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明皱了皱眉,这时他走到饭桌前,严青荃看见他,便朝他笑了笑。眼前那张笑脸那么美,黄建明突然觉得装不装傻,有什么关系呢。有些漂亮的人不管喜不喜欢对方,总是喜欢装装糊涂,来折磨折磨追求者。说起来只是有些不厚道,然而漂亮的人,总是有着不厚道的权利。黄建明这么一想,觉得严青荃大概也是这样子的。
第四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黄建明看严青荃倒是出门四处应酬,但也没见谈下什么生意。有一天严青荃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吃饭。黄建明便在吃饭的时候问起严青荃生意是不是不好做。严青荃点点头,又很纳闷地说:“不知道什么缘故,明明饭桌上谈的好好的,还说要登门拜访,结果出门后就没回音。”黄建明就明白过来了,严青荃报的肯定是自己的地址,那些人一听他住在黄治安主任的家中,自然就没有了下文。他们在日军占据下的上海生活着,为着保命的缘故,当然是要应付应付,做一个良民。然而除此之外,黄建明管不着的地方,他们也就不用奉承了。黄建明看严青荃还在那儿纳闷,也不想说明,就说:“生意嘛,急不得呢。”
严青荃想想也是,他吃完饭,就站起来说:“我出门给家里发封电报。”
黄建明失笑:“你来上海这么久,终于记得给家里报个平安了。”他原本要去办公室,后来见窗外天色晴朗,就拿起大衣,说:“今天没什么事,我陪你。”
严青荃笑着说:“发电报还用陪么。”但是他依旧停住脚步,等着黄建明跟上来。
黄建明本来在旁看着,他见严青荃正要将电报发出去,他就走过去,顺便拿过电报,说:“让我看看。”
严青荃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黄建明知道这个举动有些粗鲁——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到这一步——但是他又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文雅人,在上海滩做地痞流氓这么过来的,然后做到了治安主任,靠的从来就不是温文尔雅。况且他做治安主任做久了,每天拷问别人,就是靠挖掘别人的秘密升官发的财。
何况对方是严青荃。即使只是一封给家里的电报,黄建明觉得自己看了,好像跟他又亲近几分。严青荃知道他喜欢自己,他是个什么人,什么脾气——他喜欢别人听自己的话。严青荃跟他相处这段时间,也应该知道的。他要知道严青荃多一点的事情,可不管那个人高不高兴。
黄建明看了下电报,见上面只有四个字:甚好勿念,就笑了起来,说:“你怎么也不多写点?”
严青荃也跟着笑了,说:“有什么写的,又没谈成什么生意,反而让爸爸笑话。”
黄建明微笑着说:“你可以跟你爸爸说说百乐门啊。”说罢就把电报递给发报员,示意发出去。这时严青荃已经转身准备走了,他就也跟着快步走了过去,然后给严青荃拉开车门。两人坐在车里,车子就慢慢地朝回家的路上开着。黄建明看到路边那些行人熙熙攘攘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的身体暖洋洋的。虽然是乱世,但天气倒不受乱世盛世的影响,所以连带着路上的行人,脸上都有种满足和喜乐的神情。黄建明看了会儿,突然就问:“你家还有些什么人啊。”
严青荃愣了愣,他又看了黄建明一眼,大概是觉得这个人今天干涉自己甚多。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是认认真真回答:“除了爸爸妈妈,我还有一个妹妹。”
黄建明听到就笑了起来,他见严青荃盯着他,就笑着说:“你妹妹和你差的岁数大么,长得像么?”
严青荃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差的岁数不大,我们不太像的。”他又补充一句:“像我多不好啊,我长得又不像女人。”
黄建明见他没明白意思,又不想他多问,当时就一直忍着不笑。他从东北来上海没多久,就去了一趟苏州办事——办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下手又狠又利索,但是还得等别人。那时他看见乡下不知哪儿来的戏班子。当天阳光好,照的他暖暖的,他一时兴起,就挤在那群人中看了几眼戏。
“祝英台(唱)若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给你做大媒。
梁山伯(唱)贤弟替我来做媒,未知千金哪一位?
祝英台(唱)就是我家小九妹,不知梁兄可喜爱?
梁山伯(唱)九妹今年有几岁?
祝英台(唱)她与我同年--乃是双胞胎。
梁山伯(唱)九妹与你可相象?
祝英台(唱)她品貌就象我英台。
梁山伯(唱)未知仁伯肯不肯?”
黄建明心中想,自己倒是肯的。这时严青荃也有些好奇起来,就问黄建明,说:“那你家呢?你家都有些什么人啊?”
黄建明转过头,看着严青荃,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外婆拉扯大的,她也过世好几年了。”
严青荃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连声说“对不起”。
黄建明说:“这没什么。”他又看着严青荃的侧脸,笑着说:“你爸爸是橡胶大王,你家橡胶林子应该很大一片。”
严青荃点了点头,说:“那是没错的。”他想了想,又说:“我爸爸说,那一大橡胶园都是我的,以后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吃喝不愁了。”
黄建明听他言语虽然孩子气,但是语气却有些惆怅,他不知道严青荃为什么突然有些惆怅,大概是在上海虽然夜夜笙歌,但刚才被自己这么一说,又开始想家了,就转移话题说:“哪天我要是去马来西亚,你可以带我看看你家的橡胶园。不知道你欢不欢迎。”
严青荃笑着点了点头,说:“当然是欢迎的。”然后他想起什么,又问:“黄先生是哪儿人?”
