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样想要多算多少步呀,绕一个大弯字。”
“反正也可以算出来的。”
“考试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时间?”
“反正竞赛做题时间多的是。”
“真是的最好的方法放在那里你不去用……”
“我,不,喜,欢!”虞少川忽然提高声音:“你可以用你的方法,打电话是吧?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洛圹脸色暗下去:“我明明让她不要说的。”
“洛圹,我越来越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了。”虞少川拿了草稿纸离开座位。围观人群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不明白这对金字塔顶尖的哥们,有什么好闹的。洛圹的崇拜者粉丝堆开始叽叽喳喳地打听,虞少川走出了教室。看见老裘,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裘老师,我晚上可以不来上晚自习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觉得在家里更有效率的话。”老裘一向对尖子生有求必应。
虞少川深吸一口气,解脱了,再也不用看着那人在夜色下钻进汽车,朝他的反方向离去。结束了,他要高考,他不要再做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后来虞少川真的没来上晚自习,和洛圹相处得更少,两人的关系像到了一个瓶颈,可以几天都不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再不似从前,亲密无间。洛圹下课可以和任何人随便闲扯,和阿瑶,和鸣钰,和打篮球的死党,和崇拜他的学弟学妹,除了虞少川。
虞少川比从前更加沉默,下课也埋在题海里,去解那些永远算不完的式子,他必须驱使自己全身心投入,表面上是在为高考拼命,可是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去想那些梦,或者和洛圹在现实里永远不能更进一步的关系。
可是梦境不理会主人的意志,依然叨扰他的夜晚。
一个少年站在雕花的大厅中,空荡荡的地方,只有少年一下一下擦拭着剑锋的刮声,红色的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洛圹——你这个畜生!我杀了你!”门忽然被踢开,虞少川刷地一剑刺到那少年的下巴,那少年根本连眼睛都没眨。
少年的黑瞳深不见底:“若不是我说出情报,你们都要死,现在连你也怪我?”
虞少川的剑铮然和洛圹的剑碰开,擦出尖锐的火花,虞少川的白衣上浸出一道血痕。洛圹的肩上留下一道伤口。两人对视,潜下无数复杂的暗流。
“那时还有别的选择,你不该杀师傅——!”虞少川吼道。
“要我砍下你的头,去跪在他面前么!”洛圹也吼道。
虞少川和洛圹的剑对指,他们顺着大厅中央太极图阵转圈,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像是两只看见猎物的豹子,恨不得咬下对方的头。他们不停地变换着剑势,试探,交锋,彼此却不说一句话。
忽然虞少川的剑铮然划出,他低吼一声,踏前抵住洛圹的剑身,洛圹用力挤压他的剑,两人咬牙瞪视,把蓄势的怒吼都吞咽在喉间。洛圹在力量至顶的刹那撤剑,虞少川的剑笔直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虞少川看向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洛圹手抓着寒冰一般的剑身,血往下流,他看着虞少川,痛切道:“阿川,你说你会保护我的。”
虞少川揪住洛圹的领子,掐着他脖子将他按在墙上,像荒原里的狼,要咬死猎物。他丢开了剑,握拳揍在洛圹脸上,鲜血飞溅,洛圹咬紧了牙关。虞少川的怒喝伴随着拳风,像是狼嚎,在孤独的冰原上,狞然道:“洛圹!你骗了我!”
