的,他早就打听好了,知道阿澜的住处。
被阿澜拒绝之后,燕子不仅没能死心,那颗心反而更像沐浴在春风熙日中,分外的活跃、滋润,甚至萌生出一种淡淡的甜蜜与喜悦来。
这算是一种恋爱么?
已十分靠近厨房的位置,燕儿羽蹑手蹑脚地往前移动,他想要偷偷躲起来,瞧一眼阿澜正在干什么?偷窥也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尤其在一个轻身功夫已可如同飞燕般轻盈的杀手身上,要模拟出这种寻常人惟妙惟肖的小心是很不容易的。
燕儿羽玩得很尽兴,就好像他真的需要这样的方法来掩饰身形。
阿澜果然在自己的屋子里。
不过他并没有跟其他的妓院中人一样,趁着日头正高,埋首被褥间呼呼大睡,他的作息时间似乎也很正常、健康,这会儿居然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在屋子里练字。
准确地说,阿澜应该是在教人练字。
阿澜那张以木板搭成的简易旧床上,还架着个残破的案几,也不知是他从哪里翻出来的旧货,缺了半条腿儿,拿东西垫一垫,居然还能将就着用。
阿澜就盘腿坐在木床上,他旁边还有一个人,那人手里握着笔,沾了点都淡得快看不出颜色的墨汁儿,一笔一划地在毛边儿纸上描绘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那是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生得虎头虎脑,套着一身崭新的缎面儿春衣,那衣服做工颇为讲究,料子也不多见,衬得这孩子很有几分可爱。
阿澜不时会指点那孩童几句,他自己也拿着本旧书在旁边轻声吟诵着,不过燕儿羽却听不太懂,什么“寘彼周行”,又有什么“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燕子哪里能明白我的马是怎么挥腿的?我的姑又累成啥样儿?
这些读书人的名堂果然够多,可以让人听都听不懂,更别说去学了。
但那小童却学得十分开心,阿澜教得也很愉快,燕儿羽眼巴巴地瞧着,都有些心酸了。他不禁暗自揣摩,阿澜究竟什么来历,居然还能念书写字?那孩子又与阿澜有着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妓院里?
燕儿羽的揣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便知道答案了。
就在燕儿羽觉得腰也弯得酸了、腿也蹲得麻了时,那可爱的孩童脆声声地喊了句话,让他浑身一个激零,所有酸痛都一扫而空,心里某个部位更变得空落落起来。
那孩子喊的是——爹!
第四章:贱人
“爹!”那孩子脆生生地喊道。
燕儿羽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已经有了儿子呢?
燕儿羽却没去细想,若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为什么就不能有儿子呢?
阿澜岁数虽不算大,但怎么也有了二十好几岁,早已过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有个七八岁大的儿子,这有什么出奇?
燕儿羽抽了抽鼻头,有种伤风鼻塞的酸涩感,但这感觉仅停留了一二个瞬间,他便又想开了。
有孩子又怎样?若阿澜能答应,自己还是可以与他睡一回的。
想到这里,燕儿羽也没甚心理负累,他悠悠闲地踱着步子从藏身处走出来,在阿澜家的门板上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脸上带着笑,扬声道:“阿澜,我进来了!”
门原本就大大敞开着,阿澜也并没避讳他的意思,只点了点头,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竟然没找到可以招呼燕儿羽坐下的地方。
燕儿羽也不扭捏,缩了缩身子,两条长腿一抬,就窜挤到了阿澜的床上,与阿澜挤在一处、挤作一团。
那孩童正在专心写字,不大的一张床上骤然多出燕儿羽这么个物体,顿时显得拥挤不堪,那孩子简直连手脚都快摆不开了。
“爹!赶他下去,这人太讨厌了!”童言无忌,因此更是直接,通常孩子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大人的却还不能与他们较真儿。
燕儿羽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孩子他娘,脸上却是笑得十分和蔼,很像一个温和而包容的长辈。
“这孩子真聪明,这么点儿大,就能写这么多字,这个念什么?”燕儿羽为了不被赶下床去,没话找话,专捡那小的马屁拍。
孩子都是经不得夸的,一听燕儿羽夸赞他,那孩童虽还是绷着张脸,眼睛里却闪烁着无可掩藏的光亮,声音更是愉快。
小孩子又用那脆生生的声音说道:“这个字念‘罍’,就是酒杯的意思。这都不知道,爹,这个大叔好笨的!”
