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见他静着,唤他一声,轻声问道:“得的什么彩?”
司见颐听着他声音,不禁心中潮思涌动,八千浩淼如何按捺不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晚,目卓朗星,情深万丈的,半晌执过苏晚手来,凑身过去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地写。苏晚微动,霎间只觉心中怵怵不安,一侧灯火映着他清秀脸庞,光影交叠,眉睫低垂,一双眼眸如静水般微澜不惊。
司见颐提手在他掌中行云流水般写,他写:彼此安好,白头偕老……
那笔一提,将那往昔种种捞提起来,死水沉钩一般,苏晚脸色霎白,退之不及司见颐手心便猛覆了上来,十指反扣,紧紧攥着他不放。苏晚倏忽站身起来,抵手就去推他,却被对方使力一拽拢进怀里,背贴着胸膛压得死紧,司见颐贴在他耳畔唤道:“苏晚,苏晚……”
那声音极轻,却惹来千百般念想汹涌袭至,苏晚浑身颤栗,神色惶遽大劲挣动起来,扭着手臂要摆脱那人禁锢,司见颐怕他要弄伤自己,死命按捺,嗄声遏制道:“苏晚,别挣!”
苏晚不听,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掰,扑楞间趔趄撞上了一边客桌,茶汤碗盏应声落地碰楞楞摔个尽碎。
那摊贩匆忙过来瞅个究竟,“客官,这是何事?”
司见颐不耐喝道:“没你的事,休得过来!”
见苏晚不住挣揣,他却是没得法子,只好箍住他的手腕,却是使得劲头大了,听见苏晚低声疼哼,司见颐心里也是着紧,忙松了力气,一手捞住他腰身将人带回怀里紧紧囚着,沉声喃道:“苏晚,你早知道是我,是不是?”
苏晚抵不过来,被压服在他身前,气息丝丝缕缕呼在司见颐颈脖上,惹得阵阵热潮交叠。司见颐见他不则声,又低头在他颈弯亲了亲,贴着苏晚耳垂又轻声问:“你让我给写那字时,你便晓得是我的,是不是?”
苏晚神色无措,薄唇紧抿,司见颐却不待他应话就俯身下去将人吻住。苏晚挣着推抵,司见颐却也不理,只觉怀里搂着的人簌簌地颤抖,更肆无忌惮地将舌送进去挑拨,忽觉舌尖一阵痛,已尝得满嘴是猩甜,司见颐却是不罢休,勾起他舌来咂吮,竟吻得更深,苏晚不敢动狠劲来抗,几分退避不过,只能任他作为。
等得这唇舌一离,没待过喘息苏晚便推挣开来,撩袖将那唇角猩红一抹,退开两步,亟步踉跄地走了去,他眼睛见不着,磕磕碰碰地走开三两步险些摔倒,司见颐见着心下作疼,就要上去搀,苏晚却厉声喝住:“别过来!”
司见颐一时不知进退,怔怔伫足站定在几步开外,看苏晚勉力扶着墙边站稳,肩膀微微发着颤,唇边抿着一抹猩红衬得脸色尤白。
司见颐忽觉自己唱错了折子,乱了好好的一出戏。他冷静下,便一瞬不瞬地看着苏晚,说和般道:“你我又何必再这样骗彼此一遭?”
苏晚微微低着头,顽石般立在那儿,不则一声。司见颐见他不说话,又叹了口气说:“当初是我负你,如今……”
“你不曾负我。”苏晚这却蓦地断了他的话,眉眼稍扬,声音虽轻,话却说得斩钉截铁,“当初两易相思,你念着你的颜月华,我惦着我的纪云。三年前你允诺过给我的,我就当都寄这一纸灯签上还我了,三年前我不告而别,如今不过还你一个了结,至此你我便算是两清。你从不欠我,也从未负我。”
司见颐杵在那儿听,如数九寒天冷水照头而下,心里逐点凉了下来,眼神萧冷,眉若凝霜,不知想得什么,半晌笑了开来说:“苏晚,你心心念念的纪云回来了,是不是?”
