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雷声。
关容允睁开眼睛,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分清楚自己是躺在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他那间可以看到街景的房子,这间房子里半个窗户都没有,不要说是街景,自从来到这以后,他连一丝丝阳光都没看见过。
身下的这张床,也不是他那张铺着宋洵华因为特价就乱买的海绵宝宝图案床单、大得像一片海洋的床。
这是红门,不是青帮。
这是界线的这端,不是那端。
那条他亲手画下终止了他和宋洵华互相扶持共同生活的线,将他的人生一分为二,一端在梦中,一端在现实。
藉由梦境重现了过去的那些事,有悲伤的有快乐的,绝大多数是令他痛苦的,少部分像这样提醒他曾经的温暖,一些生活的片段,一些还没被那恐惧吞噬的平静。
耳边的雨声和雷声,逐渐消失了,梦远去,在这与外隔绝的宅子内,在这绵绵细雨的冬天,哪来的大雨和雷声?
坐起身,伸手摸向床头的小几,在那上头通常有一杯水,宋洵华就是不知道他老大为什么常做恶梦也不知道他做得是什么梦,但他知道每回从梦中惊醒的关容允都会想要喝一大杯满满的冷冷的水,一口气喝光光,所以他总是会帮他准备一杯水放在床头。
冲刷过去冲刷梦境,将那些缠着他的脚步让他没办法坚定地继续往前走的幽魂冲得一乾二净。
杯子里没有水。
关容允拎着杯子走下床,温热的脚掌踏在冰冷的磁砖地板上,仿佛在那脚掌开了一个缝,全身的暖意迅速地从那个缝流失掉。
原来那双总是整齐摆在他床边等着的毛拖鞋,竟然如此意义重大。
找不到拖鞋,关容允也懒得开灯慢慢的找,光着脚走出房间,在房外的长廊上,他看到了大厅那个巨大的鱼缸正散发着诡异的光,站在鱼缸前的宋洵华,也因几乎将整张脸贴在那鱼缸玻璃上,而染上了那诡异的光。
也不知道他在那站多久了,一动也不动,就那样望着鱼缸,神情专注,仿佛魂魄都离开了躯体,进入了那鱼缸内的世界中。
关容允端着杯子,就站在那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明明和方才梦里面的那张脸一模一样,却怎么觉得有些陌生。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看着鱼缸,一个看着看鱼缸的人,要不是半个钟头后艾可出现打破了这局面,再看下去就算看到天荒地老变成两根石柱也不奇怪。
「老大,你在这做什么?」艾可连忙下楼,拍了拍宋洵华的肩膀。
「我在看鱼。你看,那条,超大的那条,过去了过去了……躲在石头后面那条,那是什么鱼啊?」
「……」艾可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咦,老大,你怎么起床啦?你也和我一样想看鱼吗?这鱼缸鱼超多的!你下来,我指给你看我最喜欢的几条。」
「……」关容允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地望着那个鱼缸。
那是个巨大的空鱼缸。
里头没有水,没有鱼,也没有石头,只有空气,和蓝紫色诡异的灯光。
在过去,宋洵华曾经因为在王唯冬的床上不停唤着关容允的名字,实际上也不能怪他这么煞风景,在那段时间,无论他是吃饭洗澡还是被干,无论他是站着坐着躺着,无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就那样不停地唤着关容允的名字,那哀切渴望的呼唤声,那看了叫人心也酸的情境,艾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结果这么声声呼唤,唤不到他心中那个人的来到,却唤来王唯冬的怒气,那个残忍又变态的男人,发起狠来,直接把宋洵华剥个精光,差了几个壮汉把他扔到鱼缸中。
