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 下——璃九笙

最终，他深吸几口气，放缓了语气说道：“墨宸，陆风，你们都是朕最好的帮手，何必弄的这么剑拔弩张？”

萧墨宸看着齐正则，眼里有些黯然，语气却依然坚定：“微臣从未想过背叛，此生更愿意以陛下马首是瞻。如今陛下大位已得，唯愿您记得当年所愿，做圣君明君，莫再为旁的事徒增杀戮。微臣愿为陛下斩断您座下所有荆棘，可是陛下若执意为这皇位再添新血，微臣会觉愧对萧氏祖训与天下苍生。唯有尽力一搏，以己之血换人间正道，即使身死也在所不惜！”

放在过去，萧墨宸是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现在，他有了陆风，他知道陆风心里有自己的人生法则，他的法则让他忠诚于正义而不是任何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陆风为了他所作出的原则上的让步，他看在眼里。当陆风说出要踏过他的尸体才能带走太子时，自己便知道，陆风不可能再让步，他对自己的感情不足以牺牲他心里最后的底线。

他不能让陆风死，那么只有放他离开。然而离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原来陆风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美好的存在。

萧墨宸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他不想看到自己唯一所拥有的美好被自己或者齐正则毁灭。

他的前半生，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可是以后，他愿意为了守护这份美好而改变。

因为陆风值得。

眼看着齐正则的逐渐变了脸色，萧墨宸也不为所动。这位自以为了解萧墨宸的年轻皇帝从来没想过，萧墨宸真的为了陆风，敢说出这种威胁意味十足的话。他心里不禁开始疑惑，当初放任他们互生情愫，或者说自己还暗中促成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原以为手上多了控制他们的筹码，却从没想过会被筹码反噬。

齐正则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应道：“朕答应你们，今日之事不再追究。但若日后有任何人以前太子之名生事，妄图霍乱朝纲，朕必然不会轻饶你们！朕知道你们不怕死，但是朕也有太多方法让你们生不如死！”

最后半句话，齐正则说的咬牙切齿，简直是凶相毕露。

可惜，陆风是什么人，他又不是吓大的，齐正则在他心里的形象早已经跌至负数，对于他的承诺，陆风也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匕首在他脖颈间没有移动半寸。

齐正则简直要被气疯了，声音不自觉提高八度：“朕乃当今天子，当然一言九鼎！”

陆风问道：“你能发誓吗？”

齐正则没听懂，反问道：“什么？”

陆风解释道：“你要发誓，不再追究太子一事。”

话已至此，陆风已经承认了帮助太子脱逃，萧墨宸有些诧异的看向陆风，眼里的不赞同和忧虑显而易见。

齐正则冷笑一声：“要不要朕写个圣旨啊？！”

陆风点头：“当然，皇帝陛下自然一言九鼎，不过我只是个山野屁民，免不了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陛下拟旨。”这话说的是半点诚意也没有。

事到如今，齐正则和陆风的梁子算是彻底结定了，从来没有人能将他逼迫到这种地步，现在他只想着尽快脱身，事后怎么收拾他，还不是随便的事儿？

齐正则走回书案前，语气里充满不忿：“研磨！”

“罪太子齐灵均已于宫乱中丧生，朕初登大位，念其乃朕皇籍亲弟，为显仁德，朕恕其重罪，以皇子礼葬于帝陵，今后何人敢以前太子之名霍乱朝纲，朕绝不姑息。”

拟完旨，齐正则将笔往桌旁一丢，嘲讽道：“可满意了？”

陆风探头看了看，才勉强把匕首从他脖子上移开，半点敬意也没有的说：“皇上圣明。”

齐正则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扫了一圈，语调有些讥讽：“二位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为了一个废太子，居然不顾自身安危，朕还以为你们会为自己的性命求个恩典呢。”

萧墨宸淡然一笑：“我二人生死，从来都在陛下手中，求不求都不会改变。”

齐正则终于发出了自从看见两人一来最愉快的笑：“呵，还是萧将军懂得朕的心思。”

萧墨宸没有接话，御书房中又诡异的安静了一阵。

陆风突然看向齐正则：“当初将军府中，陛下以一块玉佩向陆风许下的事情，可还没忘？”

齐正则眉头重新皱了起来，他意义不明的看了萧墨宸一眼问道：“萧将军愿意跟你走吗？”

陆风从来没和萧墨宸说过当初他到底和齐正则约定了什么，因为他那时并不确定萧墨宸愿不愿意放下一切跟他离开。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萧墨宸的愿望是重振家族，杀场建功。陆风原以为自己也许有更多的时间来打动萧墨宸，可是现在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他不想再等，几乎立刻就想和他的木头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萧墨宸不知道陆风和齐正则说过什么，但隐约也明白齐正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一无所有，唯有跟着齐正则才能实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但是遇到陆风以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许有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看了看陆风，脸上原本肃穆的神色一瞬间柔和了下来：“我愿意。”

