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要来看诊的。”他撩起锦绣的袖袂,挑起眉头说:“苏公子不乐意?”
打发得不走,苏晚又容不得他这般恣意纠缠。抬手指向廊外道:“永庭的规矩,看诊的话请往小厮那排个签纸去。”
司见颐晓得他是借规矩打发自己,依旧死心不息,“非得这样苏公子才接诊?”
苏晚点头道:“是。”
司见颐叹了口气,笑道:“规矩还是得依的。”
见他完全没走人的意思,苏晚恼道:“你总来烦扰我究竟为何?”
司见颐却一脸调笑道:“不若公子你猜一猜?”
苏晚不想搭理,别开头去。
司见颐一脸大好晴光,起身就往庭院外门走去,朗声道:“排个签纸罢了,好不简单。”
苏晚心里更恼,这人好不甘休!
但说气个半晌,又觉得为这等人委实不值,只随得他去算了,自个收拾好心思来了,抬眼忽见搁在桌案前的那把纸扇,竟是司见颐忘了取走的。
苏晚心中一滞,忙拾在手里快步追了出去,循庭廊寻索片刻,却是没见着司见颐的影子。
以为他真排签纸去,原来竟是走了。
苏晚把那扇拿在手里,顺意展开来看,青竹扇骨,碧湖丹青,三月桃花嫣然。这般看着,心中顿生几分无奈,心道,这画是绘得好,人却是轻浮了些……
打算待会儿让人送回丹庭,便是小心翼翼地合起那柄竹骨扇,收到一旁去了。
这边司见颐本是想就此回丹庭去,但不知怎的,走了没远又堪堪折了回来,寻了个不障眼的地方,大大方方地倚在一侧看人去了,苏晚在那边忙着,便是一举一动都收到他眼里。
抬手,垂眸,慢声地答着谁的话,薄唇一开一合,桃花般的色泽煞是好看。
忽然清溪在道旁唤了他一声,他应着从案前站起身来,抬眼那一瞬,竟就与司见颐目光撞上,忽尔怔然,眼里透出几分诧异。
司见颐见着了,眯着眼向他招手示好,不觉心里就有些得意,笑得上了脸。
苏晚倏忽又是一脸无波无澜的淡漠,别开目光,转身走开了。
不带两个时辰,司见颐便又落座苏晚那案前,中规中矩地递过来一纸签书,笑意冉冉的。
苏晚依旧冷眼看着他,开口就问:“你到底想怎样?”
司见颐声音温润,斯文有礼:“按苏公子的意思,依着规矩,领了签纸,候了好些时辰的。”
苏晚脸色微淡,二话不说就挑起手来为他诊脉,司见颐瞧着他修长好看的五指,唇角含笑了三分笑道:“如何?”
苏晚收回手,冷道:“大殿下你脉象轻佻虚浮,妄自尊大,怕是药石无灵,不得治了。”
司见颐挑了挑眉宇,刚是要开口——
“晚儿。”
那声音传来,两人皆是一楞,苏晚缓了缓神色,忙站起身来,谨实唤了声:“先生。”
那案侧不知何时站着一湖蓝绸衣的男子,玉冠乌发,眉眼炯介,正是长生院的那位先生殷峦,只看苏晚一眼,便清冷着腔子勘问:“怎生让你这般对大殿下无礼。”
苏晚慑得一低头,片言不答。
司见颐见此状,晓得是苏晚刚才的话叫他听见了,要问责来,赶忙出言回护:“殷大夫莫要误会,是见颐失礼在先,苏公子不过是给我开了个小玩笑。”
“可真是玩笑?”殷峦转头又瞅着苏晚。
“先生,是此人先来纠缠,拿学生玩笑!”苏晚出言辩解。
“纵使来人是取你玩笑又如何?”
