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没来,百乐门还是老样子,跳舞的汽车钢板会在跳舞的时候微微晃动。黄建明站在一旁看,他想这几天严青荃就在这儿跳舞,眼前那些衣香鬓影,就觉得好像严青荃这个时候就在里面,藏在每一个来往的人影中,他眼中就有了一点点温柔的影子。黄建明不想挤在那群人中一起跳舞,但是又不想离开,就靠在墙壁看着那些人,想着严青荃跳舞的样子。
在jimmy king吹奏到“烟雾蒙住你的眼睛”的时候,黄建明终于离开舞池,去找了领班。他们在房间里说了好一会儿,然后黄建明的手下看见他从百乐门走出来,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是在叫自己开车的时候突然很客气地笑了笑,然后才说:“走吧。”黄建明突然这么客气让他手下吃了一惊,但那客气好像又不是针对他的。那样的礼貌倒像是一个面具,被顺手拿来应付所有看到的人。
回到住处时,黄建明看到严青荃还没睡,他穿着睡衣,刚刚洗完脸的样子,但眉眼疲倦。黄建明一边脱大衣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严青荃笑着说:“刚玩回来呢。”
黄建明看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走过去,正好站在严青荃面前:“还以为你会说在等我呢。”他看着严青荃的眼睛,这次也许是因为他挡着了灯光,严青荃的瞳孔深黑,黄建明没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就伸出手,牢牢捧住严青荃的脸,凑过去自己看,结果都可以看清楚严青荃一根根的睫毛,但还是找不到前几天他曾经落在严青荃眼睛里的影子。黄建明看到眼前人流露出困惑的神气,这时也觉得自己好笑,他就这么捧着严青荃的脸,笑着说:“青荃,你可真没良心啊。”
严青荃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看着黄建明,问,“你怎么啦?因为我没说等你回来这句话么,”他觉得这个理由太奇怪了,就想到大概是黄建明在捉弄他,于是就笑了起来,说:“你是在捉弄我吗。”然后想走开睡觉。黄建明也不拦着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严青荃像一只小小的动物钻进了被窝里,冬天的时候动物们也就是这么躲进洞里,雪地就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足迹。等它们再次出现的时候要等春天了,可是有的人未必能活的过冬天。黄建明从酒柜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喝了几口后才放下酒杯,问:“青荃,你今晚去哪儿玩了?”
严青荃带有浓重困意的声音从被窝传来:“还能去哪儿,百乐门啊。”
黄建明点点头,说:“我觉得也是。”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换了衣服,也跟着躺进了被窝。严青荃本来已经睡得半熟了,因为黄建明的动作,有些惊醒,一脸困意地摸索着,想看清楚身边的人是谁。黄建明就抱住他,轻轻说:“是我呢。”一边拍着严青荃的背——这是他小时候他祖母让他入睡时做的动作——严青荃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这么睡过去了。黄建明看着严青荃,好像第一次才看清楚这个人。眼前这个人睡的样子那么安详,天真又美。最开始遇刺后,黄建明怀疑所有的人,他甚至叫人悄悄地调查过袁文会。他谁都不信任,除了严青荃。他一直都没怀疑过严青荃——那么一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笑起来像一个孩子,来上海只是来发财的。黄建明从没想到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来要他们的命。
第二天严青荃起来时,看见黄建明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桌边,他看了看时间还早,就问:“你怎么这么早?”
黄建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严青荃,温和地笑着问:“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严青荃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还是生煎包子。”
黄建明盯着他,也慢慢笑了,说:“你还真喜欢吃生煎包子。马来西亚没有生煎包子吗?”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这次多买一些,看你能不能吃腻。”
严青荃笑着回答:“在马来西亚吃的没有这边的好吃。”他又补充了一句,嘴角笑得轻俏又活泼:“吃不完给你吃。”黄建明也笑了,说:“这可不行。”他就这么一边笑一边走出门。
等黄建明回来的时候,严青荃也起来了。黄建明见他又在看报纸,就说:“别看了,先过来趁热吃。”严青荃应了一声,放下报纸走了过来。他看见黄建明买的包子,先是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就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看着黄建明,说:“你是不是把店里所有的包子都买来啦?”
黄建明点了点头,说:“轮到我的时候,我叫把所有熟的包子都给我,排在我后面的人很生气,一直用上海话咕哝着什么。”
严青荃认真地看了会儿,然后抬起头看黄建明:“我吃不下这么多的。”
黄建明走过去,说:“那不行,我排了那么久的队,你不吃完可不行。”
当时严青荃正拿着一枚包子,听到就放回碟子中,斜斜看着黄建明,嘴角就挑出一丝笑:“我不吃完怎么样,你吃了我么?”
