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我按了按怀里揣的锦盒,随兮羽收拾好面上表情进了寝殿。
未走几步,我便想要抽身出殿。
整个宫里乱成一团糟,花颖君丢下国政在秦昊的榻前寸步不离,就连御医们要给秦昊处理伤口时,也一举一动地检视着,好似全天下,除了他花颖君,别人都想要害秦昊,要他的命。
秦昊,只要你回头看一看,你就知道,你并不是天生就是一个人,上天并没有注定你孤单,只要你回头看一看,别那么倔强,别那么执拗。
别,如我一般,非在一棵树上吊死,才肯罢休。
我退了两步,却被兮羽在后腰上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摔倒在榻上,秦昊自花颖君怀中抬起头看,定定地看着我。我低下头,他拉起我的手,血腥味自他抬动的衣摆间溢出。
他的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一开口,话未说出,便是血沫从嘴角溢出。吓得众人又是一阵惊惶,花颖君赶紧将他放在高高的软枕上靠着,他闭目躺在那里,手抓着身下的被褥,眉头紧锁。
长睫不再卷翘,而是全都疲惫了一般,耷拉着盖住了那双愈来深邃的眼。
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即便真做了鬼,也还是要缠着我。
为了不妨碍御医,我们都被轰了出来。
花颖君低着头,紧握拳头,恨恨地说道:
“他说他他后悔了,选择死,只能证明他是个懦弱的人。死并不是最悲伤的结局,而且,只要没死,一切也许还都有转机。他不想就此承认输给了你们的前世……我倒宁愿,他就这样死了。”
兮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现在明白,还不算太迟。”我出声道:“自古以来,有谁见过一介帝王因儿女情长而死?若他果真就此死了,我绝不内疚,绝不!”
“你!你不要以为别人喜欢你就是欠你的!有你这么糟蹋人心的吗?!他那么喜欢你,你喜欢他一下会死啊?”花颖君恶狠狠地怒道,作势要打,被兮羽拦住了。
我回过头,木木看了他半晌,才道:“你怎么不去和他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何必要眼瞎追着我不放,毕竟你们谁都会比我对他好上千倍万倍……不是我不愿意去试着喜欢他,而是我……”
“而是你根本存心只想在别人之间插一脚!你只喜欢勾引着那些爱慕着你的目光,却从来不屑给于那些目光一点点回应。我知道,我都知道,自古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你对唾手可得的,从来都不屑!秦宝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就是个贱人!你……”他冲上来,忍不住要动手,被兮羽拦住了,他还不作罢,与兮羽缠斗起来。
兮羽步步退让,他步步进逼,闹得不可开交。
我退到一边,懒得理他们。
他们心里的忿忿,发泄一下也好。
春风阵阵,不解风情地吹落枝头灿烂的粉红。他们的刀光剑影下,可怜的桃花纷纷化蝶飞一般地在风中零落。
我想起很早之前,那些乱乱的环境中还能数一数落梅蕊的安逸时光。那时我是豪门的公子,手无缚鸡之力,满心满脑的都是诗书风流,抚琴品茗。
折扇一伸,接住落梅,捻蕊而笑,盈袖暗香,迷醉了自己,也迷醉了那花下懵懂的眼。
那真是一双好美丽的眼。
以致那么那么久以后的今时今日,我依然能记住它们的纤毫细末。它就这样鲜明地停在我的心间,动一动心神,便有无尽的思念刻骨滑来……
我知道那是我的心乡。
可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是否还在。
夜里歇息,我知道兮羽一刻也没有闭眼地守在我的屋外。
他是担心我无情走掉。
我是很想走。
我恨不能马不停蹄地巡着记忆去触摸前世今生。
在秦昊的榻前守了几日,他很痛苦,我明白,全明白。
可我帮不了他。
他至少,还可以在醒来时看见我,哪怕只那么一两眼,不说话也成,我就在他的咫尺之遥。而我心里,只能越来越慌。
天弄人,为何都逃不过情深缘浅?
这天晚间,他似乎好很多了,我去他的寝殿时,他居然可以下地走动了。他立在铜镜前,兮羽在为他换衣裳。
“秦宝。”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开口叫我,有些陌生的语气,我抬头看着他,有些愣怔。
他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过去,静立在一边。他从兮羽手中接过衣裳,自己穿了起来,并把兮羽打发出去了。
“晚膳用过了吗?”他捏着自己的头发,将它们全拂到身后去,偷眼看去,那些青丝,有些过长了。
“用过了。”我呆呆地答了,愣了半晌,才又问道:“你呢?”
“嗯,我也是。”
何时我们之间,竟这样起来。
我瞟了一眼桌上,还未动筷呢,遂拉他在桌边坐下来,把银筷塞到他的手里:“你受着伤,怎么还能挨饿?”