“他……”
“闭嘴!”殷峦一声厉喝,苏晚堪堪抿着唇没说出话来。
正时就有学徒凑过来看,平日在永庭,若哪个犯了错叫先生责罚,苏晚总是护着,先生向来待他最好,自小舍不得训责,但见这回训至苏晚头上来,却是谁都没敢出声了。
旁边人正想着怎么算好,便又听得殷峦训道:“平日我怎同你们说,既身处永庭,座诊案之前,便得有为行医者之自觉,须慎于言辞,谨于举措,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诊案前又怎容你胡言,开这般玩笑,这往后,你岂不是得以性命为儿戏!”
苏晚攥袖而立低垂着眼,眉头蹙得要紧。
司见颐见此心里顿生歉意,忙劝道:“殷大夫,这话怕是说得严重了……”
“大殿下莫要替他辩解。”殷峦不容置喙地打断他话,转过身去指着苏晚道:“你可是知错了?”
苏晚一垂眼,双膝跪了下去,细声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知错。”
殷峦一拂袖,“既是知错,这些日子你不必再来永庭。明日开始到清庭去,将方书集抄全了为止。”
苏晚微微颔首,回道:“学生晓得了。”
殷峦这才缓了脸色,温声道:“那便起来吧。”
苏晚却依旧跪着不动,殷峦知道他心里还是使气,看他倔强便觉心软,只好上前去搀他起来。不知低声道了两句什么,苏晚眉目稍抬便往司见颐这边泠泠一瞥,表情瞧不出情绪来,又跟殷峦道过几句话,就自个转身就往门外走了。待司见颐回过神,那一袭青衫早已经化了远去。
司见颐满脸苦恼,看着殷峦,说:“殷大夫,你这可叫我难做了。”
听见这话,殷峦笑声清朗,一改方才的凌厉,问道:“大殿下此话何解?”
“方才莫不是为难他。”
“我一向视晚儿如己出,平时惯坏了他,这次便借殿下的事来挫一挫,何况方才一事,他委实有错。”
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只是这一挫,苏晚那边定然恶他得很。司见颐这也是无奈得很,道:“苏公子怕是得朝我怨怼。”
殷峦却道:“纪云和棠儿不在后,他能有个事来怨怼倒也是好。”
那话语轻闲,司见颐却楞是从中听出了一番难以言喻的惆怅来。
棠裳将温热的茶碗傍着几许糕点端上来,回来时见苏晚一言不发便是往内室去了,自是觉察到不妥。
快入春的这些天刚起了点暖意,没好几日又冷下去。棠裳去给他取了裘衣,回来时苏晚已半躺在软榻上,取了几卷书籍在看,心思显然不在卷籍上,拈着书页没看几眼便囫囵翻过去。
棠裳几句温软话语跟苏晚探听一番,方才知晓了永庭有那么一事来去。
苏晚说着话里头还带气:“若不是得他,先生怎生会这样待我?”
棠裳不觉好笑,“看着这大殿下,还挺爱闹腾的。”
苏晚却笑不出来,“他爱闹归他的事,招惹我为何?”
棠裳打趣道,“兴许对公子有点儿意思。”
苏晚冷了脸,“他那是闲出病来。”
棠裳依旧抿着唇笑,却也不说什么了,换茶水去了。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怎的又讲起,那语气却像是感慨什么似的:“好久不见公子抱怨,那丹庭的大殿下倒是叫公子你在意起来了。”
苏晚一怔,竟一时不知说什么,那番不悦褪去了不少,收起书卷看着院外的杏花若有所思起来。
棠裳温和地道:“快是到时候了,公子这年可有打算往乘天去?都两年没去看看……”
“待杏花开败了,便走一趟罢。”苏晚喃喃,着手把书卷收了起来。
那边司见颐,好些日子来口中谈吐的话题尽是离不了那位厢庭的公子。
素栈听见他这么说永庭的事,便取笑道:“瞧大殿下稀奇得,若欢喜得紧,素栈就跟殷大夫说去。”
“说去?”司见颐靠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看着她,“你说什么去?”
“就说大殿下要将厢庭的公子带回昌应去,看他是否应承。”
司见颐一摆手,“这可不成,要讨得他厌的。”
况且是,就算去问了,这长生院的先生舍得不舍得把人给他,也未可知。
“殿下现在也不见得讨得那位苏公子的欢喜啊。”
司见颐心想也是,却不应话,好生一会又问起素栈:“你可知道长生院里有纪云这人?”
