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荃说:“我看报纸上说,英美现在在封锁日本经济?”
黄建明皱了皱眉,放下大衣,就拿过报纸看。连报纸都登了,可见最近局势真的不好,日本这边吃紧,那些人胆子倒大起来了。他转念一想,日本要是不行的话,自己怕是要开始准备后路了。这时严青荃在旁边叹气,说:“要是仗打完了,我还没做一笔生意,爸爸非得骂我不可。”
黄建明就放下报纸,笑着说:“差点忘了,青荃,我给你找了一笔生意。”
严青荃顿时站起来,一脸高兴:“什么生意。”然后他想到什么,又皱起眉,说:“该不会大家吃吃饭,又没下文吧。”
黄建明失笑,说:“这次你放心,我是保人,保准生意能谈成。”
严青荃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说:“你是保人?”他有些不信:“你又不做生意,为什么要做保人。”
黄建明这时就把话说明了:“过几天有几个日本人要过来,需要这边一个生意人帮忙,我推荐了你。”说完,他看着严青荃的脸色,怕万一流露出不乐意或者嫌弃的神色,但严青荃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那就是大生意啦?”他有些不置信地看着黄建明,又问了句:“是真的吧?你可别骗我。”
黄建明被逗笑起来,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就走过去,站在严青荃面前,手就压在那张报纸上———最近时局不好,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一直琢磨不出严青荃的意思,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但故意装糊涂,想玩游戏呢,还是真不懂。要是搁在以前,严青荃喜欢玩游戏,那他也许会耐心陪着严青荃玩,可是现在时局不好,他可没那个时间玩了。
严青荃还在那儿喜孜孜的看着黄建明,说:“那大家什么时候见面啊?”他那几句话倒有点上海话的感觉,在这儿呆几天,严青荃越来越习惯上海了。
黄建明盯着严青荃,灯光下他的脸精致的像一笔笔描绘出来,美的都不真实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青荃,日本那边呢,是希望找个可靠的人。”
“我可靠啊。”严青荃急忙说:“我是马来西亚的,中国跟日本打仗,可不关我的事情。”
“也得有点财力。”
“我也有钱的。”
“因为是大买卖,又牵涉到日本政府的人,所以……”黄建明看着严青荃的眼睛,他看见自己的人影儿在严青荃的眼瞳中,连带着自己都不真实了:“所以,得是自己人。”黄建明像耳语一样,轻轻地吐出这句话。接着他看见严青荃微微朝后一缩,好像那口气是冬天的寒风一样,当时就有些灰心。原来严青荃没这个意思,黄建明就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不去看严青荃,他觉得再看一眼,那满眼的艳都会刺伤自己。
过了一会儿,黄建明听到身后有响动声,应该是严青荃站了起来。
“黄……”严青荃顿了顿,然后说:“建明。”
黄建明转过身,看见严青荃站在自己面前,像平常那样,嘴角翘起来,像一只俏皮的菱角,笑的又艳又孩子气。
“……当然是自己人呀。”严青荃盯着黄建明,他的眼睛很亮,但是声音吐得又轻又软:“建明你……当然是自己人呀。”
黄建明把严青荃按在墙上的时候,也曾想过要不要先去床上,可是他觉得自己等不及了,好像天快亮了,那只山魅还没得到那口气。得不到那口气,他就没法修成元神。他凑过去吻严青荃的嘴,严青荃的嘴唇有些凉,凉的不太像这个时节,也不太像在温暖的屋子里呆了这么久。黄建明就凑过去一直轻轻地磨着严青荃的嘴唇,那只手本来停留在严青荃的背上,于是就那么轻轻地上下抚摸着,像是劝他放松——又像是单纯地怕他冷,让他暖和一些。
后来两个人还是到了床上,黄建明看严青荃有些紧张的样子,就问:“以前没做过?”
严青荃被黄建明压在床上,也还皱着眉,认真地想了会儿,说:“爸爸管得严。”
黄建明就笑起来了,相处久了,他发现严青荃的个性其实和外表完全不一样。跟他风流倜傥的样子不同,严青荃其实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黄建明有些明显是调笑的话,他也要认真地想那么一想,然后再接着一脸认认真真回答,有时候让黄建明哭笑不得。现在两人都已经衣衫不整了,那句调情的话被他抛出去,倒换来一句“爸爸管得严”。但是他那微微皱着眉认真思考的样子,让黄建明心中暖暖的——他很久心中没这么暖暖的了,手就不老实起来。严青荃想关灯,但是黄建明却不肯,说:“我得把你看清楚一点。”严青荃也没再坚持。黄建明突然心中有点点灰心,情人之间,总有个娇纵的时候,何况严青荃这么大少爷脾气的一个人,他这么老实听话,看样子还是为着那笔生意。
但是黄建明的心只灰了一点点,接着又活络起来。不管他是为着什么答应跟自己睡觉——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也许不是,也许主要还是为着那笔和日本人的生意——可是没有关系。大家是自己人后,日本要是打败了,两个人一起去马来西亚,日子就长得很了。
第五章
第二天黄建明醒来的时候,看到严青荃正盯着帐子看,他忍不住笑着说:“什么时候醒了?”就伸手去碰严青荃的脸,严青荃这时正好也转过身来,黄建明的手便顺势搭在严青荃的脸上。严青荃的脸比昨晚他吻到的要温热些,好像被黄建明抱在怀中这么一晚上给捂热过来。
严青荃本来没做声,他看着黄建明,突然笑了笑,然后才说:“醒来没一会儿。”
“怎么不叫我。”黄建明说。他看了下时间也该起来了,就坐起来穿衣服。严青荃眨了眨眼睛,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起来,但又眷恋被窝里的温暖的样子。黄建明俯下身,把严青荃身上的被子又压了压,轻声说:“你再躺躺,多休息会儿。”他看到严青荃睁大着眼睛看着他,就凑过去亲了下,然后笑着说:“想吃什么?”