苏晚脸上波澜不惊,凉薄道:“这又与你何干?”
司见颐轻声说:“我看你是否过得好……”
苏晚却是客气道:“大殿下,你我似不得以前,你便使不着还来说这般温情话了,我过得好,不劳你费心。”
司见颐听他语气见外,竟霎间寻不着话来,自个儿喃喃:“那是,纪云怕是不会待你差……”
苏晚听着这话顿时脸色一凝,唇抿得死紧,再不要与他说话,背转身就走了去。司见颐从后见他步履有些蹒跚,不晓得是方才磕着了不是,心下怪自个儿怎得与他起挣,忙两步跟贴上去,伸手就扶掖着苏晚,又劝说道:“你都随我走到这来了,我送你回去罢。”
苏晚却使力拂开他,冷汗潸潸地咬牙道:“我跟得你到这来,自然晓得如何回得去。”
司见颐不休,又去拢他肩膀,“苏晚……”
苏晚趔趄退了一步,忍着疼道:“我回得去,你少费心……”
司见颐顿了一顿,眉头紧蹙,目光灰沉,仿佛别有意思似地道:“我是回不去了。”
苏晚沿着墙边徐徐地走,听着这话却慢下步来,司见颐依旧在后头自说自话,声音恍恍惚惚的, “我回不去,苏晚,你教我如何回得去?”
苏晚走开两步,他跟上来两步,怕他摔着似的,就护在身侧,静了一回又说:“你回得去,你便与你纪云好了?”
苏晚不想理他,又不愿听他说,便低声恼道:“那你还想我怎么样?”
司见颐忽而静了,四下光景也跟着像放凉了似的,好一阵子才听得他晦涩地道:“苏晚……若如今我再说守你候你一辈子,你还要是不要?”
苏晚倏忽轻笑,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听得司见颐心里一刺一刺地疼,只见他稍稍抬了眼,眉间带了几分无奈,“我要来何用?”
也是,要来何用?
“那好。”司见颐心下灰败,不知怎的竟也跟着苏晚笑了起来,那语调一扬,霎间似谈笑风生似的,边说边去挽苏晚的手,温和道:“那好,你回去与纪云一起,也是好,你念他多少年,如今他一个待你好,自然抵得过别个万般。我不缠你也就是了,我只送你回去,可好?”
苏晚站定了脚,由得司见颐一手挽上来,执着不放,死死攥紧在掌中,颤个不住。却也不等他说好是不好,司见颐便执拗带着他走。
那边巷外华灯璀璨,喧嚣坠地,这边一人心里,却得个死灰冷火,落了个万籁悉静来。
二人走走停停,司见颐心里酝着万语千言偏生又无从说起,便从八地街一路来也不出半声,各有心思又各猜不透,待快回得到那小居,苏晚才忽然问起句话。
他问:“棠裳与清溪过得如何?”
司见颐执住苏晚的手顿了一下,忙应说:“他们都过得好的,你不用挂心。”
苏晚叹息般应作了声,彼此不容易说上这么一句话,又都缄默了。
司见颐将苏晚神色看在眼里,晓得他当初跟纪云一夜去得匆忙,留下棠裳跟沈清溪二人在京他定然安心不下,三年来恩枕疫灾几番颠覆,势在水火之中,京中事他无从探听自是音信杳然,如今见着他也想着要问一句他们二人好是不好,也不晓得惦着有多久了。
司见颐了然他心思,却又有些儿黯然,又说:“你若是要见他们,我着人去带来见你。棠裳跟你许久,这三年也念得你要紧。”
“不用。”苏晚慢下步来,“我晓得他们过得好就成。”
司见颐道:“你却不问我过得好是不好……”
甫一出口方觉有些吃味,紧忙将那尾话收顿起来,想寻个别的话头岔开,怎料苏晚却应他说:“我晓得你过得好。”
司见颐听在心里着实有些屈无处分诉,道:“你却不好。”
苏晚似是笑了一下,说:“我也好。”
他暗想,哪里好?但心神一转,却又当自个儿揣明白过来,轻声说:“是啊,你有纪云伴着的……”
苏晚没料他忖度出这话,便不愿则声了。司见颐见他默认,心里几分黯淡,抑得人难受。
这时二人已是到得那小居门前,正要叩门时却听着起闩声,有人出来与二人迎面碰了个着,竟就是纪云,与司见颐对上一眼就见他脸色骤变,话没好说,只亟步过来一手拢过苏晚肩膀就将司见颐格挡开去,厉声道:“你寻他来做什么?”
