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维贤哥,我这些话,您又录下来了吗?今天穿的是病号服,想必没来的及带上手机。真可惜,不过呢,在场的诸位谁录下来也没关系,来,你们看看这个……”
59.风雨无晴
庄桦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你们也知道的,我有严重的双相抑郁症,01年的那起车祸,证据不足,无法翻案了,至于08年嘛,我可是救人的英雄,至于最近……我从04年开始定期看心理医生,这份证明可以指引警方去调阅我的病历,最后会证明我作案时没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所以呢,你们一定要善待一个精神病患者哦……”
“小桦,你以为你很聪明?你有没有病,你心里清楚,你告诉我,活了这么多年,你哪怕有一分钟,是过的快活的吗?”秦伯约说完这句话,就摇摇头出门了。
“我快乐过吗?我唯一的那点快乐,都让你儿子剥夺啦!!!你们滚,都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们……”庄桦突然异常狂躁,大声吼道。
“小桦,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啊……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你别折磨妈妈好吗?你乖……好好养病,然后我们去警局自首……哦哦……你有心理疾病的……我们……我们可以保外就医……我们……”
“你们怎么还不滚啊……维贤哥,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要……对了,是……是因为我没有痣吗?没关系……没关系……我马上就会有……马上就……”
秦维贤和胥克念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庄桦突然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将竹棒狠狠的扎向自己的眼睛。
“不要啊……”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闪身越过秦维贤他们,想抢过棉签,但是已经晚了,鲜血顺着庄桦捂着眼睛的手呼呼的往外流,那人发狂一样的按着病床的电铃,嘴里嘶喊着:
“求求你们,去叫医生……”
而庄妈妈已经完全吓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不滚吗?非要我把另一只眼睛也弄瞎了?我不想看到你们懂不懂?!!”
“好好好……妈妈滚妈妈滚……小桦……小桦……”
这时候医生过来了,看到庄桦受伤的眼睛,赶紧叫护士去找眼科大夫,接着又将病房里的人都赶了出去,好给庄桦清理包扎,庄桦却死死抓着刚才闯进来的那人的手:
“王伟,你别走,我错啦,陪陪我吧。”
“好好好,我陪你我陪你,我哪里也不去。我……”
王伟心疼的攥着庄桦的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贱,从自己在报纸上看到那些消息后,就一直不放心,三五不时的偷偷过来看他,刚刚在外面听着庄桦的那些叙述,明明自己老爹被这人害的连命都差点没了,还间接因为他坐了几年牢,但在看到他拿棉签捅向自己眼睛的时候,还是本能优先于理智,冲了出来,医生拗不过病人,只好让王伟守在一旁,给庄桦包扎。
“瞳孔破裂,眼睛是……”医生替庄桦清理包扎完毕之后,对守在门外的庄家二老和秦胥二人说道。
“呜呜呜啊……”庄妈妈又一次失声大哭。
而病房里庄桦不让王伟走,只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又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王伟想拽开他的手,结果庄桦来了一句:
“不要看啦,我现在丑,成独眼龙了。”
王伟低下头,咽下眼眶中涌出的泪水,跟庄桦的额头碰了碰:
“……不丑不丑,后唐太祖李克用和天下副将军伊达政宗都是独眼龙。你乖,你什么样都好看。”
“你不生我气了?”
“我……”
“我让你为难了?”庄桦一改以往的跋扈刚愎,善解人意道:“那我不问了。”又伸出手搂着王伟蹭了一会儿道:“他们走了吗?”
王伟出去看了看,庄妈妈可能是去医生那里了。回过头来又看着庄桦,这人如今举止自然,完全不像报纸上传闻的那样“罹患严重的精神疾病”。
“宝宝,我问你话,你老实告诉我。”王伟一下一下的摸着怀里庄桦的头发,低声问道。
“你说,我什么都告诉你。”庄桦现在特别的安心和满足,用一只眼睛换来王伟的出现,这有多值得只有他自己明白。
“你到底是……有没有……”
“有没有疯吗?我也不知道,疯子常常都说自己是正常人,但正常人也说自己是正常人,只是他们‘正常’的程度有所不同,而且,‘正常’到底该如何界定呢,正常,本来就是个动态概念,‘从心所欲不逾矩?’欲是什么标准?矩又是什么标准?这世界上,有谁不疯呢?有谁是真正正常的呢?”
王伟听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又突然不想问了,贱就贱吧,王伟认栽,这辈子估计就得守着这人过了:
“宝,不想那么多了,还有啊,你看,那……那毕竟是你亲弟弟,我……我刚都在门外听到了……”
“你生气啦?又要不理我啦?”庄桦从他怀里钻出来,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他,看的王伟心中一阵发毛。
“不……不……我再也不会不理你了,你啊……你就是我的劫……我认了。但是呢……”
王伟又摸了摸庄桦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咱们去自首好不好?”
