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圹的冷漠不愿想。
甩开的手不愿想。
路灯下的影子不愿想。
受伤的手臂和黑暗中咬着的被子角不愿去想。
上自习课没有老师,每个人都在题海中奋斗,虞少川出门透气,恰好看见另一哥们打手机,给他的好朋友,两人商量着配音剧的事。虞少川笑笑,那两个哥们,兴趣爱好和性格都投合得不得了,每天在一起歪腻,他们两和虞少川关系都挺好,不过还没有到他和洛圹以前的地步。
那哥们打完了手机,自言自语地说“哥们就是爽快,比女友给力多了。”
虞少川漫不经心地接过他的话头:那是哥们重要还是女友重要?虞少川这段时间只想找人倾诉,这哥们的感情经历尤其地丰富,而且还特open,接受各种非正常的CP,并且是猥琐宅男一只,最大的梦想是H,虞少川觉得是个不错的契机。
两人随便聊点话题都能扯好半天,开玩笑,菁英班的哪个是盖的?饶是那哥们又宅又腐,竞赛照样拿奖,作曲照样拿奖,跑1500照样拿奖,两人从学习聊到人生聊到生命聊到情感——
“我真的好羡慕你和他,那么默契,兴趣爱好相投,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感觉特好。”虞少川由衷地说。
那哥们摆摆手:“我们就是宅男两只,泡坛子掐架比较有话题而已,被班主任通缉好久了。”
虞少川装作随便问道:“你觉得……我和洛圹关系怎么样?”
“铁得没话说啊,每天都一起回家嘛。”
“在路上其实不怎么说话,说不到一起,我嘴又笨。”
“那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稀奇的,只有嘴快的人才有资格说话是不是?”
“有时候是的。”虞少川想到了那个叽叽喳喳的篮球队助理。
那哥们又开始大谈特谈他初中把妹的心得,虞少川默默听着,觉得那些故事都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从小到大还没有女朋友,第一个喜欢的居然还是一个男人,他真是没救了。
“我真的很想对洛圹好……我真的想和站到一起去……可是我和他不是一种人……我真的不知道用哪种方式才能让他开心……”虞少川很诚恳地说。
那哥们道:“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尖子生里的尖子,怎么会有纠结得这么深的想法。”
放课后,洛圹走在前面,他没有去追,洛圹告诉他从今天他就搬家了,也就是说从此他们就不同路回家了。
他远远向洛圹招手,夜色下洛圹钻进一辆捷达,是那个篮球队助理女生家的车,他的新家离她的家很近。
晚自习下后是夜晚十二点。虞少川一个人走路回家。
四月,好冷。
黑暗中闭上双眼,从血液中碾压过的疼痛像冰冷的铁砧攥住他的心脏。为什么梦里熟悉的人会穿上戎装,在陌生的世界,依然和他纠缠不清。
“这么丰盛的晚餐,给我送终的吗?”虞少川一脸戏谑,举起夜光杯,自顾自喝着葡萄酒,洛圹沉默地举起酒杯,悬停在半空中,似乎是想跟他碰杯,但是虞少川一杯接一杯地喝,根本不理会他。洛圹只好苦笑着喝干了,显得分外落寞。
“义军已经北渡了,宫里来人,了结就在今晚。”洛圹说道
“朝廷主和派和主战派第一次联手,居然是为了对付义军。难怪会成功……只是金国那边就不好说了,打这场仗不就是给那些主战派看的吗?自毁长城,难怪永远翻不了身!”虞少川讽刺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金国会藉此——可是真的!?”他腾地站起。
虞少川慢悠悠道:“现在才想到,已经晚了,接下来你就准备面对更大的战役吧。洛,大,将,军。”他将一杯酒浇在地上,叹道:“提前给你壮行——魂兮,归来!”后半句是楚辞里面的招魂,这哪里是壮行,分明是祭奠。洛圹脸都白了,从院墙直接翻出去,听见卫兵的一阵喧嚣。
傍晚时分,洛圹回来了,虞少川正在房间中喂金鱼食,他手拨着水面,引那金鱼来撮他的手指。洛圹在他背后关上门,说道:“来不及更改布置了,但是今晚我一定不能让宫里的人杀了你。”他把剑放在桌子上,拔出的银刃映得他脸雪亮。
虞少川轻道:“何必呢?我今天要是不死,明天就是军令状的期限,你就要被砍头了,今晚让宫里的人杀了我,对大家都好。”
“我不。”洛圹执拗道,像个孩子。
夜晚。
一阵阴风晃过,吹灭了灯烛,洛圹抓着剑的手抖开,只听刷刷两下,虞少川就看见面前有一个黑影的身体分了家。
“洛将军,不要管宫里的闲事。今天虞少川的命我们要定了,你现在撒手,我们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黑暗里房顶上传来阴桀桀的声音,像夜枭的鸣叫。
洛圹冷笑着,拉过虞少川护在身后,长剑指空。他声音清亮道:“有种就来啊,别以为我怕了你们紫霄!”
