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颔首,“往时我带着苏晚和苏棠,曾于乘天的承芳里有处旧居,他如今便在那儿。”
承芳里位得镇里东南,合着四十有六户人家,司见颐几番辗转回得乘天,寻得到这来便立马着那唤作白亭的随仆去从旁的小街打听那旧居,在个卖茶汤的摊子候了约么半个时辰,方见人回来,便着急问:“如何,可知道人住何处?”
白亭喘过气来,颔首回道:“听说二横巷的一个小居里确是住了位盲眼的公子,不知可是殿下要寻的?”
司见颐心中惶然,轻声道:“盲眼的……?”
白亭道:“那小街浮香堂的掌柜子一家便住那横巷,我跟他打听得清楚,说那公子两年前才住进那小居里的。”
司见颐又问:“晓得叫作什么不?”
白亭摇头:“不晓得,都说那公子平日不怎见得着出门,只有个伺候起居的丫鬟,偶尔会有人来探看,却也来得不频。”
司见颐不则声,坐那静了好片刻才动身起来,说要前去看看。便随着白亭一同寻到了二横巷的一个僻静小居,那边粗墙糙瓦,门户朴陋,却修葺得整齐,见得院庭里一大片杜鹃树树过了墙檐,枝叶疏疏落落的。
司见颐却没去叩门见人,只四下看过又去探问了邻舍,便让白亭寻些法子将邻旁的一个小合院赁了下来,备些生活细软就这么安顿落脚了。
这赁下的合院不大,听邻舍说往时是给个富户人家买下,里里外外仔细装置过给自家小千金养病使的,住过好些年,后来那家小姐嫁了远去便撂空至今。虽非富丽堂皇之居,却也是装显得雅致,窗明几净,清庭闲径,里屋胡梯上去有个四面绮窗的玲珑楼阁,正能看见那邻旁小居的半边院庭和那一墙杜鹃树,司见颐便让白亭在那楼阁临窗置了案椅。住下来两天闲着无事他便在那临窗凭风而坐,又恰是个大好天,八月初时的秋高气爽,长空万里,烧上一壶清茶,也就能在那楼阁上待上半天。
白亭给换茶水和炭火上来,见司见颐仍旧倚在那窗边,展着一扇青山绿水徐徐摇,便给他下了半边遮阳的竹帘,纳闷儿道:“殿下要见的是何人,去叩那门就好,这般看,将那杜鹃树看开了花儿,也不指定能见着啊。”
司见颐低声笑了开来,低头一叠一叠地收起着那扇子,“却是那人不要见我,若贸然而去,只怕他又要躲,人一走,我就指不定能再寻得着了。”
白亭不明过中事,也不敢多加探听,给去了剩茶,添过炭火。
“不说那公子是个盲眼的?殿下若是想要见他,又不想叫他知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司见颐顿了手,凝眼看着他问:“是甚法子?”
白亭道:“还请殿下先备起些小礼来,按我说的做便成。”
司见颐看他是个伶俐会事的,心想若是能打得个照面也好,并不妨一试,便倏忽站起身来,在那案前来回踱了几步思量,半晌招呼白亭过来,让他到小街上浮香堂选了置办了些香材,用礼纸锦盒仔细装置好,便携着一同去叩那居舍的门。
不多时出来的是个长得清秀水灵姑娘,青花簪头,一身朴素衣裙立在门前,看着二人脸生便问:“二位寻这来可有甚事?”
白亭瞧姑娘家好看,显得有些窘涩,忙大大行了个礼道:“我家少爷是刚迁进隔壁的,来给邻舍作声招呼。”
那姑娘淡然一笑,朝司见颐露了几分和颜悦色:“倒听说过,是临边的小合院?”