他放下筷子,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我按住他的手腕:“你不能喝的。”他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又低了低头,却没有听从我的阻止,硬是把酒递到唇边。
我有些生气。
要让别人为你担心,也不带这样的。
还有该死的送晚膳的太监近侍,端酒来做什么?!
他一连喝了三杯,倒到第四杯的时候,我捏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手心挖出酒杯来,气道:“你怎么回事啊你!真想死,直接在自己胸口上补一刀就完事了,不带这样碜人的!”
手被他扯了过去,放在脸颊边轻蹭,像个撒娇的孩子,软软的睫毛擦在掌心,就像掌底飞着蝴蝶一双。
“放手,放开我的手!”我使劲抽回自己的手,打翻了酒杯,他眼中的明亮,像风中的烛火,微微闪了闪,但终是没有暗下去。
他又满上一杯酒。
“秦昊,你倒底发什么疯?!”未及吼完,鼻端传来清洌酒香。
“若想我不喝,那就你喝。”
“那又如何?!”
“我只是……”他撑在桌面上,头低了下去,一头青丝,从背上滑到身侧,垂在那里,在夜风中飘荡,像垂死的生命:“想和你一起多呆一会儿。”
我心里一阵悸动。
虽确定他不会死,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那么自信他没有事?他虽然是帝王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佑的帝王?他也不过是个人,一个凡人。也许,在我现在不知道的哪个不远的将来,他就离开了,永远地。
“好,我……我喝,我酒量还不差哦。”我作笑道,一口饮尽杯中酒,他又一杯一杯给我续上,像是,存心灌醉我,更像是,专注于为我倒酒这件微小的事情上,仿佛那将会成为多么了不起的回忆似的。
不知道喝了多久,他唤近侍重新端了几次酒,我好像还是没有醉意。
也许早就醉了,只是我没发现,他也没发现,亦或是,我不承认而已。
终于我喝得脸贴在桌面上,他也将脸贴在桌面上,慢慢向我挪动过来,他尽在咫尺的眼,很明亮,直望进我的眼底:“对不起。”
我微微扯动了一下唇角,算是笑了:“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他抬手揽住了我的后背:“秦宝,对不起。”
我推了推他:“我什么都不怪你,也许,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脸上很热,想是酒气上来了。
他将额头抵着我的,轻轻蹭动着,不说话。
若是两情相依,此刻算是良辰美景。
他的一只手伸进我的衣领中,我一惊,随之按住了他的手,他执拗地伸进去,摸到那方锦盒,抽出来,拿在手中左右看了一会儿,叹道:“真是奇木,数百年了,居然不曾腐朽。”
眼看他要打开,我一把夺了回来:“你不要看。”
他要再夺,我一个不小心,手重重甩到他的胸前,大抵是碰到了伤口,他痛得捂住胸口弯下了腰,我赶忙扶住他,又气又急道:“谁让你非要看,明知道是看了是会让自己不开心的东西还非要看!你就不能成熟一点吗?”
“对不起。”他低头道。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三个字!我……”我忽然发现,最近对他的态度还停留在从前,我们一家人还都在一起的时候,我是长兄他是六弟,我在家里始终最大,别人始终得仰望我,听我吼听我训,听我任性地发脾气……
可是如今,他早已成为了当今天下第一人,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来生杀予夺,不需要对谁解释,不需要对谁说抱歉……
我一直说他把我当作侫幸看,可一直一直,我都没有那种居于人下的自觉。我还是做着从前那个自己,被老爹惯坏的自己。可细想来,除了老爹,不,包括老爹,他们都没有天经地义地包容我的理由。
是时候改一改我的脾气了,我并没有任何资格,去俯视别人,更不能俯视眼前这人。我总认为他没有做帝王的自觉,却不曾想过,自己也并无丝毫作为子民臣下的自觉。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我们将来被矫正的关系,回到我们之间世人公认最正确的的相处模式,心里竟然一点也不情愿。
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秀致的眉微微锁着,触到我的目光时,他又努力地装出平静的笑脸来。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答应了放你走,自会让你走,明天就派人送你走。”他一手扶住我的手,一手攀上我的脸,冰冷冰冷的,他的声音有些轻:“陪我过最后一晚,可以吗?”
第61章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等待了不多久的时间,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提着酒壶走到床边,坐在那里痛饮。属于他的床很大,从那顶上垂下的纱幔都是明黄色的,上面的龙纹在烛火中闪闪发亮。 待到灯火燃尽,外面的冷月清辉照进来,一切就寂静得如同坟墓。
皇位,从来都是用无边的寂寞换来的。
他也许憧憬过俯视天下的荣耀,可我知道,他现在是到了想逃不能逃的地步。他坐在那里不要命地饮酒的样子真叫人心酸。
“你别喝那么多了……”我低低地道。
他闻声转过头来,有些惊讶:“你还没走?”
