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太监刚晋上来不久,原来是乡下小户人家的娃。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才忍痛将他这个最小的孩子送来入了宫。“我是王公公一路提携上来的。他待我可好了。”小太监说着皱了皱鼻子,“就是也有几分严厉……”我想起方才王公公在时他那副样子,不觉失笑。无怪这小太监心思单纯,原来是对了王公公的喜好,替他挡了风雨,才提到了皇帝这身边来。“宫里的人好生沉闷,咱们不许同宫女讲话,可这些人也不同我讲话。”似乎是见到了能说得上话的人,这小太监说起来一停不停。他一边指着一路走过去的房门。我心道这小太监也太不谨慎,若是里头有人,岂不是听到了他的话么?“今朝他们都当值去了,就留我一个。”仿佛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狡黠地朝我笑笑,竟然也透出了几分艳色。
我从他口中得知他叫锦澜,这名字是王公公给他起的。他原来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无非是什么二狗、草根之流。王公公给他起的名字他挺喜欢,只是不会写字,因而也不知这两个字怎么写。听到我说上过书,他惊喜地要我教他。“奇怪了,皇上御书房的侍人都是不识字的呀,你怎么就进来了呢?”我心知自己一时口快,露出了马脚,于是连忙道:“我不过是从伍爷子那儿学过几本书,都是读记,背来的,却也不识字。”锦澜听到这话又显出了失望之色。皇帝的身边不留识字侍人。这缘由我是可以想见的。看来我此番自荐一举,实在算得上是险之又险了。
我的睡房不大,脏乱无比。锦澜出去拿了洗具来抢着要帮我打扫。我也不推辞,若是自己一个人打扫,我指不定要摆弄到什么时候去。更何况我本来对这些事儿手拙,当初穿衣也是阿林帮忙,哪怕进了宫,虽然学了却也依旧改不了让阿林替我穿衣的习惯。想到这里,我又是一分惆怅与头疼。阿林不在了,谁来替我披衣束发?
屋里头灰尘满是,甫一开窗便引得我好一阵呛。几只蛾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直冲出去。见了光,屋里头的一些爬虫顿散得干净。锦澜打来了水,扛来了大把拂尘,同我热火朝天地干起来。锦澜手脚麻利,想来是干惯了这伺候人的活计,没过一个时辰就助我清理完了这不大的屋子。
我将包袱往床头一扔,替我俩倒了壶水,颇有成就感地看着这被捣腾完了的屋子。我累得满头是汗,卷起了袖子裤脚来拿巴掌直扇。锦澜也热得不行,只是看着我,看着看着,嘴角便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看着奇怪道:“你笑什么?”锦澜学我卷起了袖子,将两条腿四角八叉地摊开,喝干了一盏凉水后道:“绝韵,今朝和你在一道,我才觉着自己活了一回。”我一愣,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你不明白,这皇宫的内宫里头,除了梨园和尚未成人的龙子,只有皇上一个人是男人。从来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让人舒服。大伙儿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了一点儿小错就丢了脑袋……我……我喜欢和你呆在一道儿。说不出的……爽快。”锦澜看来才十五,比我还小上了些年岁,我颇为不忍地看着他,默然点头。他舒了一口气,道:“我从来不敢这般放肆地动作,连袖子也不敢卷起来。这、这可是我头一遭。”我看看他白皙细瘦的胳膊,上面隐隐有几道红痕。见我注意到这,他脸微红,就要遮掩,却一顿后又大大方方地撩起了袖子道:“这是王公公和其他总管打的。”我心里一动,又倒了一杯水给他。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看着我的手道:“绝韵,你真白。”我一愣,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袖子:“可不是,整天被戏服遮着,自然要比曝晒在日头下的脸白些。”锦澜露出了几分迷惑之色。我赶忙起身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皇上似乎说过要我去伺候笔墨来着。”