严青荃又很认真地想了会儿,说:“生煎包子。”
黄建明笑了,说:“我去给你买。”
严青荃说:“你不是要去办公室么?”他看了眼黄建明,又说:“叫你手下买不是一回事么。”
黄建明笑了笑:“等我买回来再去上班,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说着他忍不住又在严青荃嘴上亲了下,说:“想多看看你。”
严青荃听到,就笑了起来,说:“我就在这儿呢,又不跑掉,你想看什么时候不能看。”
黄建明本来正在穿大衣准备出门,闻言就走回来,坐在严青荃身边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怎么看也看不够的。”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就想,就算严青荃对他是假意,可是他还是真的喜欢面前这个人的。假意就假意吧,日子久了,严青荃看样子也不是没良心的人,慢慢的总可以有几分真心的。
严青荃没想到黄建明突然说了这么些话,他微微有些脸红,也没看黄建明:“黄主任怎么一下子这么油嘴滑舌。”
黄建明笑着说:“现在又开始叫黄主任了吗?”可他知道严青荃那句话是玩闹话,也没多说什么,就说了句:“你先好好休息。”然后走了出去,走出去的时候黄建明小心带上门,好像怕有风会从门的缝隙漏进来,冷了屋子的温度。这会儿他忘了这儿是上海,不是东北。
黄建明买生煎包子回来,看见严青荃已经起来了,穿着睡衣正在看报纸。他把生煎包子递给严青荃,然后笑着说:“别看了,快点趁热吃吧。”这句话说出来,他觉有些恍惚,好像他不是那个给日本人做事,被那么多人恨之入骨的上海治安主任,严青荃也不是马来西亚橡胶大王的儿子,两个人就是一直这么平常过着日子。他看着严青荃应了一声,然后低着头吃着生煎包子,严青荃那么艳的唇,那么不平凡的容貌,但是黄建明见他低着头认真地吃着生煎包,居然也有了几分平实日子的感觉。
过了几天,武汉的胡先生就过来了,日本那边的人要晚几天过来。黄建明去迎接胡先生,看见他倒也不是不儒雅,只是长相有点像年老妇人,尤其是咧嘴笑的时候,总有点乡下老妇盘算着算计人的样子,心中就有几分嫌弃之心。胡先生看见黄建明,客气说了几句,大概觉得黄建明言之无味,就不置可否,说话也没最开始的热情了。
胡先生原定是先去袁文会的戏园子看戏,在等着袁文会的时候,黄建明就客气地让胡先生去他的办公室等,胡先生也不愿意在外面多逗留——汪先生用的文人,名声也在那儿,就答应了。到了办公室,黄建明让手下送茶水和点心,胡先生赶紧说客气客气,两人在那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各自坐下来。
胡先生喝了口茶水,然后说:“黄主任,你推荐的这个人,那要是绝对可靠啊。”
黄建明笑了起来,说:“你放心,他底子干净得很,又是马来西亚华侨,家里是做橡胶生意的,绝对没有问题的。”
胡先生笑着说:“但是黄主任,马来西亚华侨,也不能说就没有问题。上次还有马来西亚华侨给国民党捐飞机。”说着,他又补充一句:“当然,我不是说黄主任你推荐的人有问题的。只是现在的局面,你也知道,大家都得留个心眼,尤其这次,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咱们也不好跟日本那边交代。”
黄建明闻言也没动气。他微微笑了笑,说:“胡先生说的对。”然后两人哈哈笑了几声,黄建明就止住了笑,然后顺手打开抽屉,然后将自己的证件拿出来,递给胡先生。
胡先生不明白黄建明是什么用意,就迟疑着不肯接。
黄建明笑了笑,说:“我跟胡先生不同,胡先生是有名的才子,我呢,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是从市井乡下打出来的,得汪先生国民政府的赏识,才做了一个小小的治安主任。但我平时做事还是粗俗惯了,胡先生你别见怪。”
胡先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尴尬地笑着,说:“好说,好说。”
黄建明这才接着说:“我这次推荐的人,绝对是自己人。你要是不放心他,就是不放心我,胡先生不放心我,兄弟这个治安主任,也是不好意思当下去的。要不胡先生就把兄弟的证件拿回去,说我无能,另寻高就好了。”
胡先生这才明白黄建明的意思,吓得连连摆手,将证件朝黄建明推去,说:“黄主任太当真了,我只是顺口说说,黄主任太当真了。”
黄建明接过证件,然后笑着说:“我也是开个玩笑,胡先生别见怪。”
胡先生也赶忙笑道:“我在武汉的时候,也听说过黄主任的厉害。黄主任推荐的人,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这时手下说袁文会过来了,黄建明便说:“胡先生,袁老板是戏痴,他这次知道胡先生要来,又知道胡先生是浙江人,所以特别挑选了几场越剧,专门请胡先生看的。”
胡先生就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说罢,他看着黄建明,说:“黄主任要不一起去看。”
黄建明笑了笑,说:“那是自然,今天本来有些事情,不过怎么都比不上陪胡先生看戏重要。”说罢,他把手下叫过来,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就说:“胡先生,我陪你一起去。”
胡先生之前和黄建明气氛弄得尴尬,现在又没事人一般,乐呵呵地站在一旁。他看黄建明走过来,便说:“黄主任喜欢听戏吗?”
