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牙齿咬的格格作响,不知是紧张还是痛恨。我屏住呼吸,悄悄靠近正堂,却苦于周遭一片湖水环绕而不能近前。我躲在树丛中,反复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足足忍了三个多时辰,没吃晚饭却丝毫感觉不到饿。直到天色擦黑,月华霜天,才看见众人随同容止危来到寝室,之后慢慢散去。
我望着天边的明月如弯钩一般,照着渐渐寂静下来的庭院,心中暗暗计算着时间。黑暗像张着的巨口,要将人吞噬下去一般——然而夜还很长,我还有许多时间。寝宫里的灯烛已经灭了许久。我竖起耳朵,容止危只留下了一个仆役,寝室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一个均匀绵长,微不可闻,显得内功深湛,似乎已经睡着了。还有一个浑浊粗重,站在门内守夜。
我轻轻晃了晃头顶的树枝,枝头栖落的寒鸦被一下惊起,扑棱着翅膀想要飞离,被我的掌风罩住,竟是飞行不起,于是吱吱喳喳惊叫不停。
寝宫的大门开了,里面的仆役露出脑袋来查看外面的情景。他刚迈出一步,我的手指一屈,一颗石子弹向他的风池穴,一颗疾飞至神阙穴,那仆役立刻无声无息的软倒下来。我将黑色外衫脱下挂在树梢,戴好面罩,悄悄潜下地,轻手轻脚的将他拖进树丛,便缓步走进寝室。
第二十二章
寝室显得非常宽阔,被三丈多长的屏风隔开。屏风外间是桌椅壁橱,陈列着古玩和不知名的器皿,看上去竟还有那么些眼熟,两边高大的兽形香炉,兽口袅袅升腾起龙涎瑞脑。我的手心微微沁汗,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绢屏风,看不清里面的陈设,但想到容止危就睡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复仇心愿即将得偿,不由得心气浮躁起来。
只听里面的人轻轻翻身,梦呓般的问道:“怎么了?”声音带着沉睡中的特有的低哑和飘忽,显得说不出的好听。
我僵住了,没有说话。他停了停,问:“人呢?”
我镇定了一下心神,恭恭敬敬的轻声回答:“没什么,不过是吹风惊到了乌鸦。”
“哦。”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仍在半眠,隔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水。”
我应道:“是。”
轻步走到桌前,拿起火折点亮了蜡烛,桌上正有一个茶壶,旁边四只小杯。我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他那么多事,深更半夜的还要喝水,我带上毒药直接放进杯中,省却了多少麻烦!然而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小心翼翼的斟满,低头将茶杯端着,走进了屏风。
隔着屏风,烛光显得更加黯淡模糊,我一边小心提防着脚下别被什么东西绊倒,一边走到床前。隔着床头的纱幔,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我眼睛不敢稍移,低声说:“教主,水。”
里面的声音仍然是软软的慵懒:“拿进来。”
“是。”
我的心跳更快了,抬手刚想掀起帘子,却猛的顿住了。躺在床上的人兀自熟睡一般,紧闭着眼睛,即使是那么黯淡的烛光,隔着层层的帐幔,却似乎依然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的大块阴影。柔软漆黑的发丝覆着白皙的脖颈,垂落在胸膛前,缠绕着修长白皙的身体,渐隐没在黑暗中。修长的双腿露在薄被之外,懒懒的交迭着——身上显然什么都没穿。
这个变态!我气得咬牙,在心中狠狠的咒骂着,尽量克制住在这副完美的身体上捅上几个透明窟窿的欲望,尽量平和的揭开帐幔,轻声说:“教主。”
他停了停,困顿的动了动睫毛,眼睛依然未睁开:“扶我起来。”
我将茶杯放到床头的小桌上,挽起袖子,俯下身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扶起,想来想去,把他的长发拨开,伸手到他背后,触手是一片温软柔滑的肌肤,我倒抽一口气,这家伙真的什么都没穿,可得小心点拿捏分寸。我不敢造次,生怕用力过猛,弄掉了他的被子,露出些不该露的东西来,小心翼翼的折腾了半天,总算把他连同被子一起完好的扶了起来,在他的腰后垫了一块枕头,只是他仍然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靠在床头。
我双手端起茶杯,递到他的眼前,再次低声下气的说:“教主……”
容止危困倦的半睁开眼睛,细细长长的迷茫眸子像是泛着水气一般:“我要水。”
我耐着性子:“这就是水。”
“这是茶。”
我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靠近去,心一横——此时不杀,更待何时?料想他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必然料想不到此等变故;就算能料想到,亦躲闪不及,况且他手边只有枕头被褥,根本无法反击。想到这里,我十指微微运力,瓷杯瞬时裂成十块碎片,茶水飞溅,碎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的眼睛,咽喉,手腕以及百会,尾闾,章门等七大要穴射去,右手一翻,已是一柄雪亮的短刃在手。
容止危动也不动,身体却反激出一股力道,瓷片还未碰到他的身体,便被猛的激散,裂成无数更加细小的碎末,四散溅开。
然后,我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动作……他太快,快的就像没有动过一样,一切只是短短一瞬间,抬手,反抄,手腕翻转,我的匕首倏然刺下,却被一硬物强硬格开——他的手中已握住一枚细长闪亮的尖锐物事,我只感到掌中一阵冰凉,只是兔起鹘落的一隙,我的匕首被他轻易的挑落。
我左手一探,将掉落的匕首一把抓回,这时才感觉到右掌中的刺痛,一瞥之下竟是鲜血淋漓,不禁大惊失色,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根长约两寸的透明冰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接住了溅落的茶水,用极为阴寒的掌力将茶水瞬间凝结成冰箭。
生死之际怎能容得一丝的犹豫迟缓,我只顿了这么一顿,手腕便被他抓住,他冷冷的问道:“你是谁?”