锦澜也赶紧站了起来,道:“若是你被排进了班,自会有人来让你去替下的。”我听到他这话略为放了心。正要再坐坐歇息个足好存力气去对付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的皇帝,却听得门外道:“绝韵那人可是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锦澜的脸色顿时一边,慌慌张张跳了起来,迅速拉下了袖子,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竟是比见着王公公还要忌惮上几分。我听那个声音也不算年老,甚至年轻,顿有些不明白。“幼滋来了,你……千万别得罪他!”我正待要问,却听到那脚步声到了门口。我眉梢一挑,上前,先一步开了门。门外之人怔了一下,随即一双桃花眼,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个遍。我亦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门外之人自然也是个太监。年纪同我相差无几,身形高挑,长了一张巴掌大的漂亮脸蛋。脸颊白净得一点儿胡茬也无。我想到这儿忽然一愣,顿然想起来这皇宫里除去了梨园和龙子,的确也就我和那皇帝是“真正的”男人了。我遂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之情,微微扯了嘴角朝他一揖道:“绝韵在此,这位是——”那太监微微抬着下巴,斜眼看着我。若是旁的人做起了这动作来,绝好看不到哪儿去,偏生这张脸蛋秀丽柔媚得很,这一斜眼见竟带出了千种风情。我不禁一愣,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我成了短袖连看随意哪个男人看作是女人了么……
那太监终是开口了。“我幼滋你都没有听说过么?”他拂袖冷哼了一声道,“皇上宣你去御书房伺候,你——”他上下扫了我的全身,露出鄙夷之色,“你快把自己收拾好了,别让皇上待着。”我知道自己现下一身脏,鬓发杂乱,自然入不了他的眼,心里也不气,又是一揖道:“今后烦请幼滋公公多担待了。”他又是一声冷哼,转眼瞥见了屋里的锦澜,双眼一瞪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锦澜一缩脖子,慌忙跳了出去,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我隐约听到那幼滋冷笑着道:“什么东西,还要皇上来宣召……”
我心里听着不舒服,却想到这太监的身份,不觉又谅解了。于是尽快用余留的一桶清水将自己打理干净,换了件干净衣裳,又极为费劲地梳理了发,这才施施然走了出去。
这小阁同皇帝的御书房不远,其间的路程却复杂。幼滋看到我出来时多看了我两眼,又昂着头一言不发地前头带路了。我见到锦澜被他管教得唯唯诺诺,不觉心里有些感叹。他带着我七弯八拐,循着那复杂的径来到了皇帝的御书房。“这段路你可记清楚了,若是有一丝差错……哼,那可就不是走错路这么简单了!”幼滋一边走着,一边斜睨着我道。我看看四周,小径通去的地方多,也许一个岔子真有可能走到了什么贵妃的殿里。我这时又觉出惊险来。这皇帝要让我这样一个男人留在这最靠近后宫的地方,恐怕着实犯了大忌讳。也不知这皇帝在朝堂上是怎么个解释……
