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让我抱抱你,好吗?”我像许多许多无耻的缘尽情灭时的苦缠之徒一样,作最后的请求。
他没有说话。
他学聪明了,以沉默来应对我的一切。
我俯身拥住他,把他拉起来,紧紧禁锢在怀里,我的周身在发热,已死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快要蹦出嗓子眼了,深呼了几口气,紧紧抿住唇,生怕自己心底颤抖的孤寂从唇间溢出。
抬起头,望着房顶雕镂的吉祥护佑的云纹,不敢眨眼,生怕一个眨眼,我不争气的男儿泪又要垂落在他的发间。
他也没有反抗,大抵是以为反抗我只会惹怒我。
我很庆幸,他肯给我这点静静的相拥。
半晌,我稍稍推开他,强吻了他的眉心,温热的触感,让我心醉神迷。
为何会如此喜欢他呢?
不到我命沦亡,不想放手。
我捧着他垂下双目的脸,细细凝望,眼前这人,便是我到了黄泉,到了忘川,沦亡在了无情海,我还是不想忘记。
可是眼下,我已没有任何力量存活下去了。
希望真如我一直所认知的那样,世上根本就没有黄泉,人死了,一切都化为乌有。
抬手,触碰他消瘦的脸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地道:“我会放你走,等你找到了你老爹,若是选择跟他在一起,就不要排斥卫凰,因为那个男人很危险,尽量不要独自跟他在一起,要学会忍让一点,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过,知道吗?”
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他看到匕首,面色顿时死灰一片。
我将匕首塞到他手中,拔下套子,让锋利的寒芒对准自己的胸口道:“我的血,便是解金壁阵法的关键,杀了我,你就可以出去了,并且永远摆脱我。我愿意放你走,只有这种方式。”
隔着春衫,我摸到自己胸前前年受伤的创口,稍微挪了两寸,那底下,才是真正绝对会一刀致命的地方。
“我死后,让兮羽将我烧了,留下的灰烬,都撒给那片彼岸花吧!”就当我,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趟,当我没有过这短短十八年人生。
为人太苦,来生啊,为草为木吧!
“不!”他摇着头,想后退,被我拉住双腕,我定定地道:“我不是在要挟你,不是逼你的,真的,我想过了,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我放手。你也不会下不了手,前年的除夕夜,你怎么下定决心的,今日,你且照样……”
他脸色飞变,糟,我说错话了。
不该提前年除夕的,若是他以为我一直怨恨着他从前选择我死的事,以为我拿那个来要挟他……
“不,不是这样的……”我赶紧道:“我是说,杀了我,你就马上可以出这金壁了,反正我伤害了你,那么深,罪有应得。国事你也不用担心,花颖君他其实很有才华……兮羽也……等你见到了你老爹,郑和随,肯定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战乱……”
他突然发狂似地挣了起来,抽出手,扔了匕首,双手就往我脸上招呼过来,巴掌和撕抓扯,我肯定破相了,还是定在那里任他发疯似地折磨。
等到我脸上全都是火辣辣的伤痕时,他哭了,我一把抱紧他:“秦宝,别哭,别恨我,我是真的好喜欢你,好喜欢,我一直不敢说:从小对你,就是这样的心情……除了我死,我怎么也没有办法眼看着你离开我……我没有发疯,没有任性,也没有孩子气,我只是不知怎的就走到穷途了,怎么也讨不到你欢喜,只有把命交待了……你,你不愿意亲手杀我也没关系,我还是放你走……你信我……”
放开他时,我掠到匕首掉落的地方,飞速拾起来,移步到了珠帘之外,回头,隔着珠帘看他,惨然笑道:“你收拾一下东西,就准备走吧。”
秦宝,来生我为草为木时,能不能幸得你一睹其华?
能不能幸得凋零在你的指尖?
瞧我多可笑,来生都愿为草木了,还奢望与你再见面。
我来此间仅仅十八载,还未找寻到真心疼我爱我之人,就连生母生父也……
往后的每年清明,可否会有一个半个人会记起世上曾有过我这一缕孤寂的魂灵?
愿我来生涅盘时,不要再如今天这样只有全然的痛。
我站在法阵上。
这个法阵,是用玄术建成,私自闯入的人,无论他本人武功有多高强,一旦想要毁坏法阵,都会为法阵所伤。
只有我的血,能让其暂时失效。
当然曾经花颖君和其他皇兄皇弟皇妹的血也可以,但是她们都被我派来修建法阵的玄门高手一一取了来,成为相反的,只能开启死门的血钥。
所以我才能放心地将秦宝放在金壁居住,从不担心他会跑掉。
左手心,是秦宝的一根发丝,到最后,我便是用偷的,也只得了这个。
将它细细缠上无名指,右手握紧匕首,朝着绝对不会错的位置猛刺下去。
我感觉不到疼痛,居然。
血顺着掌心溢出,染湿了春衫。
像极了周围那一片片的春彼岸。
我倒在法阵上,风吹乱了我的发,都粘在我的脸上,和着我的泪和血,以及春彼岸的碎片。
就让我在此间腐烂吧……
第59章
秦昊在珠帘那一头,声音不稳地说了句:“你收拾一下东西,就准备走吧。”
然后他就走了。
我当然不会信他会真的放我走。
据说老爹和卫凰在随边境屯兵,他秦昊傻了,才会轻易放我走。不然,就只有一种可能:整个大随,已不在他眼里了。
秦昊……
哎。
自己倒了一盆水,洗了把脸。
看了看寝殿中各种奢华的摆设,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哎,我在想什么呢,难不成还暗暗期待他说放我走,是真的?