我一年来的苦功却也不是白下的,内力自内关激发而出,一用力便将手挣脱开,匕首再次疾刺。他却只是屈起手指,在刀背上轻轻一弹,我只感到一阵酸麻,手腕剧痛,匕首便即刻脱手,飞出老远。
他道:“你从哪里学来的武功?你怎么会……”
我情知今晚肯定无法得手了,转身便飞掌劈开窗户,跃了出去,身后劲风袭来,我侧身用足全力一掌挡回,内力空中相撞,嗤嗤有声。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强烈的恐惧让我不顾一切的死命奔逃,料得容止危没穿衣服,肯定不至于会追出来。果然直到我逃出了别院,后面都没什么动静,我这才舒了一口气,胸口却仍然一阵阵的激烈翻涌着。
失败的阴影在心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去。我颓然的坐倒在无人的巷陌,懊恼的几乎要哭了出来。
夜晚的浓重墨色逐渐减淡,天色慢慢发亮了。意识到自己再这样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才垂头丧气的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客栈。
连默的房门关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他还正在睡觉。我无奈的坐在他的床边,明知不该在这时候打扰,我却还是忍不住哽咽:“连兄,我好恨我自己啊!我失手了……“
连默蹭的一下坐起身来:“你出手了?!竟然那么快就出手了?!不是说要装成他的仆役伺机而动的吗?”
“我……我……”我鼻子一酸,抽噎起来,“我是实在忍不住,他太可恨,我进去了之后……忍不住一冲动就立刻动手了,我把师父传我的秘笈练到了第八层,本来以为我现在的武功,就算不足以和他对峙,偷袭总也该是没问题了,谁知还是不行……”
连默长叹一声:“不是敌方太强大,而是我方太鲁莽了!”
我哭的更加伤心了。
连默赶忙连声安慰:“别难过了,容止危的武功实在太高,只能说是深不可测,你能九死一生的活着回来,本身就是奇迹,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那又有什么用?”我用力捶着床,“我太鲁莽,那么好的机会都被我糟蹋了……呜呜……”
连默问:“他看到你的脸了没有?”
我摇头:“没有。”
“那你还有机会。”连默说,“容止危是武林公敌,仇家当是不少,又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未必就能猜到是你。既然找到了他的行踪,机会应当还有很多。”
我眼睛里闪出了希望的光芒,期待的看着他。
“让我好好想一想,咱们从长计议。你记着,这是一个教训,能活着算你运气,以后万万不可鲁莽,没有十足的把握,坚决不要出手。论武功,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我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他,除了跟他硬碰硬,还有很多办法……好了,我就先说到此,继续睡觉了。”连默一边说一边又躺了回去。
我仍然怔怔出神的僵坐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连默终于忍耐不住的再次坐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不能再拖延。”我说,“如果等容止危回到血尘山,魔教的总部,那里人多势众,机关重重,要杀他就更不可能了,我必须快点下手……”
“没错,你说的很对——所以我才认为,你扮成仆役一直潜伏在他身边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地图是真的,衣服是真的,你没理由不好好利用这些东西。”连默说,“你最好想个办法,别总是偷偷摸摸的半夜潜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呆在他的身边,这样才有更多机会伺机下手。”
之后的一整天我都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冥思苦想了大半日,然后便是锯木钉板,刷漆写字,开始做“卖身葬父”的木牌,被连默死死拉住了:“那宅院僻处城郊,近不邻村远不挨店,你偏要坐在他家门口卖身葬父?!摆明了是居心不良想混进去。”
“那你叫我怎么光明正大的进去做仆役?”我懊恼的将做了一半的木牌一摔,不知所措的发呆。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似乎比我想象的好上许多——容止危对仆役起了戒心,将原先的所有仆役都遣回了血尘山,原本跟随他左右的风火二使和另外三人也相继离开。而他自己却似乎并没有急于离开这里的意思,继续住了下来,并等待着新一批仆役的到来。
在了解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暗自握拳:天助我也,你如此有恃无恐留在此地,就不要怪我出手不容情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留下来,是为了《绝心录》。
我收拾行囊,做好了一切鱼目混珠的准备。
“一月两月不算短,半年一年不嫌多,”连默说,“反正在他身边,机会多的是,万无一失再动手,一次成功,不能回头!若是有什么情况,只管叫上我!”