那鱼缸的水说深不深,大约到一个成年人站着的胸口,但一旦坐了下来,就有灭顶的危险。
一开始宋洵华还站得住,但再怎么精神的人,总没可能站了一天一夜不累的,更何况是早就伤痕累累精神萎靡的宋洵华,浑身赤裸地泡在那冷冷的水中,踩着鱼缸底那尖锐的贝壳砂石,惊恐着躲避着王唯冬养在鱼缸中那些看起来古怪巨大的丑鱼……
到了后来,他真的是站不住了,但只要稍微一放松,整个人就沉到水里去,吃了几口水之后只好又挣扎着爬起来,鱼缸的玻璃壁滑不溜秋的,连个着手的地方都没有,一次又一次地沉到水中,一次比一次的时间还长,一次比一次更吃力的爬起来,直到再也没力气站起来,直到在水中看到那蓝紫色的光逐渐被黑暗吸收,直到那呛了水而剧痛的肺部逐渐没了感觉,直到混乱的脑袋出现了幻觉……直到艾可用最迫切的语气「建议」王唯冬立刻叫人把他弄出那鱼缸。
王唯冬死了后,那些曾经帮忙送宋洵华到鱼缸里的壮汉也没一个活着,那些鱼也全被宋洵华扔到臭水沟去,鱼缸内的所有东西都被清光了。
但艾可不解的是,对宋洵华来说应该是恐怖恶梦的那只巨大鱼缸,宋洵华却让它留着了。
「我在那里头,看见老大了。」宋洵华说。
隔着玻璃,他在那水中,仿佛看见了,他日思夜想的关容允就站在那鱼缸前。
尽管他自己也很清楚,那只不过是濒死时的幻觉,但却让他舍不得。
得不到爱情,得不到回应,甚至连最基本的旧情都不被留念,他所拥有的太少太少了,因此每一样和关容允沾得上边的事物,他都那样的舍不得。
逐渐地,他在这个令他珍惜的鱼缸内放了水,然后放了一些水草,放了一些摆设,然后养了一些鱼。只是这些东西,除了他以外,却没人能够真正的看见。
宋洵华打开一旁的柜子,拿出了一罐鱼饲料,实际上那罐鱼饲料也不就一个空罐子,然后他搬了一旁一张书报几站了上去,转开了盖子将空的饲料罐在空的鱼缸空撒好几下。
「老大呢?」喂完他的空气鱼,宋洵华抬起头,却没看见原本站在四楼那长廊上的身影。
「去睡了吧。」艾可看了看手表,又是凌晨,两点。
「……艾可。」
「嗯?」
「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打雷。」
「……没有。」
「你中听啊?」
「……」
宋洵华撇下他的鱼,转身走到大厅的大门边,按了防盗的密码打开那扇大门,门外正下着绵绵细雨,暗蒙的天空中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打雷的闪光。
「雨好大。」他边说边伸出手,然后走到雨中。
「帮主,外面很冷。」
「你听到打雷了吗?」宋洵华不死心继续问着。
「……」艾可望着他那认真无比的表情,再说不出「没有」两个字。
「感谢老天,我最喜欢下大雷雨了!」
细雨逐渐打湿了宋洵华的头发,他身上穿着那件单薄的T恤和牛仔裤也因吸满了雨而开始滴水,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还挺愉快的,弯弯的眉是温柔的双月,灵动的眸子是带着春暖的桃花,嘴上噙着笑意,像是碰上了什么好事。
但那沿着发丝滑落了满脸的雨水,怎么看都像是泪水。
「我听见了。」艾可妥协了。
「听见什么?」
「我听见打雷的声音了。」我也听见了,你那灵魂崩解的声音。
「喔耶!冲啊!」
丢下艾可,宋洵华一脸喜色,蹦蹦跳跳地从雨中奔回屋内,三步做两步,直往关容允睡的那间房跑去。
连敲门都省了,他直接推开了门,望着坐在床边的关容允半天,湿淋淋的脸上绽出了灿烂如花的笑容:
「打雷了!老大!我好怕打雷!我可不可以和你睡?我知道你不让我睡床啦!没关系,我睡地板!我真的很怕打雷耶!」
宋洵华说完,径自走到床边,往地板躺去就睡,棉被枕头什么都省了,就直接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睡着。衣物上的雨水渗了出来,身子下一滩一滩的水,光用看的就觉得室内温度顿时下降了好几度。
关容允不是傻子,他怎看不出来宋洵华精神有问题,不然昨天那一巴掌,怎就那样白挨?
