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是关圣帝君啊?有没有这么伟大的!?
艾可一肚子怨气无处可发,只恨自己刚刚怎么没偷偷吐口水在那碗馄饨汤里面……呕!NO!谁要和他交换唾液!?(你想太多了,就是单方面的吐哪来的交换?)
放漂白水!放沙拉脱!至少放些可以治疗颜面神经失调的类固醇!
关容允完全没感受到(或忽略)坐在桌子对面那个男人心中的义愤填膺,慢吞吞地舀着汤里的馄饨。
那馄饨不太大也不太小,刚刚好就是一口一个,馄饨的皮是捏得花俏,每个旋每个折都极为精致,一颗颗像是小小的艺品,充分显示了捏馄饨的人有着一双巧手。馄饨的馅儿肥瘦比例恰到好处,吃起来不肥不腻也不干,连关容允向来觉得口感很恶心的葱姜芹菜都打成了汁让馅肉完全吸收掉,只留那香味,不影响口感,红肉配着打碎的蛋黄,包在那半透明的馄饨皮中若隐若现,色香味都照顾到了。
颗颗馄饨浮浮沉沉在那清甜爽口的猪骨高汤里,盛在莹润高雅的甜白瓷碗中,只为搏挑嘴偏食的关容允一个满意,只为了让食量本来就不大的关容允多吃个几口,宋洵华那样的心思,岂是爱心两字可以形容?
要是有人待我这般,就是那人长着一张猪脸,搞不好我还真会义无反顾地爱上那只猪!更何况宋洵华那张脸又是半点缺陷也挑不出来的好,办事为人也是半点毛病挑不出的周到,那样的死心蹋地,那样的全心全意,这么出色痴心的一个人儿,艾可想不通,这关容允,怎就舍得辜负,怎就狠得下心糟蹋?
想到昨夜在那寒冷的雨中,当局者傻乐乐的模样,旁观者看在眼中却是无限悲凉,再对照眼前这始作俑者那一脸的平静安适,从来也就不是多话份子的艾可再忍不住开了口:
「昨天他那个样子,你看到了吗?」
「……」
「他病得很重,也病很久了。」
「……」
「这病反反复覆,能不能痊愈连我都说不准,我只知道,他病着时辛苦,没发病时,也是过得辛苦。」
「……」
「他会这样病疯疯的,你是主谋,王唯冬不过是帮凶。」
「……」
「你害他这么多,怎还好意思若无其事面对他?」
「……」
「这房子的每一处,就连你现在坐着的那张椅子,都沾过他的血和眼泪,我不明白你又怎么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坐在那吃馄饨?那馄饨还是他亲手给你做的!」
「……」
「我知道你的能耐,关先生。我老板事事精明,但遇到你的事情就是糊涂。但我知道你,你没可能那样简简单单就被逮着。」
「……」
「你打着什么主意?有什么企图?你到底想要什么?」
「……」
「你不说,也是我预料之中。但只要我在这一天,我不会放任你再一次伤害他、还是利用他!」
「身为手下,你倒有心。」
在艾可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时,关容允扔来那淡淡一句话实在太突然,一时间艾可还有些错愕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你说什么?」
「只不像忠心。」关容允将手中的调羹放下,碗中的馄饨汤在他发话时刚好完食。
「我们红门的事情,你这外人管得着?」艾可回得干干巴巴的,硬是将那「我们」加重语气。
关容允伸手抽了张面纸抹抹嘴,才将目光转向艾可,他不是没有表情,只是那表情平平静静,不愠不火,不争不怒,但绝对也说不上亲切。
艾可在这黑社会也打滚了多年,好歹也是阅人无数,特别是跟着两任的红门首领来去进出,察言观色这本领,没做到达人,至少也是职业级了,但却没办法从关容允的脸上读到半分能够揣测此人意向的线索,那滴水不漏的面门和深不可测的城府,让艾可感到毛骨悚然。
「看来入红门,是正确选择。」
「你指谁?」
「就你。」关容允指着艾可道:「方可宗医生。」
「……」艾可一听到那个名字先是吃惊,但很快的他的表情又回复一般,冷笑道:
「我这脸,要我父母八成都认不出是我了,您倒是火眼金睛。」
「过奖。」
「只是,托您的福,我父母一个死了一个瘫了,恐怕也是没办法来和我相认。艾可说得轻松简单,但越是不在意的言语,或许底下藏着越深刻的情绪。
那多年来藏在心中的怨恨,究竟不是这只言片语能够掩盖过去的。
当年青帮的青风堂为了挖角,对这位方可宗医生开出那简直惊天动地的大好条件,可他没兴趣。这不吃软的回应,却毁了他光明美好的似锦前程,背着根本不是他应得的罪名,被赶出原本工作的那间知名大医院,甚至连医师执照都被吊销,受了几年的牢狱之灾,而那晚年得子好不容易将独子栽培成功终于可以安享晚年的老父老母却也没能幸免于祸,一个因忧虑烦心而中风瘫成植物人,一个受不了打击和亲朋好友的指指点点,灰心失望之余上吊自杀。
虽然父母的遭遇并非青帮直接所为,但他也一并算在青帮青风堂的堂主头上,因此当青帮再次端出更优渥的条件,除了承诺帮他离开监狱,并保证提供他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无照医生一份薪水远高于他过去的工作时,他用同样的条件,将自己卖给了青帮的死对头红门。
整了容貌,改了名字,立了目标,重新开始。
总有一天他会从青帮那讨回这笔帐。