“自首我就会死的。我……”
“不会,我帮你找好的律师,我不会让你死的,而且,你……你的精神状态也确实……宝宝,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知道吗?不管你坐牢多久,我都会等你出来。”
“是吗?那好啊,改天我们出院,你陪我去吧?”庄桦垂下眼睛,摸了摸胸前的挂件,小小声说道。
“真的吗?你……你……”王伟有点不敢相信,庄桦这次,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往都是自己对他百依百顺,如今他倒是……
“嗯,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你是为我好嘛。”庄桦又扑进王伟的怀里扭来扭去,王伟搂着他,自然没有看见庄桦仅剩的那只眼睛,留下一行泪来。
有王伟的照顾,庄桦一天天好了起来,最后竞比秦维贤还早出院几天,秦维贤在病床上都快捂出蛆来,天天跟胥克念嘀嘀咕咕着要回家养伤,但是胥克念却谨遵医嘱,医生说还要留院观察一阵子,他就好说歹说的劝着秦维贤,秦伯约知道了小念的身份后也只是说了句“造化”就心平气和的接受了,庄幼安搓着手表情复杂的问秦伯约时,秦伯约白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而且你信不信的吧,也没什么人在乎,反正我是挺喜欢小念这孩子。”
“我……我也没说不信啊……我这不……她……”
“你还担心你老婆呢?你那老婆,哼,人说红袖添香,她不添香,净添乱!我跟你说啊,王伟那小伙子,好不容易劝动了庄桦自首,你可别跟你老婆一起又瞎折腾乱七八糟的,去去去别跟着我……”
秦伯约嫌弃的甩开庄幼安:“我去找小念去,他现在光守着秦维贤了。真是……”
王伟跟庄桦回了家,是庄桦自己的地方,入门就是他自己的书法,依然是手抄苏轼的那首《定风波》,某个晚上,天一亮,王伟就要陪庄桦去自首了。庄桦靠在王伟的怀里聊天,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儿,庄桦大病初愈,夜深露重,王伟打算起身关窗,庄桦不准,只让王伟给他取个毯子回来,王伟依言去取,他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过了会儿王伟回来,他又黏上去:
“再陪我说说话,我没多少时间了。”
“说什么呢,去自首的话……”
“我自首只是哄你开心,于我自己,到没什么所谓。”
“你这是什么话……”王伟欲离开他想跟庄桦再讲讲道理,庄桦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吗??
“你别动啦,求你了。”庄桦不让他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你是不是觉得你没有错啊?”王伟不再挣脱,但还是坚持问道。
“哎,错不错的,还不就那么回事儿,我自首,你不就图一心安?明知道我有精神病死不了,还让我失去自由,去走这个形式……”
“这不是走形式,但却是会短暂的失去自由,但是,这是做错事应该承担的代价啊。”
“对错哪有那么容易界定,好了好了你不要动,让我靠一会儿。”
“你……”王伟摸了摸庄桦,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哪儿来的杏仁味儿?你不最讨厌吃杏仁了吗?”
“哦,不知道,别可能窗户外头飘着的吧,管他呢。王伟,我有几个用别的名字捐给海豚保护协会的账户,我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是你生日,你以后要帮我捐掉,知道吗?”
“好。”王伟还在想着杏仁味儿的来源,这味道有点像杏仁,又不太像。
“海豚这种动物呢,大脑比人类大脑的利用率要发达的多,海豚大脑的两个半球,全天候24小时工作,一个半球休息睡觉,另一个半球控制呼吸,这样维持生命体征,因为人家是有意识的呼吸,所以什么时候想死了,吸一口气,不呼出来就好了。海豚就是这种动物,可以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去死……把那杯水递给我。”
王伟把水递给他,庄桦端着杯子离开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冲他笑了一下:
“王伟,你说过的,我就是那只被抓进水族馆的小海豚,现在。”庄桦吸了口气,一口饮尽剩下的水:
“我要重回大海啦。”
王伟这才注意到,杏仁味儿就是从那个杯子里发出来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正好接住摇摇欲坠的庄桦,庄桦在他怀里抽搐了几下,手里紧紧攥着挂在胸前的海豚吊坠,最后留给王伟一个咧着嘴的笑,但是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还是留下了一行泪,当泪水溶进地毯,庄桦也停止了呼吸。
杏仁味杏仁味儿!王伟突然想起来自己看过的一本庄桦的小说里,文中的反派杀人时也是给人注射了一种呈淡苦杏仁味儿的针剂,那玩意儿叫……叫……氰化钾!!