黄建明笑着回答:“喜欢,不过比不上你和袁老板,我是外行听热闹,你们才是看门道。”
胡先生被这么一恭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唉,黄主任,我每次听到咱们中国的戏剧,就觉得这中国文化的好和博大精深。”说着,他哼唱了一段,然后自顾自叹气,说:“这词,写的可真是好,好啊。”
这时他发现黄建明在旁笑着看他,就说:“黄主任,你瞧我,我一说到中国的戏曲,就忍不住要……”
黄建明当时看胡先生那番作态与袁文会有些相似,便笑着接口道:“老夫聊发少年狂?”
胡先生一拍手,说:“正是正是。”说罢,他颇为意外地看了眼黄建明,说:“黄主任真是自谦,明明通读东坡居士的词,居然说自己是个粗人。黄主任这要还是粗人,我倒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黄建明当时是想起严青荃那句话,他以为是哪部戏本中的唱词,大概是袁文会带着严青荃去看戏的时候严青荃知道的,加上是严青荃说的,他就无意中记下了,现在被胡先生这么一说,又说什么东坡居士,看样子又不是一句戏词,黄建明就有些奇怪地问:“什么东坡居士?这不就是一句唱词么。”
胡先生以为黄建明在故意捉弄他,就笑道:“黄主任还在开玩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苏东坡的江城子,黄主任还装糊涂呢。”
黄建明听着,他没有做声,沉默地看了会地面,然后突然笑起来,说:“被胡先生看出来了。”这时他皱了皱眉,说:“真是不巧,兄弟突然想起还有些别的事情,是拖不得的,我让手下送你去戏园子。等我处理完手边那些事,就赶过去跟胡先生和袁老板碰面。”说完,他叫手下将胡先生送上车,就转身返回办公室。
黄建明阴沉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叫手下过来,让他们将前几天那个刺杀者的资料再给自己拿过来。当时他匆匆看了遍,没看出什么线索,也就作罢。等手下都走掉了,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这么一寸寸暗了下去。他在心中又念了一遍,老夫聊发少年狂,不由冷笑出声。苏东坡的江城子,严青荃一直说自己中文一般,他中文一般,看报纸黄建明都要问他字是不是都认得,结果他倒是知道苏东坡的江城子。
没一会儿手下就把那个刺杀者的调查送过来,黄建明一页页仔细看着,本来也没看出什么,原本要合上了,结果无意中又扫了眼那个人的行业,看到他以前是在南京东路老字号的裁缝店老介福干活的。黄建明看着那几个字,突然就想到他和严青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无意中问严青荃在上海玩了些什么。“做了几套衣服。”他记得严青荃说,当时严青荃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当时的表情真孩子气,就那么一边笑一边问他会不会笑话自己。
黄建明缓慢地合上资料,那时他想到他第二次和严青荃见面,他一直以为自己救了严青荃,也以为严青荃对自己比对袁文会要亲近,是因为自己救过他一命的原因。现在看来,那个刺杀的人早就认识严青荃,他们一起去听相声的消息大概就是严青荃告诉那个人的,难怪怎么拷打其他人都闻问不到线索——他还想都不想就去救严青荃!当时就算自己不抱住严青荃往后面一躺,严青荃也没事的,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会伤到严青荃的。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他。
第六章
黄建明后来还是赶去戏园子,陪袁文会和胡先生看完了戏。胡先生是汪先生那边的人,在上海出了点差错,他是脱不了干系的。等戏看完,黄建明将胡先生送到下榻的地方,又被人拉住打麻将。几圈麻将下来,差不多也是深夜了。他跟那些人告辞后,就吩咐手下开车回去。车子经过静安寺的时候,黄建明从车内看到百乐门的招牌,突然心中一动,就叫手下停下车在外面等着自己,然后就走进百乐门。他当上治安主任后就不来这儿,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百乐门跳舞的人多,上海滩想杀他的人也多,大家在一起跳舞,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丢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