素栈思忖一阵,摇头道:“没听说,是何人?”
“我是不晓得。”司见颐忙是带上笑意,靠在软榻上:“对了,京城可曾有信笺送来?”
素栈回道:“不曾有。”
司见颐叹出气来,无可奈何地道,“果真冷情,叫我好等的。”
说罢惯常地去摸拢在袖中的扇子,霎时方觉手里一空,才想起自己是把竹骨扇撂在永庭那了。
3.三月云袖薄添香
说是为了赔罪送的礼,怕且不过是借口,丹庭的殿下使人送来的东西越发地多。缂绣锦绸,玉玩金器,皆是束之高阁的东西,苏晚不收,着棠裳悉数领到丹庭退遣回去。
司见颐怕是早是料着了,只晃着杯盏笑道:“若是苏公子不领我的情,那便是没想要原谅我,改天仍旧送去,乃至合了苏公子意思为止。”
礼退不成的了,棠裳只得带了他那话回来与苏晚说了,苏晚听罢直觉这人厌腻,道:“那就莫要管了,他这人无聊得紧。”
棠裳又问:“那东西可是都收下?”
“收下罢。” 苏晚径直走至案前,巡了眼楠木书案上的礼件,自其中取了个精致小巧的雀鸟雕饰红木铜漆盒,带着黄铜铸的卷云饰盖扣,拿到手里甚是轻巧,凑近鼻畔,盈香醉人。
苏晚把那红木盒子攥在手里,道:“这余下的你着人送麓庭给先生去。”
说罢把那小盒纳入袖中,取了竹伞便往外出去了。这边人刚是出门没久,司见颐就只身一人来了,一身绸黑长衫,衿袂绣得叶影纷繁。棠裳给他开了门,道:“大殿下来的不是时候,公子刚到清庭去,这回你是寻不着人了。”
司见颐闻言一怔,问:“去清庭做什么?”
“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棠裳轻声笑道:“日前先生方训过我家公子,罚到清亭抄方书去了,他回来可朝我抱怨了好些时辰的。”
抱怨了好些时辰?司见颐在心里想着就觉得好笑,本以为殷大夫姑妄言之,舍不得罚他的,没想竟是当真。
棠裳见他恍惚,便问:“大殿下这番到来,有甚事不是?”
司见颐听见棠裳这般说才回过神来,忙道明来意:“不日前将墨扇撂在苏公子手边,今日特意前来取回的。虽非精工贵价之物,却是一友人赠予留作念想的,往来一直珍而重之。”
棠裳当下自袖里取出一柄乌木摺迭扇,双手端起递至司见颐眼下,道:“大殿下请看看,要寻的是否这扇?”