那声音冷笑一声又隐去了,黑暗里四面多了数不清的破空尖刺声,洛圹剑走两路,仿佛一道从中分向两边的银链,把虞少川护在中间,剑势一圈,挡下了所有攻击。
黑暗里另外方位响起掌声,另一个声音怪笑道:“好一招‘朔漠月河’,真不愧是前武林盟主孟成轩的大弟子。虞少川的……嘿嘿,大师兄。”
洛圹道:“夜枭,飞獾,飒蜂,殣蝶。紫霄居然来了四位,对付一个被废了武功的虞少川,你们还真是英雄啊!”
屋顶传来哗啦啦的破裂声,洛圹扯着虞少川闪到旁边,一根房梁柱就歪了下来。
虞少川在他身后轻声道:“从前面走。”
他们跃上横柱,一个影子飞扑过来,洛圹一脚揣了下去。忽然虞少川感到一道剑锋擦过他的胸膛,他侧身想闪开,剑尖还是刺穿了他的右肋。他反握剑身,重重击在那人胸上,把剑拔出。洛圹去探他的肋下,温热潮湿一片。虞少川咳着说“外面还有两个。”洛圹抱着他左臂跳出房顶的破洞,月光照亮了虞少川从嘴角流下的血。
“虽然早就说过我还是死了比较好……但是现在我不会死,起码把宫里的吸血鬼刮干净了!”虞少川笃定地说。
洛圹只觉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化作剑意破空呼啸。月下一剑,清梦十年。曾经睥睨武洛的天涯剑法,冰冷的血再次沸腾。洛圹想起了少年和虞少川在一起闯荡江湖的岁月,那时他们籍籍无名,那时他们满腔热血,那时他们青涩的说不出的眷恋痴缠纠结成茧如履薄冰——
紫霄的高手都是宫里来的,淫浸了秘传数百年的大内功夫,不同于江湖上的武功。洛圹内力被激荡在院中的层层内功滞住,他几乎不支倒地,虞少川拉紧他没握剑的手。
“看!”虞少川指着天空,一颗火红的流星炸开。
“可恶!洛圹你竟然把逆衣旅从采石矶调回来!故意的吗?”紫霄的人进攻得更加猛烈,只要现在杀了人,他们有自信能全身而退。
点住止血的穴道,洛圹以剑支地,沙哑道:“真的不再考虑下?”
