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门槛上,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十分舒服。我想起地牢里的那些少年,那天绯焰打开牢门,不知他们是不是都逃走了。我很想去看看,于是便去拉在房间里打瞌睡的澈,不知怎的,他今天看上去非常憔悴。
我把澈拽进了地牢,狱卒很殷勤地为我们领路。当然不是之前那个狱卒,我也不是之前的身份。我现在可是青原的救命恩人。我自豪地想着,但也觉得自己自豪过了头,毕竟我什么都没干。
地牢里还是和原来一样,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寂静,一样破败如布絮的红衫,还有一样的少年,只是都换了面孔,但根本不影响他们都是纤瘦柔韧的少年这个事实。
看来青原又找了批新的人,连身上的伤痕都是新的。火把的光芒照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人一样躺在一起。
澈看得心惊,他问我:“你之前也是在……”
我点了点头,无辜地看着他。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痛惜的神情,这种神情我曾在青原的眼里看到过,不过不是针对我的。澈的痛惜让我觉得心底里很温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觉得温暖,那个青原用痛惜的眼神看的人。
再次回到厢房,天已经黑了。我依旧坐在门槛上看天上的星星,想念曾经的那些少年,他们究竟去哪儿了呢?
忽然,一抹红色的身影出现,是绯焰,他带着柔媚的笑走来,走到一座宫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我看见开门的是青原。原来我们的房间不远处就是青原的寝殿。青原一脸阴沉,绯焰却是媚笑连连。他朝青原的怀里倒去,娇声道:“夜露深寒,地君给我暖暖可否?”
青原冷冷地将他拽开,独自离去。绯焰靠在寝殿的门上微笑,夜色中那笑容说不出有多么妖媚。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夜的寂静,我知道那是少年的悲鸣。我坐在门槛上听着,竟没察觉澈已经来到我的身后。他俯下身来将我紧紧环抱住,甚至蒙住了我的耳朵。好像怕我冷,怕我害怕似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发现,原来在地牢深处是听不见这凄厉的叫喊的。
绯焰依然靠在寝殿打开的门上,听着这一声高声低的叫喊,脸上的笑容似乎已经淡去,只剩下木然的神色。忽然他抬起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隔着如水的夜色,他望着我,但是总有点不对劲,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在望着我身后的澈。
夜深了,澈睡在床上,身体像虾子一样微微弓起,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安详。我原本睡在他对面的床铺上,但是却很想跟他挤一个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这样做。于是我挤到他的怀间,学他的样子微微弓着身体,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身体上。
好像他醒了一下,没有推开我,反而怕我冷似的搂紧了我。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温柔的很,还有他的心跳声,让我觉得很安心。
第十七章:鞭刑
一觉醒来,耳边是鸟儿的啼鸣。我转过身来看身边的男子,他秀气的脸庞还在沉睡中,恬静得好像他本身就是一个梦。我用手指划他的眼角和鼻峰,结果就把他弄醒了。他朝我微笑,说:“白衣……”
忽然他意识到叫错了名字,脸上浮现慌张的神色。我笑了起来,因为他狼狈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他看着我笑,眼睛里又出现那种痛惜的神色。我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建议道:“其实你大可以把我当成你的那个白衣,我是不会拒绝你的。”
他叹了一口气,用手抚着我的头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嗯,澈,你很久以前就认识绯焰了吗?”我好奇地问。跟他熟悉了之后我一直喊他澈,他也没说不可以。
“是啊,那个时候他和你差不多年纪,嗯,是在他上一世的时候。”他的眼神有点暗淡。
“那他这一世还记得你哎,他都不记得青原了。”我一脸羡慕地看着他。
澈的脸抽搐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
“那你为什么要救他呢,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就让他死好了。”我理所当然地说道。
澈吃惊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许久他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但是我不想他死,我亏欠过他。”
“哦,原来是这样,你欠他东西啊,那还了不就结了?”我很机灵地说道。
澈又来摸我的头,这回把我的头发都揉得乱七八糟,他说:“你呀,还什么都不懂。”
开门后我发现,绯焰不见了。昨天晚上他干脆靠在那扇打开的寝殿的门上睡着了。看样子不知道是谁把他抱走了,或是他醒了自己走掉了。
一个美丽的女人走来朝我和澈跪拜道:“主公请二位去喝茶。”
看澈有点犹豫的样子,我很大方地对他说:“我们走吧!”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我抬头就看见了绯焰红色的身影,他是那么美丽夺目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他高高坐在上面,脸上妩媚的笑容下是掩不住的疲倦。旁边的青原脸色也很不好看。
我们进去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就在一旁的小桌坐下,一个侍婢给我们沏了茶。大殿里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都很有身份的样子。
一个黄胡子的大汉朝青原揖了揖道:“不知主公可知,近来谷中流行一种恶疾,病者无论老少,皆在肢端出现黑色溃疡,虽不痛不痒,但进展极快,若蔓延全身,则一夕之间就可毙命,死相惨不忍睹。”
青原阴沉着脸听完,浓浓的剑眉挑了一挑。
另一个白面书生又道:“此疾在内海早有之,谓之黑炎,近月来似乎蔓延甚烈,不仅黄谷主处,我碧川也深受其害。不知主公近来可曾见过天帝?”