黄建明犹豫了下,说:“东北的。”
严青荃“哦”了一声,说:“我记得东北是最先被打下来的。”他想了想,又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说:“不过黄先生帮日本人办事,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回去,所以也没什么大碍。”
黄建明却因为他那句话,突然有些思念起东北了。他的家乡在东北,九一八的时候人人都在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作为一个东北人,还帮日本人做事,他知道他们越发唾弃自己。黄建明想,那是因为他们没去过他的家乡,那些人不是生在江南水乡,就是北平上海,从来没在东北大风雪的小村子里生活过。他在的那个村子,冬天天寒地冻起来,大雪封住了山,一个村子就是一个世界了。冻死也好,饿死也好,外面的人永远不知道。黄建明记得小时候,经常自己醒来,就看到四处都是雪,累累地积压着,要好久才能收拾出门口的路。那个时候狍子们都躲起来了,也没一只鸟雀,雪地那么干净,经常一连着几个星期都没脚印。没有猎物,两三天没米下锅也是常有的事。他和祖母就这么蜷缩在炕上,听着风呼呼地撞着窗纸。在来上海之前,他不知道原来有地方冬天也不下雪,不用担心不勤快打扫的话,大雪就会封住家门。他到了上海才知道,冬天跟夏天或者春秋天没什么区别,也是可以这么热闹的。
他是东北的,可是黄建明一点都不思念他的家乡。所以东北三省由着谁统治他都不关心,反正他不会再回去。可是刚才从严青荃口中说出东北两个字,他突然又想回家看一看。在祖母死后,东北就没什么他挂念的人,他只是想带着严青荃,给他看看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让严青荃明白,他是从那个地方挣扎着活下来,然后来到上海,遇见他的。
隔了几天袁文会又叫人送请帖过来,说有荀慧生的戏,要他们一定要来看看。
严青荃前天晚上玩的晚,当时刚起床,看到请帖,就笑着说:“袁伯伯怎么又叫我去看戏,我不太懂戏的。”
黄建明也笑了起来,说:“他爱请客,你就让他请呗。”不过他也正要去见袁文会一趟,武汉那边的汪先生派来一个胡先生过来,听说胡先生文章写得好,是个文化人。所以黄建明要跟袁文会商量一下,到时准备什么欢迎的活动。这方面黄建明不太懂,袁文会倒正是内行。
等黄建明和严青荃到戏园子的时候,袁文会早就等在门口了。他看见严青荃,顿时满脸笑容迎上去,但嘴里还是责备着:“青荃,你看你,袁伯伯不叫你,你就不过来玩。非要让袁伯伯下帖子请你,你才肯过来。”
严青荃笑着说:“我不懂戏啊,袁伯伯你又不是不知道。”
袁文会一叠声说:“不懂袁伯伯可以教你啊,谁一生下来就懂戏的。”
黄建明在旁笑着说:“是啊,青荃,你袁伯伯虽然是个票友,但唱作俱佳,你可以跟着他学学。”
袁文会看了黄建明一眼,当时他也不好发作,就转过脸,拉着严青荃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青荃,最近谈生意怎样?”
严青荃摇了摇头,说:“不知为什么,总是谈得好好的,然后就没了下文。还说要登门拜访呢,我在家等着,一个影儿也没有,这群人说话真不实在。”
袁文会想了想,眼睛往黄建明那儿一瞥,然后嘴角就有些笑。黄建明知道他也猜出其中的奥秘了,果然就见袁文会打着哈哈说:“青荃啊,我看是你住的地方不好。”他没等严青荃接话,又说:“黄治安主任住的那地,好是好,但是煞气大。煞气大,对黄主任有利,他要以煞制煞嘛。但是煞气大,不利发财啊,俗话说的好,和气生财。你要是想发财,还是搬出来的好。”说完他呵呵笑了起来。
黄建明也不好说什么,就笑着说:“我不知道袁老板除了是票友外,还会看风水的。”
袁文会没看黄建明,而是笑眯眯地对严青荃说:“你袁伯伯啊,不是夸口,风水嘛,还是懂那么一点点的。这上海滩又不是什么乡下地方,随便几间破房子搁在一起,马路都没有,谈什么风水哇,有什么可谈的,要说也无从说起的嘛。在上海建房子,要讲究格局,还要讲究气,讲究的人家住进房子之前,还要让风水师给理气。这些东西乡下人不懂的。”
黄建明听他口口声声乡下人,倒也没着恼,心里只是有些好笑,想为着严青荃住在自己这儿,袁文会可真是恼火的很。这时他听到严青荃笑着说:“袁伯伯你在笑我是乡下人吗,马来西亚不怎么注意风水,我可是一点都不懂的。”
袁文会赶紧说:“哎呀青荃,你爸爸是上海人,你当然也就是阿拉上海人,怎么是乡下人,谁瞧见过这么气派的乡下人。马来西亚也不算乡下的,而且你又是橡胶大王的儿子。袁伯伯见的人多了,都没见过青荃你的气派风度。”