黄建明本来一直笑着看他,那个时候他的笑容一僵,就赶紧背过身去。从那个晚上起,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像一个情人一样以最亲密的方式探索过严青荃的身体,在上海寒冷的夜晚拥抱过严青荃。每天早起黄建明去买早餐,等他回来的时候,严青荃就已经起床了,穿着睡衣看着报纸,然后黄建明就去办公室。两个人认识不到一个月,倒平常地像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太平常了,所以一旦发现是假的,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但是刚才严青荃那句“你吃了我么”,严青荃甚至没发现这句话其中的调笑,像情侣之间的撒娇,或者是两个人的打情骂俏——他认识严青荃这将近一个月,两个人一真一假这么久,严青荃只有这句话,像还有那么几分感情在里面的。
黄建明便匆匆说:“我给你倒杯牛奶。”他那个时候突然想,也许严青荃对他也不是没一点感情的。中国和日本打仗,他一个马来西亚的华侨,说是华侨,怎么说都隔着一层,为什么要从马来西亚跑来上海杀他——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的。
他是橡胶大王的儿子,应该习惯了大家都奉承他,他长得又那么漂亮,肯定也多的人追求他,他要什么没有?日子想必是空虚的。这时若被一些有用心的人煽动几句,他头脑一热,就觉得自己是有热血的人,于是就这么跑过来。日子一空虚,热血就显得宝贵起来。说到底,他只是不懂事!他一个在马来西亚长大的阔少爷,懂什么——黄建明将牛奶放在严青荃面前,正好严青荃抬眼看他,神情天真地没有一丝阴影,黄建明就在心中说:“我原谅你了。”
这次黄建明没有去上班,而是坐在严青荃面前看着他吃着生煎包子。严青荃吃东西很慢,尤其还喜欢边吃东西边看报纸,黄建明看他吃着吃着就想去拿报纸,就叹了口气,说:“青荃,你不能专心吃,吃完再看么?”
严青荃笑着说:“我做生意的,关心时局啊。”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就一脸好奇地问:“对了,那几个日本人什么时候到,我们大概什么时候一起吃饭啊?”
黄建明想了想,说:“大概是两天后到。”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就说:“对了,那天我有点事,可能不能陪你了。青荃,你一个人谈生意不要紧吧?”
严青荃听到他不去,神情有些着急,就问:“为什么你不去啊?”
黄建明看到严青荃的样子,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还是要他死,连死掉那几个日本人和胡先生他都觉得不够,他一定也要他死。但黄建明还是微笑着说:“袁老板要跟我商量第二天欢迎日本人的活动呢。”
严青荃“哦”了一声,说:“那袁伯伯也一起去好了,”他有些急切地看着黄建明,说:“你也一起去吧建明,我跟日本人又不熟,”这时他叫了声“建明”,然后一脸恳切说:“你去我会安心一点的。”
黄建明的心完全冷下来了。袁老板他也不放过,这个人真的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他们那么疼他——袁老板和他的确是一肚子坏水,在他身上安的也不是什么好心——可是他们也是真心疼他,恨不得捧出自己所有的稀罕玩意儿来让他高兴。他呢,他看上去高高兴兴地,叫着袁伯伯,叫着建明。结果他要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放过———他本来是想放过他的,但是他这么贪心,一个都不肯放过。
但是黄建明依旧笑着,就像昨天晚上他从百乐门领班那儿问出消息后,脸上就一直带着的那个笑容。黄建明平常阴沉惯了,基本不怎么笑,所以也不知道笑起来的表情是不是自然,但是除了笑,他做不出别的表情,结果笑久了,好像自己心里就真的有点虚虚实实的高兴:“让我想想啊。”他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那我跟袁老板说一声,大家和日本人吃完饭,再一起商量商量好了。”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反正他们日本人,也不怎么懂戏,演的再好的戏,他们也看不懂。”
严青荃活泼地笑起来,说:“我也觉得是。”他一下子高兴起来,也不去拿报纸,就继续开始慢慢地吃着生煎包子。黄建明也一直笑着看他,然后就站起来,拿起大衣,说:“跟你说了这么久话,都忘记去上班了。”
严青荃咬着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黄建明笑着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凑过去又咬了一口他手中的生煎包子,然后再微笑着上车,到办公室。这时他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笑容,突然一阵厌恶,然而又不知道怎么止住这个笑容,好像最开始为了借用一下,顺手拿来的笑脸反客为主,在他脸上落地生根,变成他现在唯一会的表情。黄建明看镜子中的笑容越看越恼火,就顺手抓起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朝镜子砸过去。镜子碎了,他就找回自己真正的表情了。
等手下因为屋子里的响动而赶来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平常时候的黄建明,脸色阴沉,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他们。让他们胆战心惊,又猜不出意思。黄建明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严青荃是地下恐怖组织分子,他现在在我家。”