除了金銮殿,皇帝和大臣议事这里可算是第二个重要的处所了。我再一次来到这恢宏的御书房前时,轮到幼滋在我身前叫门。因着皇帝这一回对我是宣召,我是要当着大门进去的。幼滋嘱我说,今后轮到我当班时,要从侧面小门进出,为了不妨碍到皇上,那小门前还挡了一扇屏风。上一回我并未好好看清过这御书房,这一回进了门,我才惊觉这哪里是个书房了。成堆的书摆在那龙椅之后的架子上,整整立满了一面高及房梁的柜,柜后隐隐有一页雕花紫檀木屏风,那后头该是皇帝歇息之处。
皇帝依然坐在那座椅上,用朱笔勾勒着什么。我见他数次,凡不是为之演戏或国丧或国节,他皆是这般姿态,从未见他身侧有什么贵妃相伴,你侬我侬。算起来,这皇帝,也算是清明了。
第四十八章
皇帝依然坐在那座椅上,用朱笔勾勒着什么。我见他数次,凡不是为之演戏或国丧或国节,他皆是这般姿态,从未见他身侧有什么贵妃相伴,你侬我侬。算起来,这皇帝,也算是清明了。
幼滋没有同我一道进去,他在门口便止了步,用眼神示意我上前。我心里惴惴,却也不得不上去,在那前一天还刚刚跪得似乎都有了两个坑的那处青砖上拜了下去。幼滋在我身后不声不响地合了门。
皇帝连一个斜眼都没有给我,就这般蹙着眉看着文案。我不知这皇帝这一回又要玩什么花样,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跪着。想来,我甚少有机会一见皇帝就起身。总得惩处似的跪少好一会儿,要么话不到两句又得下跪。心里哀叹了许久,这皇帝却没有叫我起来的意思。我闷声不响,胸中含了一股气不愿吭声。
皇帝桌上的香渐渐烧到了底。
我的双脚血液不畅,已开始微微发麻,我皱着一张脸稍稍挪动了一下,登时酸得我龇牙咧嘴。那皇帝依然无甚反应,仿佛我压根儿不存在。我心里骂翻了他上下祖宗爷爷辈儿,直到脚到了没有知觉的地步,才见那皇帝似乎阅完了案上东西,松了松筋骨,瞥了一眼那燃尽了的香,微微一怔蹙着眉下意识地朝侧看去,这才发觉了身畔无人,而我就跪在下面那青砖上已然动不了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皱起眉道。我险些一口气闷在喉口,硬是压抑了怒气道:“皇上宣贱民晋见,贱民自然只能在这儿了。”那皇帝方才想起什么,随口道,“你起来伺候吧。”我见他说这话根本没像是真意识到了我这大活人在这,心里有气也不敢发,只得挪动脚企图站起来。可方才就已然没了知觉的双腿此刻竟是一点儿反应也无,任我憋得一脸通红,用手撑着,愣是站不起来。那皇帝依旧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紧蹙着眉看着虚空一点也不知在想什么。就在我奋力支起了腿时,他忽向我道:“你那日所说之兵法——”我一失神,腿一软,又跌倒了下去。那皇帝的面色初霁,眉尖儿都松开了。我气道:“什么兵法?”
那皇帝的嘴角带着笑,用一手支着下颚道:“你莫同我打虚腔,你一个戏子,哪里能知道这些兵法?许又是你那个已经死去的乡人?”我听到这里脸一红,却固执道:“就是那个乡人,怎么着?他已经死了,我是他的嫡传弟子不行么?”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话无赖了。只可惜覆水难收,我意识到自己已然犯了大忌之后却只能懊丧地用两指按了唇。那皇帝冷了脸色,方才余笑现下已然半点无痕。我又不觉打起颤来。这会儿腿倒是回过血来了,只是酸疼得厉害。
那皇帝冷眼看着我不说话,随后开始用食指扣着桌弦,一字一句地道:“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馀不足之处。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错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可对?”