他们掐着彼此的脖子,推搪着,怒吼着,击打着彼此的身体,像两只交缠在一起的章鱼,要把对方的腕都砍断。他们翻滚到地上,虞少川扯起洛圹的头发,洛圹手撑开他的拳,互相厮打,像是争巢的杜鹃,像是争领地的头狼。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是满头大汗,他们头侧着头,手指绞在一起,身体相互压着,洛圹把虞少川的头抱在怀里,像沙漠里抱窝的蛇环着它的蛇蛋,虞少川的眼神黯淡,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呼吸急促。
洛圹翻身堵住他的唇,用窒息的火热封住他的怒吼。虞少川掐出他的肩膀一片嫣红,十指陷进束衣里,然而推不开他,就像推不开自己的绝望。他想他是不能完成师父的遗愿的,也杀不了洛圹,他能做的就是恨他,他握着手边的断刃,比铁刃更刻骨的寒意流过全身。
5.戊
南宋宁宗年间,是一个比地狱更黑暗的时代。征人千里,流血飘橹。南北两大国,南宋和金的百年战争,已经进入了最酷烈的时刻,远在北方的游牧民族,却在马背上悄然崛起。旧的势力冥顽反动,将军解甲,谏臣告老,国家奄息;抗金的武林义军领袖猝死,江湖大乱,群雄火并,加速了风雨江山三百年的宋的灭亡。
悲慨之世,总有流星划空,光盛盈野。如民间野史的江湖草莽英雄,鲜血数顷,仗剑阵前,承飘摇之运数,挽狂澜于崩前,数十年后,“万人义”领袖虞少川,阻金国于江前,扼守长江天险,金国数十年不敢犯边,宵小听虞少川之名,鼠胆心怯,那面火焰踏万仞虚空的火焰旗,在南北大地,一时传诵。
“阿川,你真是太傻了。”长江边,洛圹摇头叹气,天边剩下一只孤雁。洛圹看着他无感情的表情,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的,可是虞少川仿佛已经忘记。
虞少川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理他的话,继续道:“我不会为了朝廷里有多少暗算,就一辈子躲在巢里。那片土地浸满了义军的血,我的刀是指着金国说话的,但如果有必要,也会指着那些大官说话。”
洛圹叹道:“阿川,你没机会收复那边的土地的。这十年你受的教训还不够多吗?你已经做得够了,也太累了,又有谁在乎过?”
虞少川眼中寒光闪逝:“我如果懂得你所谓的教训,十年前就不会接下帮主的担子了。那时候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当我是个小孩子,可是这些年下来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去做这累死人的劳什子?为名为利为流芳?”
洛圹无力道:“不不不,我们都知道盟主大人心系苍生。”
“放屁!”虞少川难得地大骂道:“当时师父给你害死了,万人义完了,江湖大乱,我不拔起刀,就会死啊!很多时候,我只是用刀撑着我要崩溃的身体,不要倒下去,不要倒下去……后来,后来其他人不想死的,就开始往我身后站,他们相信我不死的地方,他们也不会死。只是这样而已!”
洛圹心中忽然一阵抽痛,四肢几乎都要麻痹,他悔恨地想去抱住虞少川清瘦的身体,去抚慰他这些年的伤和孤独,虞少川就是一只在黑夜里独自舔伤口的狼啊,他在荒原上奔跑着,一路驰下黄尘滚滚的痕迹,当他累了,当他渴了,回头却一片萧瑟。
“说定了,我把逆衣旅派过去,还有我自己的五百人,你直接指挥他们就可以了。”洛圹下定决心地说。
虞少川淡淡道:“多谢。”
那两个字他怎么说得出来!洛圹咬牙切齿地想。在经历了那些羞耻的事后,虞少川居然会重新找他!开始洛圹受宠若惊,简直要供菩萨娘娘了,可虞少川公事公办,看着他跟座传声雕像没两样。洛圹也找不到虞少川这个私人的存在,纯粹就是万人义的微缩版。谈完公事后,虞少川没有再看他一眼,朝着前方大步走去,让人觉得他会直接走进烽火狼烟中。
“阿川……”洛圹在背后轻唤。
“洛将军还有事吗?”虞少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本来觉得,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可是看着你这样走掉,心里还是难过。”