我点点头,再次摸进了容宅——地盘大的坏处在于不易寻找目标,好处则在于藏身之处也多,我上攀树顶,下避山洞,东躲水阁,西藏石坡,将新来的一干仆役看了个遍,寻找形貌相似的目标。当晚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被我早早相中的仆役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起夜解手,夜半落单,被我在树上用石子一击即中,拖出宅院交给连默,自己则悄悄溜进了仆役的房间,上床睡觉。
次日我戴上面具,整装而出,在一帮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人中,竟倒也没人发觉——魔教教众人数众多,来历混杂,被派来闲置庭院做仆役的,又大多是些新入教不久的弟子,相互之间并不熟悉。
“大家不要喧哗,把份内的事做好,教主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别的事情不该看的就不看,不该问的就别问……”
“嘘,小声点儿,赶紧跪好,上头说了,教主脾气不好,得小心侍候……”
“胆大包天,竟敢说教主脾气不好,当心教主耳力过人,千里听音……”
我静静的站在一边,左手水桶,右手抹布,目光直愣愣的落向远方,谁也看不出我胸中如波涛澎湃,暗流汹涌。
于是,崭新的开始,由此展开。
第二十三章
分管寝宫的仆役要做的工作,也左右不过是铺床,扫地,整理,守夜。我首次当班,做的倒也有条不紊。
敞亮的寝宫比那日夜晚看上去还要大得多,屏风上晕染的淡墨山水甚是壮阔,硕大的青铜古鼎香烟袅袅。房内清洁的要命,本就一尘不染,我还是拿着抹布东擦擦,西抹抹,一边寻找着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绕过屏风便是那张紫檀木的大床,雕琢精细的花蔓间镶满了白玉,我伸手摸了摸,想到容止危睡在这张床上时的样子,心不由的加快了跳动,暗自恼怒:这家伙就算睡成那副模样,也还是如此警醒敏捷,真不知要什么时候偷袭才能得手!
床上散落着他换下的白色亵衣和内裤。我将脏衣扔进木桶,换了干净的内衣底衫叠好放在他的床头。其他的衣服则收进衣柜。我一边整理,一边打量着衣柜里面,衣服不多,显得空空荡荡,藏进去一个人似乎都没有问题……突然,我的眼睛像是被定格住了一样,看到了一件颇为眼熟的衣服——白底青花的镶边,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一边想,一边顺手把衣服扯了出来,顿时一阵浓香扑鼻,熏的我直皱眉头。但展开细细查看,越瞧越是眼熟,似乎自己也曾穿过。我抖了抖衣服,在身前比了比,站在铜镜前照了照,又比了比,自己好像真的穿过啊!!
灵光一现,忽然就这么想了起来:难怪如此眼熟,这不是江陵府周边小镇上,那家妓院给嫖客穿的衣服吗?
心里顿时从茫然到愕然,从愕然到无语,连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原来容止危虽然贵为一教之主,竟有如此雅好,流连烟花之地,性喜嫖妓宿娼,不但如此,竟还跟我逛过同一家妓院。看来说他只喜欢男人,对女人半点不感兴趣的传闻也是不尽不实。只是那小镇上的妓院委实规格不高,仔细回忆里面也没什么漂亮姑娘,那么瞧来此人倒也不算挑剔。我站在衣柜之前,哈哈大笑了起来,越想越觉得有趣。
正在笑的欢畅间,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你笑什么?”
我一惊,猛然全身僵硬,笑容顿敛——衣服的主人正站在门口,蹙起眉头看着我。
我自知理亏,慌慌张张的低下头,赶紧折叠着手中的衣服,想把它收好。
突然间,一股很大的力道将我一下推开,我毫无防备,砰的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惊愕的抬起头来。
容止危一把夺过衣服,恶狠狠的盯着我,厉声说道:“这衣服不许碰,听到了没有!”
我咬牙看着他,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双手紧紧握拳,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压抑住心中的怒火,低头顺从的小声说:“是,教主。”
容止危自己将衣服叠好,放进了衣柜,转身便出去了。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越想越生气,“哐——”一声,我用力在衣柜上踹了一脚,还是不解气。
可恶的变态!我在心里恨恨的骂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妓院的一件破衣服吗?当老子没去过?可恶!既然你这么喜欢,日后我杀了你,就让你穿着这件衣服下葬好了!
晚上容止危再次回到寝宫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都收拾的妥妥当当了,见他进来,万般不情愿的端上热水,递上巾帕,服侍他洗漱。
我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不知该怎么做,拿着巾帕在他脸上用力胡乱擦了几把,弄得他白皙的脸上立时泛起了几道红痕。容止危倒也不生气,淡淡的说了句:“我自己来。”便自己去洗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