许久许久,我都不怎么讲过话了,即使面对兮羽时,我都没什么想说的。所以花颖君出现在殿门口时,我一直呆在那里,没有开口。
他的神情很是复杂,刚进来时,暴戾之气满满的,似乎要全天下人的命一样的架势。但见到我之后,马上收敛了所有怒气。
“我来……”他顿了顿,整顿了一下情绪,才道:“是奉命来放你走的……”
我脸上明显的不信让他有些挫败。
但他没有放弃,仍是重复说了遍:“我是来送你走的。”
他妍丽的脸上有种极力忍耐的神色,他不是能忍的人,之所以这样极力忍耐,一定有什么重大的谋划。
金壁关了我数月,我几乎把自己弄成了个哑巴。
见我始终不语,花颖君一把抓过我的衣袖,拖到殿外,果然见从前阵法开启时会缓慢移动的花坛都不动了。
那些耀目的红几乎刺瞎了我的双眼。
这是春彼岸开放的盛季。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回头,果然看见花颖君那将我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的目光,我下意识地挪步,仗着优于一般人的轻功,开始逃离。没有看见那湿漉的地面上的水洼里飘浮着许多不同寻常的春彼岸。
一下掠上一角高楼,回头看花颖君,他却像不敢上前一样,远远地停住了脚步。
他脸上有惊恐之色。
我有些不明所以。
抬头一看,高楼的匾额上似已蒙尘千年。
上面的文字,我却不是很认识,因为那是篆体,今世已很少有人会用的字体。
耳边似有风呼啸而过,可看四周的帷幕和蛛网,都没有昭示有风过境。
“回来!”花颖君远远地怒吼道。
我没有回头看他,脚下像受到感召一般继续往那玄铁浇铸的大门迈去……
无端的悲哀袭上心头。
又夹杂着丝丝甜蜜、幸福的味道。
眼前明明是玄铁的乌黑,我却似能透过那片乌黑,看到一片迤逦光景,白色帐幔随风轻雾,午后的阳光灿烂明亮,凉风习习,窗前怡人的绿意、怒放的红粉,恰似那个似深藏在岁月深处的时光里的心情,萌动、羞涩。
我似看到另一个自己,环抱美人在怀,脸颊绯红地假寐。
还似能看见枕畔相缠的青丝,那眉眼,那神情,一如我四岁那年初见的老爹。我以为当时年少,早忘了老爹年轻时模样。
原来我一直没忘。
可眼前的幻象,又不太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比老爹,要小上十二岁,不可能如幻象中一样差不多年纪。
那么这是……
指尖轻点,眼前依旧是冰冷的玄铁,我急切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但总觉得有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我拼命捶打着铁门,灰尘落下来,呛得我直大喷嚏。
“秦宝,你找死也不是这样找的!”花颖君加大了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没有理他,继续推门,脖子突然被一软鞭缠住,那勒得我几乎窒息的软鞭一直将我拖离高楼才将我甩到一片草丛中。
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魁梧,面似庙宇中凶神恶煞的金刚一般。
“擅闯禁地者,死!喝!”他又扬起长鞭,那长鞭看似软软的,这下却似坚硬的长剑一样直刺过来,下一秒,可能就要洞穿我的胸膛!
幸亏我闪得还算快,他的长鞭擦着我腋下的肌肤而过,那里火辣辣地痛,想是破皮不浅。
对于武学,我自来就钻研不精,只有躲闪之力,无还手之功。渐渐地,我快被逼入绝境了。
我知道宫里有禁地,但却不曾想我闯入的是这样的一处禁地,传说二百年前曾有位小皇子踏入此地,结果那么小的孩子,就被永远贬为庶民,其母极其九族一律杖至身残。
也就是说,不论是谁,闯入了这里,都得受罚,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了。而我身不在皇族,自是没命留了,可是,那里面,对我有种神秘的诱惑力,如果不进去看一看,我就是死,也绝不甘心!
“这位大哥!哦,不,壮士,既然横竖一死,你不如让我进去看一看,看个够了,我再任你杀,也值了。”我边闪边道。
“好奇心会让你没命到明天!”