那些手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黄建明说出这件事,那就是要抓这个人的,但是抓来之后怎么办,他们就不知道了。之前几天每天早上黄主任出门给严青荃买生煎包子都快成他们之间的笑话,大家都看得出现在黄建明应该很恼火,但是这阵恼火过呢,说不定那个严青荃冲黄建明笑一笑,黄主任又神魂颠倒,那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黄建明看到他们的神色,差不多也猜出他们的意思。他盯着自己手,说:“你们抓起来,就按平常的手续办吧。问他是跟谁联系的,还有是谁叫他做这些事情的。”
等手下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叫住他们,补充一句,说:“人就不用带给我过目了。”
屋子里电话铃响了,黄建明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时间,发现没过去多久,自己倒像是坐在那儿坐了一整天。黄建明定了定心神,就伸手去拿电话。拿电话的时候他心中突然有个微弱的念头,也许是严青荃打给他的,说不定他瞧着不对劲,逃出来了,不服气,就要打电话过来嘲笑自己。但是黄建明知道那不可能,他知道自己手下人的能力,严青荃跑不掉的。
黄建明“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那边喊了声:“黄主任。”果然不是严青荃的声音。
黄建明没回答,那边的人没听到黄建明回答,有些发慌,就不敢做声。黄建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说。”
那人就赶紧说:“黄主任,人我们抓到了。只是他想跑,被抓的时候也不老实,所以把您的房间有点弄乱了,要不要我们收拾……”
黄建明打断他的话:“你们带人过来,屋子就别动了。”然后放下电话,走出去,叫司机开车去自己的住处。
黄建明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果然是一屋子狼藉。他慢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非常小心,好像一下子不认识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屋子,和屋子里摆放物品的位置。生煎包子散落一地,盘子也跌在地上碎了,严青荃被抓的时候应该像以前那些早晨那样,一边吃着生煎包子一边看报纸。黄建明觉得自己像在战败后的战场上走着,一脚脚都踩在枯草落叶上。他朝里面房间走去,早上的时候严青荃还在里面安静地睡着,醒来的时候看着他,眼睛那么亮。
他在东北从来没有遇见过山魅精怪,可是现在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回想起严青荃的脸,就突然觉得也许自己小时候是遇见过的,只是忘记了。只是现在他又不明白,到底是严青荃是那只山魅,还是自己才是那只精怪。按理说他救过严青荃的,即使那次根本伤不着严青荃,可毕竟自己是救过他的。他给了严青荃那口气,让他得以成形,现在他回来找自己,找自己却是为了害自己。都说山中的山魅精怪是从寒气中凝化,难怪心肠那么冷。可是他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才是那只精怪,他离开东北后,心中一直都是冷的,在遇到严青荃后才暖了起来。严青荃给了他那口气,可他现在又要收回去。
黄建明这时觉得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咬了一口的生煎包子。黄建明就蹲下来,捡起来看,咬掉一口的生煎包子像一个肥白的月亮。大概他当时那个生煎包子刚刚咬了一口,自己的手下就闯进来了。黄建明看了半响,想到早上临走前看严青荃正在低头咬着生煎包子,当时那么匆匆一瞥,看见那一排小小的白色牙齿,还有艳红的唇。那个时候他想的居然是,他那么爱吃生煎包子,自己不会再买给他了,他会不会不习惯。
第七章
过了两三天,黄建明正在办公室看送上来的文件,他听手下人说袁文会找自己,猜是为了严青荃的事情,黄建明就想到自己已经有两三天没看见严青荃了。和严青荃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怎么看他都看不够,从来没想过哪一天会看不着他。结果真两三天没看见他了,再想起严青荃这个名字,倒觉得有些茫然了,好像那个名字说出后,白昼就成了暮色。暮色沉厚,那个名字到了口中,咽下去难受,但是一吐出就成了末路。
黄建明走出门去迎接袁文会,看到袁文会满脸怒色,黄建明还是客客气气说道:“袁老板。”
袁文会哼了一声,径自走进屋子,找了张椅子坐下后,就直直地看着黄建明,说:“青荃怎么了。”
黄建明叹气,说:“唉,我也不知道。前几天不小心说了他两句,他一着恼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回马来西亚了。我这几天也在找他。”说完他一脸恳切,又说:“袁老板认识的人多,要是瞧见了青荃,也帮我劝劝他。“
袁文会听了冷笑声,上下打量了下黄建明,说:“黄主任,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黄主任您管着上海的治安,谁能在您手下讨得好去。青荃既然是您照看着,要不是黄主任下手,谁敢对青荃下手。”
黄建明见袁文会把话说明了,也就收起了那幅客套神情,平静地说:“袁老板,青荃是地下恐怖组织的。”
袁文会也没吃惊,他说:“这个我知道。”
黄建明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说:“袁老板怎么知道的。”
袁文会看到黄建明的神情,知道他今天如果不把话说明白,大概是不能走出这道门了,就叹了口气,说:“黄主任,你说过我唱做俱佳,大约觉得我是个丑角。我袁文会爱戏如狂,大概有些时候是教人看笑话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在上海滩这么几十年过来的。”说到这儿,他掏出水烟,抽了好几口,才涩声说:“你黄主任对青荃的心思,我看得出来。我对青荃打的什么主意,你也心知肚明。咱们虽然瞧对方不顺眼,但是疼青荃的心,倒是一样的。就算青荃真做了什么错事,难道我们还会跟他计较,为难他不成。现在你对他下手,要跟他计较,那他是做什么的,我难道还猜不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