燕儿羽的脸微红了红,不过他面皮一向不薄,倒也不算太明显。他确实没读过几天书,也确实不认得这个“罍”字,即使被一个小屁孩儿嘲笑,那也没什么好分辩的。
阿澜话不多,小孩儿与燕儿羽一搭一唱的时候,他并没有开口,这时候见燕儿羽头都缩成一团、有点无地自容的模样,忍不住敲了一下那孩子的脑袋,有些严厉道:“练字的时候还请专注,休要分心!”
小孩子“哎哟”了一声,没敢顶嘴,果真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练字求学了。
燕儿羽一拍阿澜的肩膀,咧嘴笑道:“阿澜你真厉害!”
阿澜唇角微微扬起,瞧向燕儿羽搭上自己肩头的手,随口道:“教训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厉害的?”
燕儿羽摇头道:“教训小屁孩儿不是本事,可懂得读书念字,这就是大本事了,若是念得好了,便可以考功名、做大官,也就不用再待在这里。”
阿澜不置可否,那孩童却偏着头机伶地听着二个大人的对答,突然问道:“念好书真的就可以不用再待在这里?”
燕儿羽肯定道:“那是自然,说书的都是这么讲的。”
阿澜这次没有呵斥那孩子,只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练字!”
这一练,就是二个多时辰,燕儿羽本来是最不耐烦听这些难懂的诗句,但不知为何,陪着这一大一小二人,他竟然半点也没觉得烦累,甚至没注意到时间一晃而逝,等到他们腹中咕咕作响时,天色几乎已将黑尽,院子里的红灯笼都点了起来,寻欢作乐的时间又到了。
“小鬼,小鬼,你又躲哪儿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燕儿羽认得这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昨儿还与他厮混了好一阵子,嗓子到现在都还有些沙哑、销魂。
声音才传过来,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妓女素兰就已经一阵风似的卷到,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耀红了屋内三个大小男人的眼,素兰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纱裙,浓妆艳抹,装扮得十分美艳。今天似乎是这妓院里每旬一回的选花魁大赛,这院子里每位姐儿都替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只盼能博得满堂彩,也好让自己的身价往上涨几分。
“小鬼,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不要总是打扰阿澜,他晚上也还要做工,哪里够时间管你!”素兰一把牵过小孩子拿笔的手,急着催促道:“别写了,我先把你交到秦妈那里去,今晚她会照看着你,别给我惹麻烦!”
秦妈是这妓院里一个老妈子,靠做点粗活儿糊口,有时候也帮这些窑姐儿做些私事,换两个银稞子作零花。
小孩子嘟着嘴道:“我不要去秦妈那里,跟着爹念书写字就挺好的。”
素兰抬手就给他一个爆栗,怒骂道:“爹!爹!你是想爹想疯啦!见人就叫爹,你叫我这做妈的脸往哪儿搁?”
小孩子嘴一扁,泪串子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却也没敢回嘴,想来已经被素兰教训过很多回。
素兰又狠声道:“你记清楚了,你爹早走啦,他不要我们母子,不要你这个累赘!别见谁都叫爹,那只会让你被人轻贱!”
“阿澜没有轻贱我!”孩童声音还是那么清脆。
素兰却低声道:“阿澜他自己就是下贱人,又怎么轻贱你呢?我们都是,都是下贱人……”
其实孩童并不太明白下贱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隐约感觉到那并不是一个好称呼,心里好一阵郁闷,燕儿羽瞧着他怪可怜的,索性向素兰开口道:“这孩子交给我吧,去找什么秦妈,我替你看着便是,挺机伶的小家伙,不累赘。”
素兰拿眼一瞟,“哎哟”一声,怪腔怪调道:“就你也能带孩子?自己不学好,可别教坏了我家小鬼。”
燕儿羽嬉皮笑脸道:“再不学好,我也长得人高马大没人敢欺负不是?”
他指了指阿澜,又道:“小孩子要跟着他学,终究也是文弱书生一个,又没个好家世,能不能出得了头还是两说,遇上个山贼土匪的,自己先将小命弄丢。不如跟着我先练两手绝活儿,至不济也能逃得命去。”
素兰对燕儿羽的身份一知半解,只知道他是个有些功夫的生意人,具体做的是什么生意,却没能盘问得出来。之前小鬼跟着阿澜念书,素兰也并没太热心,自己这般出身,儿子书念得再好,估计却极难靠着这有出头之日,倒是燕儿羽若肯传些拳脚防身,怕对娘儿俩今后的日子还更有帮助一些。
想到这些,素兰口气也有松动,放柔了声音道:“那这段日子我把儿子交你管教,你可得上心些,别教他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燕儿羽逗她道:“污七八糟的东西?那是什么,我却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