青原道:“你我皆知,天帝抱恙,一连数月闭不见人,虽事态严重,也得……”
“内海是哪里?”我小声地问澈。他看我一脸要命的好奇心,只好低声地告诉我。原来幻界的天与地是平行存在的,天空中有固定不变的星辰。地之尽头是四个万丈悬崖,通往无量深渊,一旦跌下便会万劫不复。大地中心是百川归处,谓之内海,有日月升落于其中。内海之大,数十倍远广于幻界陆地,是历代水君的住处。当年水君被诛杀,天帝将内海凿深至下接黄泉,最后内海水流注于三途河而归于冥界。幻界大陆遍布山川河谷,物皆有灵,故幻界生灵无数。
“哦,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对他的耐心解释表示感谢。
忽然,绯焰大喝一声,在座的人冷不防都吃了一惊。
“怎么是茶,我要酒!”绯焰的声音竟有几分醉意。可是我们明明喝的是茶啊?
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步履不稳,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从我们身边晃过的时候,我闻得一阵扑鼻的酒香。咦,他什么时候喝到酒了,这里不是只有茶么?
“绯焰!回来!”青原明显在发怒,眼里的光芒锐利好似刀剑。
绯焰回头朝他妩媚一笑,继续走着,直到一位相貌俊美的宾客前停下。他一手支在桌案上,身体前倾,几乎贴到那人身上。眼神迷离,丹唇微启,呵气似的在那人耳边说道:“这位公子,你可有酒赏与我?”
那宾客又惊又囧,连连后退。绯焰便动手去拉,明明是拉别人衣服,不知怎的却把自己的也扯乱了,露出白皙的肩膀。
众宾客一阵窃窃私语。
忽然青原大步走下来,一把拽起绯焰就拖往后殿去,怒气之盛让宾客们不敢再语半句。
茶会不欢而散。难得我觉得这叶子泡的汤水还蛮好喝的。
“绯焰也太过分了。”厢房里澈在一旁低语道。
忽然窗外一阵喧嚷,我指着窗外朝澈喊道:“快来看啊,绯焰被绑到柱子上了。”
澈果然凑了过来,只见庭院里架起了柱子,绯焰衣衫不整,被五花大绑在上面,仍是神志不清似的,一脸变味的媚笑。
青原手执一长鞭,朝绯焰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啊!”
说着一鞭子抽在地上,顿时让土地裂了一道口子。
我见他浑身在颤抖,想必是怒得不行了,青原向来是大力,看他手中那么粗的一根鞭子,要是全力抽到绯焰身上,不仅是皮开肉绽,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
“他不会真的要打绯焰吧?”澈在一旁有点担心。
“不会的,青原才不舍得。”我胸有成竹地说道。
“我想怎样,你问我我想怎样?哈哈哈……你为什么不嫌弃我!你嫌弃我呀,哈哈哈哈……”被绑着的绯焰疯狂地大笑着。
瞬间,我看见长鞭朝绯焰飞去,想完了,青原这家伙不会是气疯了,真要打绯焰吧。却不想鞭子在空中挥了半天,最后却只是落到青原自己身上。
听得他一声闷哼,衣衫瞬间粉碎,身上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周围的侍从一片惊惶。
“我嫌弃我自己!”他恨恨道。
绯焰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盯着裂了口子的地看,忽然他呕了一下,呕吐物弄脏了他猩红的衣衫。白皙的肩膀和修长的双腿裸露在风中,仿佛寒冷似的战栗起来。
“看,他果然舍不得吧。”我得意地朝澈笑道。
忽然,青原凶暴地撕碎了绯焰的衣衫,抱起他就往寝殿走去。绯焰漠然抬头看着天空,唇角弯起一抹淡笑。
我看见他被抛到寝殿的大榻上,瞬间两个身影便纠缠在一起,朦胧中,一条屈起的白皙光润的腿正被激烈地牵动着。
风猛地将半开的大门碰上,我回过头,看到澈居然红了脸。他真可爱,还会脸红的。我笑嘻嘻地瞪着他,他看我淡定的神色,眼里流露出“这个孩子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的目光来。
第十八章:黑炎
澈真的是个很特殊的人,他很温柔,但是温柔的深处却是倔强和坚强。他对我很好,但是他自己却不觉得,他总是用那种痛惜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可怜,还是他想痛惜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跟我有张一模一样的脸的人。
我喜欢澈叫我名字的声音,他总是慢悠悠地吐出“玄镜”这两个字,气息在舌尖轻轻饶了几个弯再慢慢发出来。每次听他这么叫我,我都会好喜欢这个名字。别人就不一样了,绯焰从来是朝我笑,没有叫过我的名字。青原仿佛是忘记了那个有把特别嗓子的少年,不动声色地听了澈的介绍才叫我玄镜。婢女们叫我玄公子,宾客们叫我玄少。可是我只喜欢澈叫我,好想他就这样叫下去,一直到永远。
在青原的地宫一住就是数月,我住得心安理得,澈却几次想劝我走。我不乐意,以前住在地牢里的时候不知道人还可以过得这么舒坦,现在有的享受干嘛不享受呢,谁让我们是青原的救命恩人。后来很少见到绯焰,见到时也见他一副颓废的样子,虽然容貌依旧秀丽撩人。青原很少和他在一起,平日十分忙碌。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青原其实是个很好的男人,就是不知道绯焰在别扭些什么。