司见颐顾着苏晚,慌忙松了执手道:“你轻着些!”
纪云低头见苏晚蹙眉蹒步,心头一跳,着急问:“你怎么着了?”
苏晚怕要起争执,忙拽住纪云臂膀辨释道,“没事,我看不着磕磕碰碰总有,不打紧。”
纪云却不听,只认是司见颐强横弄得人受的伤,狠声道:“你怎么着他了?”
司见颐却不则声。
苏晚清楚纪云性子,怕再这么下去更说得他不听,忙执着他手道:“我自个儿不当心,没他的事,你搀我回屋里吧。”
司见颐也不理纪云说的是甚,只将苏晚举措看在眼下,看他允纪云执手搂臂,凑首近身,百般端量,顿时心里道百味掺杂,恨个不住。正时昙衫听着动响也出到门外来看,问是生了何事,苏晚应了一声,又劝慰纪云进屋。
司见颐站在一步开外看着,那人却不晓得他正看着,待得三人都进去了,他仍站那门前,本想等苏晚回身来与他道一句话,说彼此各不相欠也好,说从今陌路也好,却是连一句话都没等得上。
这边纪云带着苏晚进屋,轻手慢脚搀他到榻前坐下,便着昙衫去备些梳洗的热水来。
苏晚慰释道:“我没事,你使不着这般紧张。”
纪云凝眼看他一阵,只当做是没听见,径自走到榻边俯身下去,伸手就按苏晚的腿上,小心翼翼地一路摸索筋骨慢揉轻捻,轻声问:“痛是不痛?”
这般说着苏晚就猛乍了下,想是刚巧着了处地方痛得要紧,正耐不住要去推他,纪云却一把将他手腕擒住不放,说:“都痛得这样了。”
苏晚忙缩了缩手,没料纪云执拗着不松他,顿时慌神说:“我自己晓得事,不打紧。”
纪云听着登时恼了,攥紧他手就是往身前拽,低吼道:“怎么就不打紧了!”
苏晚被他那声惊得一怔,霎时错愕。
“你说怎么就不打紧了啊?”纪云满心屈意恼气全一股脑涌上来,往日来去,林林总总,谁对谁错,道得明白的,道不明白的,一下子被烧个滚烫全浇在心头了,“你怎的就不跟我说?你往时念想我怎么就不说?你就觉着这么不打紧是不是?说句欢喜我怎么了?你想我怎么了?你就说你不愿我跟苏棠,你不舍得我又如何,你却不说,你觉得不说也不打紧是不是?我觉得打紧得很,我着紧得很!”
苏晚直身坐那儿,一手攥在纪云掌中,半声不则,却是唇都抿得泛了白。
“当初,当初若非这样,你我本不该至此……你晓得吗?”
“我不晓得。”苏晚话里带了几分笑,神色茫然,不知是悲是恼,“你这是都怪我?”