他以为他的人生就这样了,直到他遇上了宋洵华。这个人先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又牵动了他所有的情绪,不知不觉,那装了满满关切的心,似乎连仇恨都被挤到外头去了。
「过去的事,我可以不和你追究,但若你让他受到伤害,让你死在这宅子里,方法我多得是。」
「和我无关。」
「啊?」
「你爱的人,造就你的今天。」
「你放屁!要不是你主使,要不是你命令,你的手下……」
「我没下过任何命令。」
确实,当年他也不过是随随便便说了一句「这医生不错」,宋洵华就用尽手段只为了将这位他老大认为不错的医生弄到帮内,关容允的确是没有下过任何命令,只是那句话说得有心还是无意,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艾可脸色铁青,沉默思索了半天,才缓缓地说出一句话:「方可宗已经死了,我是艾可。」
言下之意,就算宋洵华是毁了方可宗的人,也不会改变今天艾可对他的爱慕维护之心。
「他不爱你。」
「我只要能在他身边……」
「他爱我,不爱你。」
看起来斯文温和的青帮老大,这句话说得轻淡却恶意十足,简直将艾可的心戳了几刀,再拿到地上踩几脚,伤人八成,挑衅两成。
「你明知他爱你,你还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你无心症还空心病啊?」
「不清楚,我不是医生。」
一句话堵得艾可哑口无言,看样子这关容允,这回专找他碴的。
艾可不知道的是,关容允平静写在脸上,不愉快放在心上。
他只要想到这些年来陪在宋洵华身边的是此人,分享着宋洵华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一切事务的是此人,最懂宋洵华身心状况的是此人,最受宋洵华信任与重视的也是此人……尽管这些全都是他一手促成,但听着艾可那真情流露的言语,就是令人不愉快。
「好!你……」艾可拍了桌子站起来,决定奉陪到底。
「吃完了。」关容允将面纸丢入碗中,拉开椅子就要离开,看那样子是完全没打算继续和艾可争执下去。
「站住!碗自己洗!」
「我不会。」
这是实话。过去有欧巴桑洗,再来有宋洵华洗,宋洵华走了以后,他从不开伙自然不必洗碗,现在住在这当VIP让人供养着,洗碗的事情自然也轮不到他。
「你听着,我不是那个对你死心蹋地的人,我没兴趣帮你处理这碗!」
关容允安静沉默半句话也没多说,拿起那副餐具走到垃圾桶旁朝内一丢,然后头也不回地去客厅看电视,留下艾可一个在那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最后按捺着怒火从垃圾桶内又将那碗捡起来,确定完整无缺没摔破后,不甘不愿地拿到厨房洗去。
因为那只碗,是宋洵华最喜欢最常用的一个碗。
当天晚上,宋洵华没有回来。
偶尔他也有过几次像这样忙得走不开而一夜未归,只是通常他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打好几次电话回来给艾可,又是交代又是问候,交代的是关老大的食衣住行,问候的是关老大的起居作息,身在红门心在男人,俨然一个道道地地的火山孝子。
可今晚,却连半通电话都没接到。
于是整栋宅子安静得只剩下艾可自己的脚步声,关容允从下午那场对话之后再也没开口过,晚饭不知道是嫌艾可弄得不好吃还是没胃口,吃没几口就放着走了,回到房内再没任何动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第二天,宋洵华还是没回来。
关容允依然安静规律地过他自己的,吃饭看电视洗澡睡觉。
艾可同样也是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叫外卖收拾饭桌巡守宅子整理医疗器材看书,内心却浮躁不已,导致叫了二十人份的外卖,巡门时摔了一跤,整理器物时摔破了三罐贵重药品,看书时看了一个小时没看入一行字。
第三天,宋洵华还是没回来。
艾可的一切活动都不离开电话最远一公尺,不时看着,盯着,瞪着,仿佛用那灼灼目光就能将那台整天都没动静的电话烧得响起来。
至于他叫的外卖关容允有没有吃,吃了多少,他根本没心情去管了。
第四天,宋洵华还是没回来。
关容允坐在餐桌前的椅子,空空的桌面上只摆了餐具却没有任何午餐。
艾可已经焦虑到连外卖都没心情叫了,以电话为太阳进行公转外加自转,不知他转得比较厉害,还是坐在那无所事事的关容允手上那双筷子转得厉害。
好几次艾可都想打电话去红门总部问个究竟,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拖住了宋洵华,让他如此反常得连派人传个讯都没能,但毕竟艾可只是帮内一个医生,他只是一名下属,连左右手都称不上。
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帮主的去向?他甚至连宋洵华现在在红门的哪里在做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转了半天转不出个所以然,晕头转向拉了张椅子沮丧地坐了下来,正好面对那不事生产等着饭来张口的关大老爷在那转筷子,这男人转筷子的技术超凡绝伦,那双筷子在指头间像是活物跑来滚去,看得艾可眼花撩乱几乎要吐了。