没听到一句,我的脸色变白上一分。待到最后那两个字脱口,我顿时有些胸闷。这皇帝……竟然将我当日所说全数提炼了出来——一字不差!那皇帝见我的样子,嘴角又牵起了一丝笑,他的声音近乎轻柔地道:“那末,还有什么,不妨一道说出来。”我却惊惧地看到他眼里所带的一丝冷意。我镇定心神,面无神色地道:“皇上说这话,却是过于心急了吧?”那皇帝脸色一僵。“九袖不过一戏子,记性没有皇上天人之体这般好,要想一些从前的事自然需要些时日。贱民劝皇上,一步步来,岂不更好?”我抬眼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又道,“还是……皇上已经等不及要用兵了?”此话一出口,顿然一声拍桌巨响。那皇帝阴沉着脸色道:“不要以为你懂些小聪明,就得寸进尺——”我扭了扭已然恢复了七八成的脚脖子,脸色也舒了开来。虽是心下害怕,却依旧轻描淡写地向皇上道:“贱民逾矩了。”我是万万不会说“草民该死”这四个字的。万一这皇帝真如了我的愿咋办?想来还是逾矩的罪过轻些。那皇帝看了看我有恃无恐般的神色,冷笑了一声,似乎不欲同我这等下贱的人计较,便宽待道:“今后你跟了我在此当差,就省了那个‘贱民’罢。”我知道他冷笑我全然没有背景却还如此跳梁小丑一般自造麻烦,我却只是苦笑一下,一揖道:“奴遵旨。”贱民省去了,这“奴”却是省不了的。我不是太监,当不上“奴才”这个称呼,这“婢”字也称不上,自然也只能是梨园里的“奴”了。
我见皇帝重又垂下了头来,心知自己要开始行使职责,却不知该如何做好。好在那皇帝随口道:“你去把香换了。”我忙上前去,那香原本摆在何处我不知道,但是香炉旁却有一根余出来的备用,我便将那柱香插了上去。香炉里共统有五柱香,大小不一,最粗的一根有我三根手指那么粗。燃尽的是最细瘦的一根。每一根香上都纹饰着双龙戏珠,端的是精致无比,燃出来的气味也好闻,只是我并不浸淫此道,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香炉更为精致美妙,上头镂刻龙凤,栩栩如生。我将那香用旁侧的香引燃摆好了,便立到皇帝身后侧。皇帝挑起朱笔来沾朱丹,一沾之下皱起了眉。我见他瞟眼过来心里一突,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蹙眉道:“磨墨。”我才应过神来,忙上前去。只是我知晓那墨怎么磨,却不知道这朱丹该怎么摆弄,只是看着那盏桃花瓷盘和旁边的一小盒红艳艳的朱丹粉,不知该做什么。这朱丹,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
见我这一副木楞的样子,那皇帝终于忍不住冷笑道:“连朱丹都不识得,你还妄图求官?”我听着话不禁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挺胸道:“胸中学问,岂是一盒朱丹能比?”
“口齿伶俐。”
我听懂他言下之意。是说我不过是口上功夫好罢了,却无真本事。也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我看到那皇帝亲自用一旁小小的金匙舀了一勺朱丹墨粉,又用一旁备笔蘸了清水兑入那朱丹墨中去,那墨便如同莲花一般染开了一色鲜红。皇帝修长青葱的十指不见有丝毫粗糙,衬着那青瓷红墨,便如玉般温润透亮。我一时看的有些发傻。阿林的十指也是修长白皙的,却不似这皇帝一般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发着微光。阿林手上的骨头很好看,叫人想起满弦的弓。而这皇帝的手,指比掌长上许多,看上去远远来得纤细。哪怕他双手的确大而有力。
皇帝不再理会我,故自蘸笔写起来。我见一道又一道的奏折从他笔尖下走过,有的走了不止一两回。心中自想:这皇帝……也许当真是个好皇帝。
第四十九章
“啪!”烛火爆了心,将我蓦然间惊醒。我一抖,险些跌上一跤直往那皇帝的后背撞去。好在我一把扶住了那龙椅。我揉了揉眼睛,困顿地看着那明黄依旧背脊笔挺地坐在那儿,手里朱墨有些发干。我眨了眨眼把睡意抹去些,抄起盒垄上饰花银剪,上去挑了灯花。那皇帝分了些心来看我一眼,正巧瞥见我一个大大的哈欠。我万没想到平日里一项认真得不顾他人的皇帝这一回会和我对视个正着,不觉哈欠便僵在了脸上。
那皇帝看着我尴尬地将张大的嘴慢慢收回去,我知道他只是盯着我看,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便略为放下了心。那皇帝的眼神却忽然有了实质,他仿佛没有在对我说话一般,故自道:“若是一统天下……有何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