严青荃笑着摇头说:“我可不会说上海话。”
袁文会拉着严青荃说:“不会可以学嘛。而且青荃你啊,你主要是在马来西亚长大,没怎么听过上海话,其实咱们上海人说上海话,还用得着学么,你跟袁伯伯在上海玩几天,保证说的比从小在上海长大的本地人还好。就别提外地人了,怎么学都学不会的。”
黄建明这时也得说点什么了,他想到自己要来的事情,就走上前,拍了拍袁文会,笑着说:“袁老板,这次我来找你,除了听戏,还有些别的事情。”然后他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才说:“过一阵子,国民政府那边要来几个人,听说跟着来的有一个胡先生是文化人,喜欢听戏什么,品位是有的,袁老板你懂这些,你们正好多交流交流。”
袁文会听到是汪先生那边的人,当时也不敢话里机锋了,就端正了神色,说:“那是那是,这个你放心,我一定要办好的,保证宾主尽欢。”这时他看见严青荃站在旁边等着他们,他身后墙上刮着一连串写着角儿姓名的牌子。黑底白字,每一个名字后都有拿手的戏剧。严青荃站在那儿,倒像是一连串的故事,首尾不想接,这边是白蛇传,那边就是玉簪记。好像唱戏的人也不管连不连接,就那么漫不经心唱起来。当时袁文会心中小小地炸了一个火花,就顺口又说到:“黄主任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定是——”他接着起了个调子,唱了一句:“不负你贤侄一片心。”黄建明被袁文会这么一打岔,忍不住苦笑,说:“袁老板你又发起戏痴了,别让青荃看笑话。”严青荃一听,就笑着说:“袁老板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呢。”袁文会一听,更是得意,大笑道:“还是青荃懂我。”三人说说笑笑,走进戏园子。
第二天武汉那边的胡先生就来了个电话,说除了自己,还有几个日本方面的要人,要来上海视察视察。黄建明原本那么听着,后来听到胡先生突然问道:“黄先生有没有认识可靠的生意人?”
黄建明就马上留心,但还是客气地说:“有是有的,只是不知胡先生是要……”
电话那端胡先生笑了两声,然后压低声音,说:“美国和英国最近封锁了日本资金,荷兰居然也跟着趁火打劫,停止对日本的石油输出。这样一来,日本这边倒不好像以前,套购外汇来换物资了。所以这次日本这边派出几个要人,一是组织密缉团,查禁那些把货物从上海运到后方的人。另一方面嘛,就是要收购后方的重要物资。日本那边制定了对华长期战争策略要点,大意是日军生活所需品以及资源,都最好从控制区那儿取得。所以要找个可靠的生意人,参与收购物资。当然,我知道做生意的人,也讲究个利,你可以跟他说,政府也不会让他吃亏的。”
黄建明听到这儿,就笑起来,说:“我正好认识一个,等你们到了上海,我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胡先生又说了几句,然后就挂了电话。黄建明也跟着挂了电话,可是他看着电话,心里忍不住一阵高兴。严青荃一直抱怨生意不好做,现在倒是有笔大生意。但是他同时也知道,严青荃这笔生意做了的话,他就算跟日本正式扯上关系,以后想怎么撇清都撇不了。在那些中国人心中,他也和自己一样,跟着臭名昭着了。
但是黄建明不在乎。他在上海这么多年,也抓过不少流氓地痞,或者帮会小头目。那些人平常怎么龌龊下作,但是一把他们相好的推出来,很多最后都是招的。但是他们的相好,并不是那些人平常大把钞票送上去买笑的。那些相好总是一些隐名埋姓的女人,住在深巷子某个不起眼的小门户,一脸的温柔纯良。
这样的人才是那些人真正的相好。她们被妥妥当当地藏起来,从不敢声张,怕让自己的对头知道来寻仇。那些人平常做过什么畜生的事情,但在这一点上,倒还是有人性的。现在自己明知道上海是个什么情形,自己是什么名声——严青荃不知道,他交往的人少,那些人也不敢在他面前说黄建明的坏话。要是知道,未必就肯跟自己混在一起。严青荃不知道,可是黄建明知道——他知道还要把严青荃往风尖浪口上推,要把这个人跟自己绑在一起。他是魑魅,那在别人眼中,严青荃就得是魍魉。比起那些人,黄建明觉得自己算计严青荃这份心思简直是畜生不如——连那些人都知道要藏好自己的相好。但他做鬼做了这么多年,根本就不在乎。
黄建明回到家,看见严青荃正在看报纸。他心情好,就凑过去,说:“字都认得吧?”
严青荃微微撇嘴,说:“小瞧我呢。”顺便把报纸放下来。他的神情看在黄建明眼中,觉得一阵欢喜,就一边脱大衣一边没话找话,说:“最近时局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