“我陪你。”我摸索着重新点上烛火,揭下他手中的酒壶。
“担心我不会放你走?”
“不是。”是因为我看见了你的寂寞,一直以来,我亏欠你太多,因为总是在心里只装老爹,把别人所有的好都忽视了。等到我一一回忆起来,它们已经积累成很沉重很沉重的份了。
手被他抓起,他好看的眉微微竖着,目光中作出凶狠的模样:“知道陪我过一晚是什么意思吗?”
我低下头:“知道。”
我什么都愿意的。
只要你想。
只求你今夜过后,能把我忘记。
做回一个真正的帝王的样子,把所有国政都由自己来扛,而不是丢给花颖君。
花颖君虽然很有才华,可终因心胸狭隘,难免在有些事的处理上太偏向于他自己的意愿了,朝野上下,怨声四起了吧,已经。
“你走吧,我其实……也没说非要你那样做才肯放你走的。”他别过头,继续找他的酒壶。
“我知道。”我轻声说道。
手还被他捏在手里,未曾放松半分。
只是从平静的抓,已经改为微微地颤抖了。
加诸在我手上的力道,只增未减。
“哈哈,看我,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在知道你的心里完全没有我后还这样无礼地要求你呢,呵呵,我给你的印象又更差的几分吧?呵呵,呵呵,呵呵呵……”他左顾右看着,飞速地眨动着双眼,卷翘的长睫似即将跌落的蝴蝶翅膀,在拼命地翕动着。
“秦昊。”我伸出一只手,扳过他拼命转向一边的脸,那上面的热度惊人,他的眼中水光闪烁,他的唇角努力地勾起,却还是没给我一个完整的笑,倔强地又把头扭了回去。
“对不起。”我道。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对不起我让你一直这么难过。”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难过!我拥有整个大随的天下,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看,我明天就让花颖君给我选妃,我要让六宫都人满为患,是了,听说云州出美人,嗯,让花颖君多留意下。嗯,对了,还是亲自微服,兴许能撞上一见钟情的……”
“……”可不可以不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反而把我的手越捏越紧?
“一定可以的。啊,对了,苏乔还在,还有我的太子,他们……他们都会陪着我的,那孩子,呵呵,都几个月大了,他会喜欢我的。当然,不喜欢我也不要紧,他身上有我的骨血,他逃不掉的,他会陪着我的,我不会是一个人的,再不会了……呵呵,对了,以后还是我亲自照顾他好了,免得他见了我认生……”
“别说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你不会死的,不会的。老爹比我更能够照顾和保护好你,不是吗?对了,和他们一起生活时,你要记得,千万不要招惹卫凰,有事没事尽量待在老爹身边,绝不要和卫凰独处,不要想着独占老爹,要学会忍……呜……”老天,教教我怎样阻止这个笨蛋,怎样阻止他傻傻地把心撕裂给我看?他不是为博取同情才这么做的,在情上,他没有那么精明,没那么聪明,他完全不懂得如何去保护自己,所以成全了我的无耻他的悲伤。
当一个人吻住另一个人时,是喜欢他的吧,是爱慕他的吧,为何我此刻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与情爱有关,似乎,更像是,一种本能。
本能地不想要他再那么傻,不要那么让人心疼了。
住口吧,我在心里喊。
“秦……宝……”他猛地推开我,满面绯红,就连一直越抓越紧的手也被他放开了。
愣怔了良久,他的声音才恢复平静:“你走吧,今晚,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明天,让花颖君送你去……去郑……”
“……”
“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他转过了身,死死地看着墙角的字画。
我退到珠帘之后,以我的轻功底子,他定是以为我已经走了。
果然,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将头转过来,看到空无一人的寝殿,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站起身来,向殿门口的方向紧走几步,在门槛处停了下来,堪堪向前伸出的手,也慢慢颓垂下来,他扶着门框,低下头,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双膝,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抽动的肩膀,让我能看见他是在哭泣。
他和我不一样。
我有时尚且还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被老爹宠得不像话,可经常还是会掉眼泪。我所体味到的那种痛,如果不是泪水的排解,我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瞬间崩溃了。
但他是和我不一样的,他从三岁起就一直被老爹特训着,从来,都没有哭泣的权力,因为他从小就被告之是将来要做这个天下的主人的人,是要当皇帝的人,怎么能哭呢?
可我却三番五次地看见了他的眼泪。
我体会过那种感觉,所以当我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的时候,不知道是想寻一点温暖来安慰我曾经的伤心,还是,仅仅是因为知道那种没有谁来安慰,没有谁能帮助自己的的悲伤之痛,我没有得到谁的安慰,至少,我可以让他不那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