不舒服地闭上眼睛站起身想要离开,却又想起了宋洵华临走前三番两次对自己交代绝不能饿着冷着他老大,那殷殷切切的样子……
再怎么不愿意,也是宋洵华对他的信任与托付……
他百般不耐地走到厨房的橱柜,翻出一袋泡面和一个碗公放在关容允面前,粗声粗气地说:「今天吃泡面。」
关容允也没说什么,放下筷子开始拆那袋泡面,将面块放入碗公中调味包也没放,就端着碗公走入厨房的饮水机前装热水。
没多久,就听到碗公摔在地上的声音……艾可气急败坏几乎抓狂地冲进厨房。
「你到底会做什么啊?连泡个面都能把碗摔了,你真的是一整个废物!」
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和面和水,艾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已经在边缘的情绪,指着关容允就破口大骂。
倒是后者仿佛没听见他的骂声,微微低着头望着自己被热水烫到发红的手指,自虐般地任那剧烈的疼痛蔓延,恍惚模糊现实和过去的分界……
脑袋浮现过去每次不小心烫伤手时,宋洵华那骂咧咧的样子,焦急地抓着他的手指放到水龙头下冲,一边冲一边骂,冲多久就骂多久。
粗鲁的动作,温柔的表情,责备的言语,宠溺的眼神。
当时他就知道,在这世界上不会再找到比宋洵华更关心自己的人了。
当时他就决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这个人。
「喂!你傻了啊?」
「……」关容允抬起头,没看向艾可,眼光却飘向厨房门外的方向。
「我说你……」
「电话。」
「啊?啥?」
「电话。」
「……」艾可闭上嘴巴仔细一听,果然外头传来电话的声响,他二话不说转身奔出厨房接了电话。
「我是艾可。帮主您……中枪?伤了哪?我立刻去……可是……我明白,可是……那些庸才!但是……嗯,我明白了。他很好,非常好……我明白,你放心。不如您先回来……可是……」
电话那头已经收线,艾可却久久还握着听筒舍不得挂掉,僵在那的样子仿佛灵魂已经被刚刚那通电话给摄去,剩下空壳一具。实际上也差不多了,在听到宋洵华说他发生了意外受了枪伤无法赶回,在听到宋洵华命令他不准离开现在的岗位和职守,在听到宋洵华说事情还没处理完之前他走不开……艾可焦虑得神魂早飘到电话那头,再收不回来。
伤得如何?严不严重?帮内除了他以外其他的医者根本就不可靠!
都是他!要不是因为关容允,他就不必困在这白操心!
他恶狠狠地挂下电话,一脸杀气地瞪着站在厨房门口的关容允。
如果现在就把关容允给杀了或打得半死,不知道能不能逼着宋洵华立刻回来。
突然他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又可悲……
那不就是间接地承认了,宋洵华心中真就只有关容允一个?
杀了关容允,宋洵华又怎能活得好好的?
那你呢?关容允。
宋洵华有难,你能否依然睡得安稳?
从关容允的表情上,艾可找不到他要的答案。
「麻烦你。」
伸手指了指厨房,养尊处优的关老大没打算收拾那一地的残局,留下被他气得瞠目结舌的艾可,径自走出了饭厅。
第五天,宋洵华依然没回来。
但艾可也没叫外卖,连餐具都不必准备了。
他拿起电话,拨了宋洵华规定只有紧急大事才能使用否则严惩的那支专线。
「什么事,我说过这支电话没重要的事情别拨,我很累,现在走不开,你有话快说。」电话那头宋洵华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
「关先生逃走了。」
「……谁?」
「关容允。」
「你再说一次!」
「大约早上八点多,我发现大门是开着的。到关先生的房间却没见到人,整个宅子找遍了也找不到,才发现他逃走了。我猜想可能是他昨天听见我和你的通话,知道你回不来,趁机逃走了。」
「放屁!保全密码设定假的?」
「他解开了。」
艾可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的空白,让电话这头的艾可心生恐惧。
「帮主?」
「……」
「帮主?」
「去把他追回来,关到地下牢房,我现在就回去。」
「明白了。」
艾可在挂完电话的十分钟后,在宅子附近的人行道上,找到了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逃亡而像是出来吹风散步的关容允,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闲散而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艾可追来时脸上一点惊慌的表情也没有,用手拨开被风吹得散乱的浏海,一张脸蛋不知道是因为久没见到阳光还是因为天气寒冷,苍白得有种透明不似活人的感觉,那如风一般清冷静默的气质,也洒脱得不像个活人。
艾可突然有些能够理解,为什么宋洵华会爱此人爱得如此深刻。
这样的人,就像一本无字天书,表面空白内容却复杂,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