这边司见颐负手而立,只颔首作应,却不则声,又着眼看着白亭,瞧他如何行他那法子。白亭眼神一回,亟忙替他答过是,又跟那姑娘揖道:“我家少爷姓方,乃恩枕鄞阳县人,因为幼时喉结得了病,没及得时来治,现在已是说不得话的了,姑娘莫见怪。”
司见颐一听便在心里发笑,这话也亏他鬼灵精怪想得出来,如此也算是个法子。
那姑娘端量二人,锦袖笼扇,衣冠楚楚,看就是大富人家出来的妆晃子弟,不似图不轨的,便笑道:“怎会,侍婢唤作昙衫。二位特意过来,倒也有心了。”
白亭见是好说话,上前奉上小礼,又客气道:“我家少爷久病不愈寻医至乘天,如今赁下这小院在此将养,想见见邻家主人,日后好多得照顾,不知可是方便?”说着又将那掌大的红绣锦盒往前送去几分,续道:“微薄小礼,还望主人家笑纳。”
昙衫梭了眼跟前的白亭,却袖手伫着不接那盒子,“这礼昙衫不好收,我家公子身体抱恙,见不得客人,二位莫怪。”
身体抱恙……那边司见颐听着心里一阵着紧,这么说莫不是那旧病犯了?他记得往时苏晚犯病,作痛起来似要销形蚀骨似的,又是药石都不可施用,一天半日方才熬煞得过去,那人身体本就不好,这般病痛折磨能经得住几次?如此一想,更是不禁焦躁起来,恨不得就这么闯得进去。
但那边昙衫将话说确凿了,白亭亦是没了法子,只好道:“既然如此,我家少爷便不叨扰。礼还请姑娘收下,这是鄞阳石沉香,珍贵数不上,对病者凝神安眠却是好的,且作我家主人一点心意。”
“有劳二位费心,那昙衫便代我家主人谢过方公子。”
话说至此还拒礼不收也是说不过去,昙衫将那锦盒接下,又朝司见颐婷袅地施了一礼,也不再说别话,径自进门去了。
司见颐掌着扇子亟亟地摇,一路回到合院阁楼才慢声与那斟茶来的白亭叹气道:“人都见不着,你这叫我作哑的法子又哪里使得?”
白亭没想会失着,忙给他递上茶劝慰,“殿下莫急,往后定能见着的。”
司见颐更不做声,接过茶盅啜了口,回眼又看去邻舍一角墙檐,正时却远远见昙衫身影自中堂出来,过了院庭至门外迎了一人进屋。司见颐眸色一凝,急掣身起,近乎翻了案几,忙趋近那窗前撩起一角竹帘去看,那扇子在手中拢得紧,快要攥断那扇骨似的。
他认得那来人,不是别个,正是纪云。
纪云到居舍来时正是晌午,带上的些儿糕点拿个细花食盒盛着,进门就递去让昙衫去拿碗碟起出来,便径自门路熟稔地绕往香房去了。那边朱门半掩,看得里头半边山林屏风,彩陶香炉,烟缕袅嫋,十步开外便余香盈鼻。
纪云过去推门便进,隔着屏风幽霭唤道:“苏晚。”
里头传来两声动响,苏晚朝这门边道:“纪云?你来了……”
长生院的隐峦两年前病故,苏晚道是得以为父服丧,斩缞三年,他一身素缟,乌簪挽发立在案前,纪云绕过屏风进来见他,便应道:“是啊,看你来了。”
刚说罢,就见苏晚掌了一竹杖轻手慢脚寻着了扶持,才沿着案边走来,纪云将手里提盒往几上搁下,忙上前去挽他手道:“当心些儿。”
苏晚搭就着他半臂走到坐榻,垂着眼睑苦笑道:“不用搀,我晓得走的。”
纪云凝看着他侧脸,半晌不则声,搀着他坐下说:“上回听昙衫说你在和一种合香,我怕你香材短了,就挑了些常用的,给你送来,若仍缺了别的,你着人跟我说。”
苏晚客气道:“若是短了我着昙衫买去便可,你使不着特意跑一趟送来……”
纪云却说:“没事,我亦想来见你一见。”
苏晚低头摸着那桌边一侧禽鸟镂花就要起身,说:“既是来了,我唤昙衫给上茶来。”
纪云晓得他别有用意,故意躲他话的,便凑身过来拦着人,“不用了,我进来时便唤了她去,待过一会该送来了。”
苏晚神色几分无措,沉声应了句好,也没别话与他说,只靠着茶几安坐不动。纪云着眼看他,是多少晓得他心底是何想法,自从昌应携他回来恩枕来,径自将一厢情愿的心思念想道了明白,苏晚待他便似不得往时。当初在长生院一场爱念是自己先弃先舍,如今苏棠不在,他纪云又回来恣意缠绕,说道要如往时那般与他想待,这定叫他觉得不堪。
静了片刻,又温声跟苏晚问:“如今你病可好多了?”