又住了几日,地宫出了件大事,守城的一个护卫感染了黑炎。那护卫想必是怕人知道,躲了起来,直到黑炎遍布全身,暴毙而亡才被人发现。此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青原派人将那死去的护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是不久之后,城中更多的人得了黑炎,一夕之间便死了许多。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般的黑炎让地宫陷入了巨大的暗影,人们足不出户,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死于非命。澈建议青原去禀报天帝,青原却说自上次茶会来,他已数次去觐见天帝,而天帝均以身体不适拒绝他的觐见,他也很无奈。青原让我们躲到地牢里,他说那里被感染的几率应该是最小。
于是我很无奈地再一次入住地宫的大牢,却很惊异地发现,地牢被整修过了,弄得很干净,完全不是当初那副阴暗潮湿的模样。少年们都不在了,牢房里关着好些像是颇有身份的人。我很惊奇地发现绯焰在里头,仍然是一袭红衣,背对着我们独自躺在另一间牢房里。
我坐在牢里,有点担心地问澈:“我们会不会死在里头?”
澈应该也很害怕,却还是安慰我。
“不会的,会好起来的。”
“澈,黑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呢,这么可怕?”
澈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人知道黑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得了黑炎的人最终连灵魂都会被腐蚀殆尽,无法转生,所以黑炎很可怕。”
“澈,你活过几世呢?”我好奇地问。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肯定至少有两三世了吧。”
“我还是第一世。”
“真的?”澈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很快又被理解的神色所代替。
“怪不得你那么奇怪。”
“我怎么奇怪啦?”
“嗯,就是奇怪。”
“澈,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傻瓜,你不会死的。”
“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你,但是我就是很想知道,好像是天生就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你不会死的,你如果死了,我会去陪你。如果你转世我就陪你转世,如果你从此消失,我就陪你从此消失。”澈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诚恳,就仿佛真的一样,而我却在心里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是想说给另一个人听,那个叫白衣的人。
“澈,你的白衣最后怎么了?”
“他死了。”澈有点惊奇我会问他这个,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寂寞。
“他还会转世吗?”我忽然希望刚才澈没有说那番话,那么动听的话却不属于自己,就好像看到好吃的却吃不到一样,让人沮丧。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等了很久他还没来,我想他是不会再来了。”
“澈,白衣很温柔吗?”一想到这个叫白衣的人已经死了,弄得不好连魂魄也灭了,不能转世,没办法听到澈刚才说过的话,又让我觉得有点高兴。
“嗯,很温柔。”
“比我温柔吗?”
“玄镜,你不是用温柔来形容的。”
“那我应该用什么来形容?”
澈没有回答,他在发呆,我想他肯定是在想白衣。澈在想白衣这个想法突然让我的内心有种虫噬般的疼痛。
“澈,你是个懦夫!”我愤愤地说,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但我还是想这么说,想让他难受。
他果然难受了,看着我,尴尬地笑道:“原来你也这么觉得。”
晚上的时候,青原来了,他看着绯焰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走了。
我摇了摇头,对澈说:“青原真傻,若要喜欢,干脆抢在身边,为什么还要放开。放开了却又跟在后面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澈却对我的话表示鄙夷:“青原是真的爱绯焰,真的爱他才会这样。真的爱他才会越来越不想伤害他,不想伤害他所以放开他,但是内心深处却是很想在他身边保护他。”
我摇了摇头,表示仍不能理解,过了一会又问他:“你不想让我死,那你爱我吗?”
澈愣了一愣,旋即笑开:“你怎么这么问?你这逻辑……唉……你这个奇怪的孩子。”
“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我缠住他不停地问,我忽然很想听他说,虽然答案我也知道。却很想亲耳听他说一遍。
然而他却始终没说,无非两个答案却似乎对他很难,许久只是淡淡道:“玄镜,世界上有很多感情,并不是只有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