我愿意为你放下荣华，行走天涯，而你，只需陪我并肩执剑，笑靥如花。

chapter.54

天色已经大亮，陆风被送回王府别院休息，萧墨宸则直接跟着齐正则上了朝。

经过一夜的混乱，新皇的第一次上朝就显的格外有深意。

所有人都在这一夜见识到了曾经他们几乎没有正视过的大皇子的手段。

齐正则第一时间下了多道圣旨。

城外的士兵们被当做勤王军恭敬的请进城，暂替羽林军之职，而原羽林军所有军官均被软禁，还没下朝，集市上就贴出了前羽林军都统毛勤丰的悬赏令。

黑衣卫在昨夜的动乱中并无动作。他们只忠于皇帝，既然先皇已死，太子失势，那么他们自然不会动。等到齐正则坐上皇位，他们便是齐正则的黑衣卫。只有他们，才是真正没有感情的冰冷武器。齐正则深谙此点，所以，也没去追究黑衣卫的罪责。

萧墨宸因勤王有功，特封为镇军大将军，官至二品。

前太子死讯被宣布，皇后为先帝殉葬。左相被革职，勒令其回府修养，不得离开京城半步。东宫太傅少傅及太子党一种官员纷纷获罪。有官员不服，痛斥齐正则逼宫篡位，萧墨宸助纣为虐，被新皇当庭杖杀。

面对一地血迹和几具还热乎着的尸体，齐正则面色冷淡，坐在皇位上轻飘飘的扫过下面一众官员，声音没有半丝温度：“还有谁不服？可以站出来。”

朝臣们大多都是文官，从没见过这么凶狠的架势，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低着头，脸上皆是惊惧。

最后，萧墨宸奉上与呼延昊签好的停战条约，齐正则当场在文书上盖了玉玺。

至此，官员们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苍狼部族也易了新主，原本该在西北戍边的萧墨宸能毫无声息的出现在京城，想必也是这位新皇早早埋下的手笔。

齐正则仿佛早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今天的场景，他不动声色的显露出自己的从容和狠戾，对一切突发状况应对的游刃有余，完全看不出是第一天当皇帝。

“镇军大将军萧墨宸上前听旨。”一声尖锐的属于宦官特有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这是侍奉过先帝的何公公。经过昨晚那场混乱，这位大内总管非但没有受到丝毫损伤，反而如过去的每个日子一样随侍在皇帝左右。所有人都对台上那位神色始终冷淡镇定的新皇的手段有了新的认识。若昨晚那场祸事是蓄谋已久，那台上这位就真的是深藏不漏。连这位侍奉先帝几十年的老太监都站在他那边，还有什么不赢的理由？

萧墨宸从队伍中出来：“臣在。”

他安静的跪在殿中，面无表情的接受着同僚时不时投来的探究目光，或惊疑，或恐惧，或羡慕，或厌恶。

“众卿家有所不知吧，萧将军其实也是出身名门啊，祖父萧乾为太祖皇帝打江山，父亲也勤勤恳恳为先帝效力，只可惜，满门忠烈被左相构陷，太祖皇帝及先帝受人蒙蔽，竟让萧氏一族含冤数年。”他顿了顿，露出了惋惜的神色，继续说道：“如今左相已认罪伏法，萧将军继承祖先遗愿，为我天泽征战多年，又在千钧一发之时不计前嫌，维护先帝，先帝虽未能幸免于难，但将军铮铮傲骨，实在让人可敬可叹，朕念其忠诚孝义，特拜为忠义侯，以正萧氏一族忠肝义胆。”

朝臣脸上神色各异，一是诧异原以为出身寒族的萧墨宸居然有这样显赫的身世，另则纷纷自以为是的恍悟怪不得他与皇帝这样亲近，原来新皇许诺了他如此尊贵荣宠。

萧墨宸脸上无悲无喜，几乎算的上有些冷漠，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殊荣简直可以让他们喜极而泣，而他只是俯首一拜：“谢主隆恩。”

此生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他没有曾经以为的那样激动，只觉得如释重负。他控制不了别人的想法，那些或震惊或鄙夷的眼神他也不在乎。数百年后，朝代更迭，他只知道史册上自家祖先不用再背污名，至于自己的功过，即已尽力，便也无憾，随他去吧。

他突然想见陆风，想将他拥进自己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他的手隔着衣服抚上戴着陆风给他的军牌的位置，终于在这个冰冷的大殿中感觉到一丝暖意。

朝堂上仍然在说着什么，可是萧墨宸的心思已经恍惚起来。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雀跃，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真的能毫无牵挂的和陆风浪迹天涯，行走天下。

陆风是真的累了，这两天折腾的。回到王府院中，只有零星的几个仆人在。

是啊，齐正则当了皇帝，得了势，这王府自然是不会再住，家仆和侍卫们都进宫了，去打理新皇的寝宫。

陆风轻车熟路的回到自己的院子，推开房门径直走进香炉旁边。

他伸手捻了些未燃尽的熏香，凑近闻了闻，面露厌恶。之后直接将炉子抱出去丢在院子里。这才觉得舒心了些。

这一整天都没合过眼。这个时候倒是真的有些乏了，他困顿的躺在床上，想到萧墨宸已经回来了，也许睡醒以后一睁眼就能看到他，陆风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慢慢睡过去。