苏晚缓了神色,颔首答应:“好上许多,跟爹来这后,便没犯过了。”
“那便好,若是苏先生,你的病指不定是能治得好。”纪云傍着边上坐下,只一瞬不瞬瞧着苏晚,确是比往时精神过许多,只是双眸灰淡,无光无彩,又惋惜道:“却不晓得这眼能愈不能……”
“却也无妨,添香时试火气紧慢,看不见倒更着神些了。”
他话说得澹然,纪云心里凉得发涩,二话不说伸手去触他眼角眉梢,刚一碰着苏晚便是烫着似的退开几分来避他,边拿袖角捂住一边眉梢。纪云也不逐上去,只凝眼看着他举措惶然,心下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苏晚缓过神来,晓得失礼,忙寻了托辞道:“我有些乏了,就歇会儿去。你待昙衫来用过茶再走罢,学堂里事忙,便不用费心过来看我……”
未待他把话说完,纪云便接过来将话意挑破:“你是不愿见我了罢?”
苏晚没料他这般,顿下心生无奈,“我晓得你担心我,只怕你多为我费心,耽搁别事了。”
纪云道:“我没甚事好耽搁,为你费心却是真,我是想待你好的。”
苏晚抿了抿唇,只攥手拢着袖口,不则声了。
纪云见他不应声,又说:“你好久不出过门,往后我过几日便看你来,同你到外头走走,可好?”
苏晚思量着托辞,正时昙衫就托了小案送茶上来,刚好叫这话给撂了两人便静在一旁。昙衫将小案置下掭火煮茶,又走来案边将个小方盒端苏晚跟前,好不得意地说:“公子你瞧,这是个隔壁小合院主人家送来的礼,昙衫替你给收了。”
苏晚就着她手接过来,合手端着,一边摩挲描画着那雕花盒面问:“怎来的礼?”
“说是新迁进的住客,给邻舍家招呼声,便带了小礼来。”昙衫笑了笑,替他打开铜扣,里头放的香材不足半掌宽长,上头覆着一面薄如蝉翼的纸,“看是香材来的,我想公子该欢喜,便擅自收下了。”
苏晚蹙了蹙眉头,又将那盒子凑到鼻畔来,半晌道:“鄞阳石沉香来的?”
“那是,听说就是鄞阳人,到乘天寻医养病的。”昙衫烫过茶过来放下。
苏晚阖上香盒问:“礼你既收下来,可曾谢过人家?”
昙衫摇头,“还听公子吩咐,我好还礼去哩。”
苏晚思量着不做声,等茶好过,才开声与昙衫说:“内房箧笼里有木樨香,是个折枝花盒盛着,你取去还吧。”
昙衫一听,却不情愿,委着声说:“那笼里的木樨好得很,要来还这礼怎得?”
旁边纪云却笑了,占了话来说:“你家公子有心思的,你取去还便是。”
昙衫又问:“是甚意思?”
纪云说:“合香里有一种取炼蜜与木樨、石沉香作和而成,唤做咏手香。和香时下香材有先次之分,沉香先落,木樨其后,便有了‘木樨谢沉香’的说法,你家公子正是想讨了这意思,唤你去还,你便依着还去罢。”
“却是纪先生最懂得公子心思了。”昙衫轻声赞羡,便起身到内房取香去了。
这话二人听着,各有思量,都不说话了,待过半晌苏晚才伸手去探杯壁道:“茶要凉了。”
纪云回神过来,应作一声,才慢腾腾端了茶盅来呷了口,又抬眼看着苏晚,顿时心绪浮离,万般怅然,一个制不住便问:“苏晚,若然那人寻你来,你是不是就肯与他一起了?”