宋洵华脸上那异样的陌生,或许反应的,是他精神上的某一部份,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洵华了。
留在红门这四年的岁月,给了宋洵华什么,又夺了宋洵华什么,或许远远超过自己当初的预想。关容允啊关容允,你挖了西墙,补了东墙,你深信一切代价都值得,深信一切都会照着自己所设定的路子走,你深信你将一切事物的轻重排得正确无误。
真就从没质疑过自己所深信的一切?
但走在这条单行道上,再无回头的机会,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走到目的地为止。
收拾了动摇的心情,关容允从床边站起身,他决定去叫个第三人来处理。
他是冷淡,但还没无情到看着宋洵华冷到可能会生病而无动于衷。
可是在走经过宋洵华身边时,已经闭上眼睛的宋洵华突然伸手,抓住了关容允的手腕。
「放开。」
「我不要。」
「宋洵华,你放开,我去找你的医生。」
「我不要医生。」
「你先放开。」
「我不要放开,我不要你走。」
「我不会走,你先放开。」
感觉到手腕上那五只指头,像是五只冰棍那样,冻着自己的手腕,关容允原本还有些生硬的语气,也不得不逐渐放软了下来。
「老大。」
「……」
「关容允,你不要丢下我。」
「……」
知道自己是挣脱不了这只手,也挣脱不了这句话了。
关容允索性坐到宋洵华身旁,一靠近他,就觉得一阵寒凉之气从他身上传到空气中,再传到自己的肌肤。隔了那么层空气,竟也觉得冷得刺痛。他连忙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帮宋洵华将身上那件湿透的衣服扒掉,只是衣服又湿又粘,单手又不好做事情,好半天才将那件衣服脱到宋洵华紧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这下好了,衣服卡住了,宋洵华若不放手,这衣服就卡在那怎么弄下来?
「宋洵华,你先放开,我不会走。」
试图一只一只将宋洵华的手指头扳开,但那手指头力气大得不像活物,像是一圈冷冰冰的手铐,但擅长解各种手铐的关容允,却对这只骨肉形成的手铐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幸那T恤也不是很厚,宋洵华这脑袋病得不轻,大冷天的却穿着夏天的短袖薄运动T,关容允几番猛力拉扯,终于把那件湿答答的衣服给拉裂扯开,扔到床边的垃圾桶内。
衣服解决了,还有裤子。
这裤子又比衣服更难脱了,用力摇了摇宋洵华,还在他冰冷潮湿的脸颊上拍了两三下,无奈他依然紧闭着双眼,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样子可能是睡着了,也搞不好是冻僵了,但要不是那还在起伏的胸口和呼气吐气,关容允真的会以为这个人是刚从殡仪馆的冰柜搬出来的死人。
将身子转了个方向,本来是坐在宋洵华身边的,但为了要方便将他的裤子解下,又要迁就那只被扣住的手,只好将一腿跨过宋洵华的腰跨坐在他身上,用一边的膝盖和手臂尽量抵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另一手和一脚又是剥又是踢又是扯的,剥条湿透的牛仔裤好像在剥皮,等裤子终于顺利剥离宋洵华那双长腿时,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水,有方才那雨水,也有关容允累得半死的汗水。
伸长了手将床上的棉被拉扯到地上,想要将宋洵华裹住,但怎么裹都不满意。问题还是出在那只握在一起的手,卡了一只手臂,卡了一个自己,就是一个空隙在那,是要怎么把人裹得严实?