夜空中飘来一阵琴音和笛音。紫霄的杀手脚步骤然停住。
“千面魔女秦思退,还有青衫客秋墨言……好,好个洛圹,这些老怪物也能被你请来,勾结邪教,你完了。”他们急速撤退。前有逆衣旅,后有高手,他们不死也得残。
虞少川冷道:“秦思退和秋墨言是我叫来的,你们不要搞错对象了。”
紫霄的却已经跑得远了,夜空里有两道黑影闪过,长空中尖锐的女声银铃般笑起来:“紫霄的小娃儿,别跑,陪老娘玩玩。”
另一道身影却带起洛圹和虞少川,向着相反的方向,一路飞云驰电,宛若在云端奔驰,降落在山坳中。顺手把他们扔在草地上,洛圹和虞少川好不容易才没有摔倒,那身影却哼也不哼一声,又施展轻功去得远了。
“喂!你个死老头子!怎么也不给我疗完伤再走啊!”虞少川气得在后面挥拳头。
“青衫客秋墨言,他精神头也还不错嘛。”洛圹忍俊不禁道。
虞少川抱臂:“糟老头子还记恨着我喝他那雕花酿呢。这世上估计我们都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夜空炸开的信号弹耀目无比,洛圹数着轨迹,道:“没事了,逆衣旅已经清场,安全了。”
虞少川轻声道:“他们来这边,采石矶怎么办?”
洛圹没有回答,把手边的石头远远地甩进河里,一颗又一颗。虞少川抓着草根,采石矶的义军能逃脱了,北渡到金国那边,政治上又是数不清的麻烦,但是军事上……就只剩下两件事:收兵——放走义军;出兵——抵御金国。
终究是南宋的主战派赢了。作为主战派将军的爱将,洛圹立下的那个军令状算个肥皂泡似的儿戏。在主战派对金国出兵的大前提下,虞少川作为义军的领袖,也会被释放。
心照不宣的如意算盘成功了。两人都不再是雏了,懂得双赢的策略。
虞少川起身,右肋却痛得直不起来,洛圹把他按在草地上,将一把草塞进他嘴里咬着,说道:“别动。”从褡裢里扯出绷带准备包扎。
“等一下……”虞少川忍痛道:“剑尖断在里面。”
洛圹变了脸色,起身拢了一堆草和枯树枝,用火折点燃。把自己的宝剑放在火上烤,虞少川撕下染血的衣服,对洛圹道:“我自己来。”
“你以为你能耐有多大?”洛圹拿了剑过来,虞少川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指探进伤口,两个手指夹住断剑的末梢,全身一抖,连皮带肉地扯出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声音。洛圹看着那剑尖,脸色更加难看:“精铁剑。”
虞少川半喘,意识到自己无法进行下去了,脱力倒在草地上,道:“直接刺穿比较好。你不知道深浅。”洛圹摇摇头,一个指头闪电般戳进虞少川的伤口,又猛地抽回来,然后将火烫的剑尖插入伤口,深浅分毫不差,皮肉被烧焦的气味和烙的嗞嗞白烟,在剑被拔出后,还冉冉飘着。虞少川不知痛昏痛醒了几回,只觉得,神经都痛得钝了。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咬着洛圹的手,甜腥的血涌进喉间。
洛圹一边包裹他的伤口。他手上的血染在绷带上,和虞少川的血混合在一起。然后洛圹也在虞少川身边躺下。
虞少川打着哆嗦,把拆得七零八落的衣服搭在身上,打了个喷嚏,洛圹翻个身,脱下自己的长袍,捂在虞少川身上。虞少川看不清洛圹在星空下逆光的脸。
“那个时候你杀了师父……”虞少川道。
“是我杀的,但我能不杀么?”洛圹低低道。
虞少川叹了口气,把披在身上的衣服反过去环住洛圹,双手绕到他背后的时候,感到一滴水落在脸上。
虞少川僵住了,洛圹压下身去,吻了虞少川的唇,轻柔得像一滴水。虞少川猛地推开他,蜷缩在一旁,颤抖不已。
3.丙
巨大的黑洞再次拖他沉入深渊。虞少川被闹铃吵醒,他感到自己脸上真的有水,可那到底是谁的泪水?今天是星期天,可是他早上下午都要补课。他收拾好英语的书,目光落到昨晚作业缝隙时间偷看的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梦和现实,是反的?