纪云却缄默了。半晌站起身来坐到苏晚身边将人抱了过来,苏晚吃了一惊,想要躲却觉着他凑身欺近,丝丝暖息尽吹在自己颊边耳畔,“……你我再似往时在长生院那般相待,我晓得你是喜欢的。不然,等你病养好我们就回丹州,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说着就觉颈边被轻口咬了下,苏晚浑身一颤,早就全无心思去听他话,拿手将人抵开就要下地,纪云却是收紧臂膀将他箍在怀里,又凑在眉间落了一吻,那一吻点下,苏晚慌忙别身避了开去,手足无措地挣了两挣,见挣不动,就静在那里。纪云堪堪怔住,凝眼看着苏晚惶然的侧脸,半晌喃喃:“苏晚,你往时欢喜我得很……”
苏晚不应他话,就这么低沉着头别开脸去,也不愿与他正面相对。
纪云顿时如陷泥沼,明知道他心思没了如何要不回来,却又不甘,片刻松了怀抱说:“你该乏了,我侍你睡吧,待明日再看你来。”
苏晚冷着声道:“你以后别要来了。”
纪云却不应话,只将苏晚半搀半抱地带到床边,又侍他和衣睡下,说:“我晓得了。”
苏晚道:“你不晓得……”
纪云静了一静,问他:“你就因为那人舍得我,为什么?”
苏晚反问:“你也因为苏棠舍得我。”
“你我的事,不说苏棠……”
“我是说,舍得就舍得,不舍得就不舍得,没得为什么。我不是舍得你,我是舍不得你跟苏棠。”
纪云坐在边上看他良久,想的俱是长生院里的旧事,神色越发凄切,终是叹了口气,颤声道:“我晓得了,你睡吧,我晓得的了……”
这时日一过就已是十月,迎了入冬一场初雪,纪云偶尔捎些厚衣冬食去小居,或托付人送来,或自个儿送来,也就嘱咐两句便走,没再进过那门了。昙衫到香房给苏晚添衣加暖,闲话般说着:“那纪公子不来,连那小合院的方公子也不来了,就见人成天坐那楼阁上,等着日辰过哩。”
苏晚听着一顿,只当不晓得,也不去理。
又过几天,起了朔风,承芳里这二横巷子来了一人一马,人乌衣帽笠,马四蹄踏雪,就停那小合院前。邻舍间有些耳语说着,昙衫当杂事说了苏晚听,次日便道那小合院的人走了,当夜便走的,一下子门樘冷落,人去楼空了。
昙衫道:“不是说养病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
苏晚心里一动,半晌道,“病该是好过了。”
等过了冬至,苏合才从丹州回到乘天这边小居来住下,他晓得司见颐的事,便特意问苏晚可有人寻来了,苏晚只道是没有,他便倚在案前看外头落得稀稀疏疏的冬雪,惋惜道:“那可奇怪,我在长生院时遇着个人,他说是从昌应来寻你,我说了你人在这,他是没寻着,还是走了?”
不晓得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人听,苏晚却在对案端坐着不说话,苏合看着他半晌,神色越发显得意味深长,更故意挑话问:“你晓得是谁不?”
苏晚凉声回道:“儿不晓得。”
苏合静了阵子,长叹一声,无奈道:“子延带着你大,你别的学不过来,却跟他一般死心眼儿,拐不过弯来的,也就认准了是那样了。”
说罢便起身整衣出去了,此事提过一次,也就再无别话。
等得大年过了,那小合院却是又来了人住进来。司见颐那边走了一趟,又是回来了,依旧每日坐那楼阁,焙茶看书,研墨挥毫。昙衫提及这事,又自说自话:“病既是好过了,还住这小地方做什么?不晓得安的哪门子心思。”
苏晚拿着茶杯焐手,神色淡下了几分,苏合也傍在侧旁,便问:“那合院的楼阁在哪?”
昙衫说:“前院子里就见得着的。”
“朝向是哪一方?”
“就香房对着那一方。”昙衫往外头看了一眼,笑话道:“他往时跟公子有过些来往,我家又没得小姐,成天坐那,怕不是惦着见我家公子。”
苏合笑了两声,闲悠悠地吹着茶道:“那你去问问他,可是要来见小儿一见才甘休?”
苏晚整个人怔了一怔,仓猝要说话,却被苏合开声堵了,说:“不然想这般躲着到何时?若不欢喜便使他走,我这小居院子虽是破落,也不乐意叫个闲人成天不知回避地守着看当遣兴,你叫我安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