“明天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过去,和当下。”
“有胆量。不过——”
“不过什么?!”
“我奉命值守此地,是数百年沿承下来的使命,就是要阻止有人进入,岂有放你进去的道理?还是安心受死吧!”
“不行!我不能死,在弄明白之前不能死!”
“废话少说!喝!”他又抡鞭上来,我一旋身跃上那片掉了色的琉璃瓦屋顶,脚下一跺,果然,那些琉璃瓦纷纷碎裂开来,我的脚下,就只剩几根交错的粗木了,暗提几分真力,那些粗木年久腐朽,很快,屋顶洞穿,我落进了里间,那位“金刚”面目的值守者分明不赶靠近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跺毁屋顶。
外面的喧嚣听了下来。
而我则像跌入了一个不属于当下的时空,周遭空气中现实的扬尘、蛛网、屋顶漏下的光线都满满似水中波纹,荡漾不见了……
眼前是开满山野的小百花,大片大片的,我似能闻到那种怡人的清香……
我确定我从没来过这地方。
我牵着马,明明该是很幸福很快乐的场景,却有无尽的悲哀自心头涌起,我能感觉到我牵着的马上,还坐着一个人,会令我一想起他的名字就心动脸红满是甜蜜感觉的人……
一阵风拂过,白色的花瓣翩翩飞上天际,眼前的场景天旋地转,不再是我牵着马,而是双手撑地,俯视我心中的人。
一忽儿,又是我大着胆子在马背上偷香的情景,那份颤栗、甜蜜交错,纷繁复杂的心情,似被体味过千遍万遍,记忆犹新……
火光中,是紧闭的石门,和,门外撕心裂肺的呼喊……
这是?我的前世?
心神悸动之间,眼前又恢复成久不住人的颓败景象。定了定神,始觉面上湿热一片……
我找到了一个盒子,打开,是个黑色的锦囊,和一张几乎一捏就散的丝帛,上面是古早的篆书,我竟全认得。
若有来生,愿长伴长随。
黑色锦囊的囊口处,滑落出几截玉质之物,粗粗一拼,是古早的束发簪子式样。一个名字自抽痛的心底呼之欲出!
文瑞!
“秦宝!”外面高喝一声,玄铁门洞开,是秦昊,不顾一切地打开了禁地的大门。他披头散发地立在门口,脸色苍白,脚上未着鞋,光着脚立在那里,衣衫单薄,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这是怎么了?
我捏着盒子转过身,他的目光紧盯住我手中的物事,脸色更如死灰一般,抬手向我紧迈了几步,“秦宝……”话未说完,就突然“呯”的一声栽倒在地。
兮羽飞掠了进来,一把抱起他来,回头时看我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恨。
我要跟过去查看秦昊,被人拦住了,那尊金刚对我挑挑眉,那眼神在说:可以安心死了吧?
“胥辕,你们家族数百年来被冠国姓,为的就是守护他手中的那个盒子,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传达到了正主那里,你们的使命也结束了。”兮羽淡淡地说道。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的使命是守护,而不是杀戮,几百年来,你们的宗旨已经改变了么?”说完他又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满讥诮:“而且此人的安危,身系随、郑两国子民的安稳,若他有个什么闪失,只怕你们家那数百口人远远不够偿命……”
元辰宫。
是历代帝王的寝宫,如今从大门处,如过江之鲫般地进进出出着成群的御医,每个人都焦头烂额。
兮羽走了过来,看着廊下发呆的我。
我转过头,对上他的眼,那里有满满的悲戚。
“他现在很危险,连我都……没把握……”兮羽的话音不稳,断断续续的,不住地摇着头。
“他不会死的。”
“都是你!你居然还能这样坦然,你,你还有心吗?”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我呆呆地看着他,木然道:“没有,你知道的,我的心,四百年前就不在我这儿了。”
“四百年前你是傻子,四百年后你依然是个傻子,自以为有多痴情,不过是个不顾别人感受,自私透顶的家伙!”
兮羽正在激愤地怒骂我时,有医官上来禀道:“国师,皇上醒过来了,但还是很危急,一直喊着要见秦大人……”
“你先下去,倾举国之力,务必要保皇上安全。”
“这个……”
“我明白,你尽自己能尽之力吧。”
医官走了,兮羽松开揪住我衣领的手,抬起我的手,举到我们面前道:“算我求你了,秦宝,请救救他。我知道你想起了前世的事,恨不能立马飞到你的心上人的身边,对那些爱慕着你的人的生死毫不在乎,但是我求求你,就当是可怜他,救救他吧!”
第60章
“他不会死的。”我只会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兮羽啪的一声甩了我一个耳光,欲待再打,却堪堪放下手来,转而双手捂面,哽咽道:“一个个,都这么不在乎他,难怪他的心那么孤单,难怪他总是觉得快要活不下去……”
“……”
“为什么他喜欢的人不是我,不是我……”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