关容允低了头看着躺在他身下的宋洵华。
这个男人,从前每次天气热的时候在家就爱打着赤膊或穿着无袖的汗衫走来晃去,洗完澡也是光着上身穿了条短裤就出来,那胳膊那颈子早就见怪不怪。
但关容允仔细回想,他就是没见过这样裸得一丝不挂的宋洵华……那结实细密的肌肤铺在完美的骨架子上,只是那原本绸缎般滑腻的身子,却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在肩上,腰上,腿上,胸上和背上……那些疤痕看起来都有些年代了,有些边缘没入了肌理中,只留下了一抹一抹难看的暗沉,有些因为当初伤得深了,留下的伤疤不甚平整,或凹陷或微微隆起,怵目惊心地将这具身体刻得没一处完好。
关容允不是无心,只是他把心用个坚固的盒子装好,锁了起来。
但现在他却感觉到锁在那盒子中的心,隐隐作痛,却又微微震颤。
还能锁它多久,关它多久?
将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伸到洵华颈边,轻轻地抚着他的颈子,然后轻轻抚摸着靠近宋洵华心脏部位那暗红玫瑰色的小小凹陷,在现在看起来那不过是个小小的口子,但当时从这口子溢出来的血,却多得足以淹没掉关容允所有的理智,足以毁灭掉他所有对未来的规划和想望。低下头,轻轻啄吻着他的唇,那眼神不复冷漠,只有一些不舍,一些爱怜,和很多很多的无奈。
「我没有错。若真有错,也就做错那一件事情……」
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宋洵华的身子搂在自己怀中,然后将棉被紧紧裹在两个人身子外,就这样搂着他面对面侧躺着,在厚重棉被围出的狭窄空间中,四肢交缠,颈项相依,感受怀中的人逐渐温暖的身体和平缓沉稳的呼吸心跳,关容允闭上了眼睛。
若真有错,也就做错那一件事情,就是不应该喜欢上你。
不应该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
若非此错,在后来的日子,就不需要这么辛苦地去弥补这个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若非此错,你也不需要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艾可欸……」
「?」
「昨天我睡哪一间?」
「……关先生睡的那一间。」
「我和谁睡一起?」
「……和关先生。」
「怎么睡?」
「……睡在同一条被子里。」
「请你忠实呈现一下今天早上你去叫我起床所看到的。」
「……您和关先生,一起,睡在地板上,盖同一条被子。」
「还有裸裎相依。」
「您裸,关先生没有。」
「还有搂着彼此。」
「是您单方面一手掐住对方手腕,一手勾住对方的腰。」
「还有双腿交缠。」
「是您单方面扣住对方的双腿。」
「还有耳鬓厮磨。」
「是您单方面咬着对方的颈子不放。」
「啊……好缠绵啊……」
「……」都一直跟你强调是单方面了,哪来的缠绵啊……
「你说我老大,是不是其实还挺关心我的?」
「……也许是吧。」
其实艾可心中想讲的是,那种程度的关心,谁都可以做到,他艾可也办得到。
况且实际上会造成两个人那样裹着一条棉被睡了一晚的结果,就算艾可不清楚中间详细过程,推测多半也是宋洵华个人单方面主动死缠烂打得来的。
可看到他家宋帮主那仿佛中了大乐透的表情,看到那张虽然鼻水贡贡流但因心满意足而神采飞扬的漂亮脸蛋,看到他用那沙哑的声音问个没停像个兴奋毛躁的小孩似,看到他那因好久都没睡好的恍惚一扫而空精神饱满的样子,艾可就说不出「不是」这两个字。
且他不得不承认,关容允的确有他的能耐。
能够带给这个几乎所有安眠药都付诸枉效的人一夜好眠,除了关容允,谁都做不到,他艾可也办不到。
想到这,艾可整个早晨的心情都不太爽。
特别是宋大美人,每隔五分钟,又将上述那些问题重复跑一轮,逼着他不甘不愿的回答,直到七点半左右宋洵华接了帮里的急电出门去时,他整整问了十六次,艾可也整整回答了十六次。
当然最让他不爽的是,那位关先生竟然睡到中午才起床吃他的早餐馄饨汤,他神医艾可,就这样呵护着那碗宋洵华交代一定要温温的不能冷着也不能太烫的爱心馄饨一整个上午,有功劳也有苦劳!关老爷关先生他也没打招呼,也没说个谢,连看他一眼都没,一屁股往餐桌前坐下,拿了调羹低头就吃起他的温温的不冷不太烫的馄饨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