司见颐信手接过,拨开扇面,桂馥香盈,扇面绘得桃花嫣红。
“我家公子吩咐,殿下若是来了,便将这扇子归还的。”
“多谢棠裳姑娘,正是这扇。”司见颐倏然一收扇子,笑逐颜开,便拱手作揖:“改日苏公子从清庭回来,定必再来亲自道谢。”
棠裳莞尔道:“公子说,这般小事不必道谢,公子嘱咐道大殿下你身体抱恙,勿要劳烦你是好。”
这边人把那场面话说得委婉好听,看来苏晚是早料到了自己会来,故此特意留了话打发人。司见颐也不好再纠缠,只颔首请辞:“那我不多打扰棠裳姑娘了。”
说罢就离去。
苏晚一大朝早就来到清庭平心静气抄那方书,但这边却离得亭央院近,偶有学徒过路便一阵载言载笑,声音隔了一池碧水四面环堵,亦是嚣闹扰得叫人烦躁,快到晌午时方才安静了下来,人已觉有几分乏了。
蓦地听见有人扣响外堂门扉,苏晚心想不曾吩咐棠裳给自己送饭食,不知来的何人。疑着心惑着意去开门,则见门外立的是个年小的婢女,淡青罗衣,容貌端秀,臂上挎着个红木漆牡丹雕花的食盒,见苏晚便是带笑施了礼,道:“我家主子吩咐给苏公子你送些吃的来了。”
她只交待过,不待苏晚说好或不好,便径自进了屋,到了案前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件起出来。苏晚方才认出她是丹庭大殿下的侍婢,听棠裳提及过,似乎是叫素栈。
待将饭食都起出,摆正了碗箸,那女子看上看上苏晚一脸清冷,就道:“苏公子莫见怪,这是主子吩咐下的,素栈只管送来,公子若是不欢喜,由它放着则可。”
话说得不见多恭谨,并无给主子讨个好的意思,苏晚梭了眼摆设开来的菜肴汤羹,皆是精致好看,香四溢,心思没得少花。他却是没要领情的意思,只回道:“那就放着吧。”
只没想往后数日下来,素栈依旧送饭食来,一天得来四五趟,八珍玉食,酒茶腥荤,菜式换过一次又是一次,摆到案上了,苏晚又是分毫未动让她取走,她亦二话不说撤下了,隔许些时辰又再送来。
她耐得住,苏晚倒是耐不住了。见她又将案上待凉的饭菜收去,终究开口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白费心思了。”
素栈停了手边活,付之一笑:“我家主子脾性素栈清楚,过些时日大殿下要是厌了,便会收敛些,素栈说过,公子若不欢喜,由它放着则可。”
说罢收整好东西走了出去,苏晚心里斟酌那话,却觉是自有一番用意的。
待他再垂首案上时,笔尖已在纸页上晕开了一抹乌青,仿若委地而亡的暮春花。
一日朝早,外头鞭炮忽而打得响亮,似是有人家办起喜事。
那司见颐闲着就想去瞧瞧是个甚事儿,独自走了出去街上转过一圈,见人烟凑聚,熙熙攘攘,多是吵闹,又自觉没趣,折了回来,到亭央院听着了学徒说,是对街的陈老爷二公子娶媳妇,东布行的小姐,羞羞答答的一个姑娘家,郎才女貌的。
说恁时旁人都觑得俩人各有那番心思,彼此怕对方不愿意,推推搡搡了好些年,不久前才使人就作了媒,提了亲,巧逢大婚日便是陈家大老爷大寿,好事成双,喜庆着呢。
司见颐听罢点头称道,好事,确是好事。便走了去,手里一把竹骨扇摇得轻快。刚迈开几步,身后忽有人唤他,住了脚回头一看,是日前与苏晚在永庭见过的那学徒,一身青衣着他身上显得分外瘦削,记得是唤作沈清溪。正沿着廊外小跑过来,隔着倚栏问道:“大殿下,可认得我?”
司见颐摆了一脸好脾气的笑容道:“自然认得。”
少年不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手里拿一小红食盒呈到司见颐眼下,盖面大红张纸封起,扬扬洒洒一个双喜字,他把盒子朝司见颐递将过来道:“这是外头陈家喜事送来的喜饼,大殿下若不嫌弃,取些尝尝去,可好吃了。”
司见颐逗他玩儿,“给我了,那你呢?”
“永庭里多着呢,咱这地方,办喜事的人家总少不了给先生捎点礼,多带了,就给咱学徒留着些。”这说罢又往前递出了几分,笑容率真得很,不谙世事的孩童似的。
司见颐见不好推搪,便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道:“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他正打算去清庭,又想手头上没带甚东西,不妨借花敬佛,给苏晚带去,说不准是会喜欢。虽不金贵,却说是沾上些儿喜气,讨个大家欢喜的。
两人又闲话几句,清溪便与他告了辞,随别的学徒去了,司见颐径自往清庭走。清庭的门院要比别的庭舍阔落得多,繁花锦绣,碧树凉生,东侧有一处青翠小塘,夏至便是芙蕖艳欺素,随风盈香送。过了前庭见正屋的朱约色门扉半虚掩着,瞅见里头没人,司见颐便自个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