“我心里你也早已经死了。”虞少川平静地说,没有一丝波澜。
南宋和金国的交战持续百年,南宋从中兴之后的积弱一直没有强健起来,而金国经过鼎盛的强盛后也走上了下坡路,在公元1206前后,金宋就像两个耗尽力气的武士,谁也没力再给与对方致命的一击。
致命的一击来自草原。
这些不是重点,让洛圹来参加江湖聚义大会的原因,不是成吉思汗的建国,而是虞少川的大婚。
虞少川要娶一个牧民的女儿的消息让江湖武林沸腾了,十年来武林盟主拒绝过的女子可以组成一支精卫队。连公主的秋波都不在乎的虞少川,居然会娶一个普通的牧羊女,有人感概高人深不可测啊。
无数情报频频爆料,可结果皆让人大失所望,那牧羊女身世再普通不过了,也从来没有卷入过江湖纷争,更诡异地是比虞少川小了十多岁,还是黄花大闺女,一时间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洛圹只想到一种可能性,在看到新娘后,他就明白了一切。
那时候虞少川牵着少女的手走在繁华的院中,天上繁星明亮,祝贺的江湖人士被笼罩在漫天的碎花瓣里,虞少川脸上带着微笑,来者不拒地喝酒。少女红苹果似的脸,不时和他亲密地四目相对。
洛圹坐在二楼的窗口看着这一切,那新娘有一双他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眼睛啊。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她一定是阿瑶的妹妹。
在洛圹和虞少川少年时,曾认识了一个横行大漠的马贼少女,叫做阿瑶,阿瑶是他们生命里共同难忘的女子,也让他们初次尝到了情窦的滋味,她爱着他们,可他们却消逝在她的生命里,他们曾经想过弥补,可是反而铸成更大的错,阿瑶为了救他们两个死了。
那个时候洛圹不知道虞少川答应过阿瑶什么,可是阿瑶不会把妹妹的幸福当筹码的,虞少川是真喜欢上了那女孩子。洛圹喝进杯中的酒,觉得淡得像茶,可是他的喉咙在烧,她不是阿瑶,洛圹想,明明阿瑶的死他们两个都有责任,虞少川把一切都当成自己的错……
洛圹把酒泼到自己脸上,刺痛了眼腺。他从二楼跃窗而下,用通红的眼睛面对虞少川和满座宾客,大声说:“虞帮主,我来替在场的兄弟们讨彩头。”宾客的贺礼在晚宴开始的时候都送出去了,吃过一旬都正愁没藉口闹会子,都起哄起来。
虞少川皱眉,一瞬却又不见,道:“想要什么?”
“虞帮主琴技闻名江北。请飨一曲。”洛圹微笑。
“雕虫小技,不过江湖人不讲斯文,我就给大家助兴。”虞少川叫人去取琴,周围一片轰然叫好。
一曲在手,轻飞如云,虞少川奏琴的样子很安静,即使穿着喜服,也让人觉得他身着白衣,在高山之巅,焚香对月。古琴格调清雅古朴,虞少川奏的是《良宵引》,是筵席间增加喜乐的乐师常奏曲,可是虞少川没有加入漂亮的变化,一曲流宴,像春江水那样潺暖自然。
洛圹抚摸着腰间的剑,几次想动,终于在曲声停止前,消失在人群中。
最后放过他一次。
新娘坐在新房里,等待着虞少川,醉酒的步伐跌跌撞撞走过来,她心砰砰跳,忽然她的盖头被挑开了,眼前的却是陌生男子的脸,不,新娘惊得忘了叫出来,她倒是在宾客里见过这张脸,也是和虞少川一样俊秀的青年,眼神却冷厉。酒气喷到她脸上,他凑近了像是要嗅到她身上,喃喃道:“到底有多像她?连味道都一样么?”
新娘吓得往后缩,青年却把她的手按住,手如闪电点了她的哑穴,眼神古怪地打量她,像是在看一件艺术品,表情又像笑,又像哭: “眉毛和眼睛挺像,鼻子矮了点,其实不大像,唔,不知道嘴……”青年说着就吻上了她的唇,新娘花容失色,偏偏那灼热霸道的封堵还深入到她的嘴里,让她几乎窒息昏厥,她的理智像抵抗那样软弱无力,青年放肆地压在她身上,眉眼弯弯地笑道:“真是,一点都不像啊。”
正在这时门砰地被踢开,青年闻声立刻起身,虞少川从门外走进来,看着洛圹,眼神清冷得可怕。新娘看着虞少川,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只是不能出声。
洛圹倚站在墙边,打着酒隔,“大妹子果然漂亮啊,难怪虞帮主会喜欢。”
“给我滚。”虞少川刷地拔出刀指着洛圹。
洛圹皱起眉头,脸上喝醉的笑容消失了,怒道:“阿瑶救的是我们两个人!你凭什么要一个人装英雄!我也有罪!”
虞少川看了新娘一眼,道:“这根本是两回事!”