梦里洛圹对他一厢情愿。
现实里他对洛圹一厢情愿。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做梦时主导的是潜意识。
很明显,潜意识里他希望洛圹喜欢自己吧。潜意识里自己希望也报复下那人,让他尝尝被冷淡的滋味吧。所以梦里洛圹才对自己追逐不舍,而自己一再拒绝,正是把现实中他的人格投射到自己身上的反映。虞少川觉得自己没救到极点了。
还有更没救的一点,弗洛伊德的理论是个糟糕物,他认为所有象征意象,像是环境、动作、事件之类的,百分之五十象征性,百分之五十象征生殖器。虞少川把自己的梦解析出来就是一黄色电影。
照那梦里的情景发展下去,多半会发展出点什么吧,虞少川恶意地揣测,受伤,草地,拥吻,接下来就该那啥了吧,自己的潜意识真的是很老实的,自己想什么都如愿以偿地梦出来。
晚上去上晚自习之前,虞少川远远看见阿瑶拿着一束白玫瑰花,在街上一路奔驰,女孩甩起的马尾辫在如织的人群里穿梭……
到了教室,果不其然,洛圹的座位上放着那束白玫瑰花。洛圹还没来,一众人围观着白玫瑰花和阿瑶,她坐在桌上,爽快地说:“就是我送的,我就是想送他玫瑰。”
虞少川在座位上打开书包,同桌揶揄:“哈哈,给老裘知道了,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老裘是他们的班主任,防恋爱甚于防贼。
虞少川淡淡道:“会很夸张吧。”他斜眼看见洛圹走近教室,还受伤的脚走路有点瘸,教室里发出嘘声和口哨声,他看见阿瑶和桌上的白玫瑰,愣道:“什么意思?”
阿瑶笑道:“送你的,喜欢不?”
一片起哄声,洛圹淡淡一笑,拿起玫瑰花,道:“谢谢你,能出来下吗?”
阿瑶激动地跳下桌,虞少川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哗响,一众人起哄着“表白了”“亲上去吧。”洛圹和阿瑶一前一后走出教室,一众围观者都蜂拥出去。虞少川的同桌捂着嘴笑个不停,道:“唉,我也要去啊。你去不去?”
“不去。”虞少川道。
“你怎么这么淡定?”
“至于那么夸张么?”
“哎哟喂,阿瑶那个脑残……哈哈,一看到她就特喜感,送玫瑰花这种事……”同桌笑得肚痛。
啪!虞少川猛地把笔向讲台上甩去,脸色铁青地走出门,撞歪了好几拨看热闹的人。淡定沉默的虞少川还是第一次发飙,看到的人无不失色。
同桌彻底囧了:“哥们!你怎么了?你不会喜欢阿瑶吧?哎哟喂这都哪跟哪儿?”立刻留在教室里人开始起哄。
虞少川走出教室,远远避开人,避开洛圹和阿瑶,避开同学。
他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他没有像阿瑶一样的勇气。
他看到那束玫瑰花,阿瑶是个神经很粗的女孩子,她从来不管班上的讥笑,她喜欢的事都会去做。她能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哪怕在别人看来很脑残。
他却做不到,不仅做不到,连想都不敢想。
爱一个人爱得这么隐蔽窝囊,不仅对方毫无知觉,连自己都要在夜里一遍遍心痛如刀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爱得有多深入骨髓。只因为对方是个男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己。
他真是恨透了这个窝囊的自己。
那天洛圹拒绝了阿瑶。
一来马上要高考了,二来阿瑶那样粗神经的女孩子……实在让人比较囧。洛圹和她当朋友可以,真正谈起恋爱来不是他中意的类型。
但是这个女孩居然还邀请洛圹坐她家的车回家,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虞少川远远看着阿瑶拉洛圹进车里,不仅叹息地想,要是被拒的是自己,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敢见洛圹了。
爱得太深沉的人,任凭在其他事情上有一夫当关的勇气,在感情上,也会,胆怯如鼠。
所以虞少川真的很羡慕阿瑶。就算当恋人不成,还有本事把喜欢的人当好朋友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