陆风做了一个梦。

梦里光怪陆离，他梦见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事情。梦到呼延昊，不，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呼延昊还是萧墨宸。隐隐觉得这事儿不是萧墨宸干的，可是梦里却十分清晰的看到是萧墨宸的脸。

萧墨宸亲手杀了张家村留守的老弱妇孺，而自己，就像上帝一般，看清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残忍，阴戾，还挂着一丝冷笑。地上的尸体残破，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们表情凄惨。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啊！

他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扑上去与萧墨宸对峙。他的木头，眼神冷漠，毫不留情的掰断了他的手腕。陆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觉得自己有些混乱，所以，做了一个在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做的动作：他另一只手摸上腰际，那里有一把手枪。陆风拔枪后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他看到萧墨宸的胸口被他开了个血洞，鲜血迅速透过衣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

萧墨宸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然后用手中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感觉到痛，但是能感到生命在迅速的流失。他想要大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尽全力的张着嘴。

“啊——！”

陆风一下子喊出声音，他猛的坐起来，满脸的茫然与苍白。

萧墨宸已经下朝。他知道陆风住在王府，估摸着王府的人现在正在宫中忙着为齐正则打理宫殿，便想来看看陆风。刚才在朝堂之上，他就一直有这样的念头。

刚走进府院，正琢磨着陆风是住哪一件，就听到不远的院子里发出一声惨叫。

萧墨宸脸色一变，迅速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一脚踹开房门，看到陆风一脸茫然的坐在床上。

他走过去疑惑道：“陆风？”

陆风突然抬起眼来，看见萧墨宸的脸，瞬间眼神变得凌厉凶狠，杀气腾腾。

萧墨宸被他的眼神生生的定住脚步，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陆风眼睛里绝对是杀气。

不过他只顿了半步，立刻快步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陆风！”

陆风的身形没有半刻停顿，在被接触到的一瞬间就做出了反应，漂亮的闪身，伸手，直取萧墨宸要害。

萧墨宸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借势将他按在床上：“陆风！说话！”

陆风挣扎了两下，慢慢的，才像刚睡醒般迷茫起来。他停止了挣扎，试探着轻声问道：“萧……墨宸？”

陆风很少叫他的名字，这时候萧墨宸也觉出了不对，看到陆风不再挣扎，他也放缓了力道。帮他抹去头上的冷汗，紧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了？”

陆风的反应有些迟钝，他转了转眼珠，似乎终于从刚才那个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勉强笑了笑，看着萧墨宸的眼神有些歉意：“刚才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噩梦。”

萧墨宸有些诧异的听着他的解释，实在是不明白他到底梦到了什么，醒来后居然回不过神，还和自己动了手。

他松了口气，低笑了一声：“终于有点儿少年心性了。”

陆风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啊？”

萧墨宸抽出他掌心的匕首，不赞同的丢到一边：“怕做噩梦没关系，有我在呢。以后睡觉别再藏着凶器。”

陆风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不敢置信的盯着萧墨宸，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我怕做噩梦？！”

萧墨宸将手肘撑在床上，支着脑袋，脸上有些调侃的神色。

陆风觉得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受到了质疑，跳起来掐着萧墨宸的脖子道：“鄙视我？老子和你拼了！”

萧墨宸脸上的笑很温柔，陆风毫无压力的和他打闹起来，边上下其手的偷袭着边说：“刚才你在梦里使坏！现在我得收拾你！”

萧墨宸看陆风情绪不错，挡了几下陆风的袭击，便拥住他，在他耳边暧昧道：“你刚才梦到我使坏？”

陆风气呼呼的说：“废话。”

回答完才觉得不对，看向萧墨宸的时候发现他的表情极其意味深长。陆风悲愤交加，怒吼道：“你这个流氓！”

chapter.55

齐正则将未登基前的王府赐给萧墨宸作为侯府，这样的荣宠让百官艳羡不已，不过萧墨宸知道，皇帝只是不放心自己住在那条有密道可以直通皇宫的将军府罢了。

萧墨宸原本并不在京中长住，作为戍边守将，在别人眼里，除了打仗，也没有大的拉拢价值。现如今，皇帝赐了工匠帮萧墨宸修葺改造住处，还赐了大量的仆役奴婢。这样的行为，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忠义侯如今荣宠无双。于是，每日前来拜访的宾客也络绎不绝起来。

可是这些宾客却鲜少能见到萧墨宸，招待他们的是管家和萧卫们，不愿结交的意味十分明显。

众人心中皆有不满，可是又实在无可奈何。

萧戌已经回来复命，当日在城中原本要联络城外萧辰，送齐灵均与小雪出城，没想到半路居然碰到羽林军都统毛勤丰。

这位毛都统见到太子，二话不说便跪下来。弄的萧戌倒是一阵莫名其妙。最后，是毛勤丰带两人出了城。如此一来，萧墨宸和陆风也放下心来。至少以后有什么危险，这位前羽林军都统还有护他们周全的能力。

陆风又做了噩梦。

这次，他梦到自己在苍狼王庭暗无天日的水牢里。虽然身体不再因为梦中的刑罚感到疼痛，可是绝望和恐惧却如同当初一样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