洛圹冷笑道:“得了吧,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千里迢迢跑到蒙古去,一个月就和一个小丫头建立了一辈子的感情基础!你以为这样子就可以赎罪?告诉你,阿瑶若知道你这么糟蹋她妹妹的幸福,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新娘听了这话,似乎想说什么,张大了嘴,求助似地看向虞少川。
虞少川画出一道可怕的刀光:“我也告诉你,我娶她和阿瑶无关!你不要自以为是地来管我的闲事!我知道十年前阿瑶喜欢的是你,我也不想和你争!”
洛圹怒道:“我不管阿瑶喜欢的是谁!我要争的,是你!所以今天要么我杀了她,要么你跟我走!”
虞少川一愣,咬牙道:“丧心病狂!无药可救!你敢动她一个手指,我把你剁碎了去喂狼!”
“你看我敢不敢。”洛圹手如闪电掐住了新娘的脖子,森道:“反正她不是阿瑶。倒想看看,盟主被废了武功后,功力恢复了几成?”新娘吓得去了二魂六魄,头一软昏了过去。
虞少川清冷如渊:“对付你还是够的。”刀芒颤抖,空气撕裂,“苍”地旋刃声割过,洛圹和虞少川刀剑抵住,彼此施压,脸色扭曲而狰狞。
“你真敢出手,有种,果然够狠!”洛圹把新娘踢到了床下,踩在喜床上和虞少川交手,刀光剑影很快笼罩了新房,喜蛋,糖果,红烛,瓜果滚得一塌糊涂;床榻,桌椅,窗棂,梁柱划得支离破碎,红色的帷幔切成的碎片漫天飞舞,像满目的血珠,鲜红的背景中两人的身上开始增加细小的伤痕,飞溅的粘稠蒙住了视线的一角,两人围着房中间最大的梁柱,仆步狐行两边,像两只张开鬃毛的狮子,烈卷着彼此的愤怒。
洛圹隔着梁柱,道:“真不愧是虞少川,这么快就恢复到这个地步。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要打败你!然后霸占你!”
虞少川举刀,加速小跑,侧空折刀砍下:“想要打败我?”刀剑激起四溅的火星,虞少川弹开十步,又一次腾跃旋劈:“想要霸占我?”两人刀剑扛在一起,手上爆出粗黑的青筋。
虞少川吸气,在发力的同时咆哮道:“来杀我啊!杀了我就可以!”
洛圹急退,后脚在地上拖出一道白痕,他被虞少川凶猛的刀劲压得身体后仰,可他脸上浮现出动人的笑意,像是野兽终于发现了值得的猎物,他调整呼吸,抵着虞少川的刀锋,一寸寸将身体回压,对着那双烈焰般燃烧的眼瞳,放任心中那狠狠吻上去的冲动,舔了舔嘴唇道:“阿川,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我只想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而已。”
他们的战场,在打碎了所有的门窗后,转移到了房顶上。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中,多少武林好手,一个个飞上来,想制止他们,又一个个被踢下去;一片混战中,武林豪杰,走卒贩夫,城中守备,骂骂咧咧地厮打在一起,揩油的揩油,趟浑水的躺会水,浑水捞鱼的不少,局面乱得一发不可收拾。整条大街都被卷入了大混斗,不知殃及了多少池鱼,喧嚣声可以掀翻整座城。
两个始作俑者,却心无旁骛地打架,飞遍了城里的屋檐和桥梁,谁也制止不了。他们从城南打到城北,从太守庭院打到兵营帐顶,踩过护城河的浮萍,踮过佛塔上的香烛。惊得无数院落里鸡飞狗跳,梁间燕子和笼中的鸽子疯狂地扑棱羽毛。整个城的人和动物都被搅得无法睡眠。他们听见刀剑可怕的交锋,就像是要把人的心脏刮出来似的。那声音的穿透性穿过了所有的墙壁和耳膜,宛如噩梦般在他们的脑中回旋。他们都说,那里面不只有刀剑声,还有人的哭泣与怒吼,还有荒野的狼,还有沙漠上的狮子,还有山谷里的虎,甚至还有太古巨龙的吼叫,仿佛它的火牙要撕裂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