苏晚没来得及应话,凝了脸色,纪云却又续了上来,道:“你说你只想寻着一人待你好,不管是何人都可以不是,我……”
话说至此却是顿住了,苏晚神色淡了下去,只一手捂着茶盅,话里半分笑意,半分澹然,说:“如今我心里有数,我是寻不到这么一个人,便再不要寻了。我使不着谁来待我好,如此过一辈子,也没甚不好。”
“苏晚……”
“没别的事你便早些回罢,勿要耽搁了学堂里的事。”
纪云心里顿时明白透了,片刻了才叹气似地笑出一声来,站起身道:“我晓得了,那我过几日再来。”
苏晚不应话,只等他动作。也不晓得纪云与自己这般两厢无话对持了多久,才听得着纪云走开两步的声响,衣裾悉悉,两步开外便顿足站住,停当半晌才出房去。
那扇门推开时响了下,又叩上,那声竟沉得要紧。一声入耳,苏晚心里反觉万籁俱静,仿是好多年前身在长生院清庭,自己每日就坐那书案前候着纪云来,总听得这么一声响,见他来时欣喜,去时怅然。往日曾这般爱过念过这人,怎以为放不下的,却也放得下了。
正时昙衫取了东西回来,见座上空了,也不多问,将那香盒搁在案上便过来收茶,瞧苏晚空了心思坐那儿,便寻了话来,说:“那木樨取来还了礼亦好,我瞧公子平素是不欢喜木樨香的,再好的放着也是浪费了。”
苏晚心下有什么乍地一沉,落水三尺,竟尘烟万丈。
司见颐足不出户又过得两日,只取了几本卷籍来每日傍在那阁楼窗前百无聊赖翻着看,那边白亭给端午膳上来,置了一对白玉碗筷在跟前,又起出几碟装摆得好看的小菜和一小盅香口米粥,手上边忙活,嘴上边也不停,尽说闲话杂事来听,司见颐嫌他聒噪,拿书脊敲那案边道:“把声收了,怎得你话个没完的?”
白亭立马便噤声,不足半晌却又嘟嚷道:“正想是给殿下你说住小居里头那公子的事儿呢……”
司见颐怔了阵,责道:“要你讲话东拉西扯的,说,那公子什么事?”
白亭瘪瘪嘴,“这哪东拉西扯了,瞧人家说书的不也得有个铺垫儿么……”
司见颐不觉心里好笑,这白亭的嘴舌逞起来,确跟素栈像得很。
“那好,往后你就使不着随我回昌应了,我同素栈说,她这小弟死心塌地要留乘天,在那茶楼里榕树边儿,当说书先生去。”
白亭哭笑不得,忙一脸委屈地讨饶道:“殿下怎得这样待我……小的是知道殿下惦着那公子的事,还特意费了心思打听去的。”
司见颐啪地一收扇子,掌着扇柄横手朝他额上敲去:“如此还不快说!”
白亭摸着头壳应过是,便说个不住。
也不晓得他是使的什么门路,真打听得够仔细了,打听得来那公子是何处人氏,还知道他往时是长生院的医士,说不晓得是不是疫灾时受过病撂了根儿,才致得双目失明,只在家里做些香药,好些的便着人拿到浮香堂里寄放着卖,平素里不爱与人往来,就得一个伺候起居的丫鬟。
连那家昙衫姑娘平素出门给买得什么吃用回去,都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司见颐一边舀着粥,一边出了神似的听着他说,说前些日那昙衫姑娘就在街口绸铺要了好些缎子,整整齐齐够做两件成衣的,司见颐摸着碗边惦想,这八月天,转凉时,也该是加加衣裳,旧患未愈又着了新病怎么了得?又听白亭提到福临楼的莲子桂花糕,晓得他最是爱吃甜的,仍旧没变,不觉笑了开来。
白亭看他听得合心合意,更是说得起劲,刚说到那日到小居里去的人,便倏忽见司见颐眸色趋淡,白亭晓得着了不该着的了,赶紧闭嘴,正想寻个别话绕过去,却是司见颐径自开口问他:“晓得那是什么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