王伟抱着庄桦,颤抖着手打开了信封,里面不出意外,是一封遗书:
做弱者,不得好活,做强者,不得好死。
所以,我不得好死。
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时候死,也得我说了算。
一命还一命,我早该去死。但我可以去死,却不能失去自由。
我死后,不进庄家墓园,不设灵位,不办葬礼,不入祖坟,不用祭拜。权当爸妈没生过我。
所有属于我的东西全部烧掉,骨灰撒去大海,这也算是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了吧。
遗产全权交由王伟处理,红缟玛瑙亦赠与王伟,小小心意,不想要就扔掉,想要,就留着玩儿吧。
遗作《谁怕》已交由出版社过稿出版,稿酬不要了。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年后,《谁怕》出版上市,王伟途径书店,看见橱窗上的海报,不由自主的进去,在主推书架上拿起那本书,文中题记只有一首庄桦的诗:
怜君念我哭孤坟,
隳圮散去旧前尘。
平生只流单行泪,
不别苍生惟别君。
60.是情皆孽
庄桦去世的消息报道出来的时候,秦维贤正准备出院,胥克念在听医生交待一些注意事项,病房里的电视正在放晚间娱乐新闻,突然就插播了一条消息:庄桦在家中服毒自杀。
秦维贤和胥克念对看一眼,正好有小护士进来收拾病房,胥克念赶紧抓住小姑娘,想要份报纸看看,小姑娘红着眼睛道:“你是确认庄桦去世的消息吧?应该是真的,网上都传了一天了。现在电视也播出来了。”
一直到司机来接他们,两人一直无话,电视上播报这条消息时公布了部分遗言,听到了庄桦对于身后事的交代。车子一路开回秦家主宅,进门后就看到秦伯约望着院子里怒放的昙花发呆。看到两个孩子进来,笑了一下,摸了摸小念的头,轻轻的说:“回来了?厨子做了好吃的,去吃点?”
“太晚了,算了吧。秦伯伯,你别难过。”胥克念看看秦伯约的脸色,知道他在伤心,不由出言安慰道。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们俩小时候啊,长的真是一模一样,但是一个活泼,一个乖巧,总是,总是只能看到一个……”
“爸,你这叫什么话,我跟小念可差点死在他手里啊。你也太没是非观了吧。”秦维贤不满道。
“我老了,是非观本来就淡,看着你们后辈健康平安,我就高兴。过程重要,但影响人们判断的,到底还是结果多一些,若是你跟小念走了,他就是我的仇人,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但现在你们活着,我的恨意就相对少一些,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倒也希望他能活着,哪怕是在监狱里呢,也好歹有个念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并不这么想吧,与其失去自由的苟活,或者住进精神病院让人看笑话。不如死了干脆,骂名也好,盛名也罢,就都眼不见为净了。”
胥克念的情绪略显微妙,好像这么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一下子就都有了,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若是他自己面临这种选择,估计也是同样的路,活着无路可走,不如一死,还能求个解脱。
“我听说,王伟让他去自首……”秦伯约轻轻道。
“哈,那就是了,庄桦这个人,做事情极端,不留余地,非此即彼。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影响了他,王伟还能勉强算一个……”秦维贤接着秦伯约的话茬说着。
胥克念想起那时候秦维贤在电话里用王禹的事儿威胁庄桦,庄桦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于是附和着点点头。
“王伟就是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庄桦要的是跟王伟在一起,而不是隔着铁窗互相思念,结果连他都让庄桦去自首,庄桦辛苦经营这么多年的公众形象被毁,三番五次置弟弟于死地未成,连王伟都不接受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他干嘛还要活着?贪生不成,那就只能赴死。”
“哎,昙花开败了,夜里凉,进去吧,明天我去庄家看看。”秦伯约不想再谈,转身进了屋子。
胥克念还是住在以前作为“庄烨”常住的那个房间,秦维贤想留宿,被他赶走了,躺在床上颠过来倒过去折腾了半宿,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做了个梦:小庄桦歪在自家院子里的躺椅上看书,病怏怏的模样,偶有落下的几个琼花花瓣掉在小庄桦的衣服上,小庄烨好心的将花瓣摘走,又轻轻叫了声哥,庄桦冷冷的扫过一眼,把庄烨扫的一哆嗦。远远的见秦维贤走过来,庄桦却又立马放下书,整整衣衫,乖巧的叫了声:维贤哥。秦维贤则友好的冲庄桦点点头,接着就竖着眉毛跟小庄烨挑衅:“你看你哥没事儿就看书,你呢,没事儿就傻站着当电线杆子。”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吵吵,庄桦端着书,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