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心阁的窗户不出意外的被锁得比以往都死。我已经有了坐守门外一夜的觉悟,倒也没那么焦躁了。我轻轻敲了敲窗纸:“师哥,我来陪你。”里面没有声音。
我便坐了下来:“师哥,不要不好意思啦。”我被你拒绝了扔出来都没放在心上。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走了么。我厚脸皮的想着。
温暖的烛光轻轻跃动的,像摇摆不定的心神。我倚在纸窗下,听见小虫在草间断断续续的鸣叫,漫天星斗洒落在漆黑苍穹。让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夜晚,苏澈和我掌着灯,在林中草间捕捉萤火虫的往事。小时候我任性顽皮,还有些傻气。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我就扯着苏澈要他帮我摘下来。苏澈说一句不行,我便又哭又闹的扯住他不让他回去。
第二天晚上,苏澈便送给我一只薄绢做的小灯笼,半透明的轻纱中,无数亮闪闪的小星星旋转飞舞,闪烁着微弱却美丽的萤光。
“师哥真厉害!真的给我摘到了!”我乐的合不拢嘴,扑进苏澈怀里,抱着他蹭来蹭去。苏澈很温柔的摸摸我的头发:“不管其欣想要什么,师哥都会给你。”
那时候自己高兴的要命,长大了才发现,其实苏澈给我的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师哥,今天我又开始练师父传授的绝心录了,就是上次我练走火的那个。”我自顾自的说着,“今天只练了一天,我就把第一层心法完成了。”
“这次一点都没遇到困难,比第一次练不知道顺利多少倍。不过,练完以后,我觉得我的心口很痛啊……哦,也不是很痛啦,就有那么一点儿痛。”
我知道苏澈在听,因为我看见他的影子晃了一下。要换作以前,他早就会过来嘘寒问暖,关心的问其欣你怎么会痛了,我来给你看看什么的,但他今天什么也没说。
“师哥你放心啦,我虽然没什么优点,但练武功还是很聪明的,一学就会。不过,要是你能陪我一起练多好。”我说,“师哥,你放我进来练功好不好?”
里面没动静,苏澈自是早就深知我的厚脸皮,昨天刚被拒绝今天又要进来练功,多半打得不是什么好主意。
“师哥,连练功都不行?我又惹你生气了么?”
“虽然知道会惹你生气,但……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你。师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都那么好,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喜欢你吗?我找不到比师哥更好的人了。但是你从小就只会关心我吃得好不好,穿的暖不暖,身体怎么样,武功怎么样……我心里想的事,你却一点都不关心。”我顿了顿,“每次一想到长大以后,可能总有一天要分开,我都会伤心的很。小时候就在想,师哥以后就算是成了亲,我也要跟过去,做书僮……哦,不对,是侍童……”
“行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有完没完?”苏澈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训斥。枉费我一贯擅长甜言蜜语,此次又是出自真情实意,自觉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苏澈却偏偏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
“完,完了。”我赶紧打住。
“你还不回去睡觉?”
“房间里太热了,我就在这里睡……”
“不行!”
“那,那你放我进来……”
“更不行!”
……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我白天练功,夜晚守门,过得倒也作息有序。《绝心录》第一层心法初时我还不善于控制,碎碗破门之事时有发生,但几日从早到晚的苦练倒也不是白费,很快我便收放自如,制衡有度了。此时我已经知道师父告诉我《绝心录》是本门的无上秘笈绝非虚言,他没有偏袒自己的独子,却首先将它传给了我,我心里对师父又增添了许多尊敬和感激,于是比先前更加勤奋起来。
“其欣,上次授你的《绝心录》练得如何了?”半月之后,师父果然来检查。
“已经练完了第一层心法。”我躬身回答。
“那好,我来考较一下你,看看你这数月的进境如何。”
我不由得一阵心虚,说是数月,其实只不过练了数日而已,我先给自己铺好后路:”师父,上次我练功走火以来,身体一直不适,旅途中又生了一次病……”
师父皱了皱眉头:“我查考的不是你身子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跟生不生病无关。本门内功心法只须勤加修习,就算在睡梦中也能不断进步。”
尹康连忙在一边插话:“二师哥用功得很,我每天叫他吃饭的时候,他不是在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
师父说:“你又开始耍嘴皮,就是为了帮着你二师哥。不用你说,我自然会考较其欣用功了没有,出招吧。”嗤的一声,拔剑出鞘,一剑刺到了我的胸口。我应变也是奇速,抽身躲开,想拔剑应战,师父却叫道:“不许用剑!”我心里一慌,以前跟师父过招练功都是以剑对剑的,这次却要我空手抵挡,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师父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我就不停的往后退。
师父喝道:“还招!你练的绝心录呢?”剑法陡变,出招越来越快,我这才醒悟过来,看准剑向,倏然伸指在剑身一弹,哐当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掉在地上。
以前跟师父过招,就算想夺剑入手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是一指断剑了。从前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眼下竟轻易做到,连我自己都傻了眼站在当地。
“其欣果然用功了,进境不小,师父真的很高兴!”师父扔下手中的剑柄,慈爱的笑着,转眼看看尹康,“康儿,看见了么?你二师哥进步这么大,你也要多努力才行。”
“是,师父!”尹康连声应道。
“不过,其欣,”师父话锋一转,“为师想问你,你是为了什么要练武功?”
我不解的看着师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练武功是因为师父教武功,因为苏澈,尹康,师兄师弟都在练武功,这有什么为什么呢?我答不上来。
“你很聪明,武功也越来越好,可你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练武功。你只是为了应付师父的检查吗”师父说道,“江湖中人习武乃是常事,有人是为了强身健体,有人则只因嗜好武学,有人为了扬名立万,有人为了争权夺势。那么,你练武又是为了什么?”
多年来的经验让我知道师父又开始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了,于是躬身道:“请师父指教。”
“其欣,你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想法,然而无论如何,须知一切要以武林正道为重。数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追求都是和谐与正义。要做一个真英雄,真豪杰,却也不是全凭武功。这一点,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要谨记在心。”
“弟子明白。”
“这次让你们去追查魔教之事,因为事出蹊跷,所以让你们尽快回来,但我们与魔教之间的斗争却不会停止。自古正邪不两立,虽然邪不胜正,但一念之差堕入魔道的事却常有发生,往往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人常须自省自检,方可明察其身。你性格浮躁,顽皮的小事我不计较,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不可有丝毫的含糊。”
“是,师父。”
那时候,师父说的话我其实半句也没听进去。我在想我能遇到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我唯一的问题就是想与师哥在一起,不问世事的终老此生,如此而已。
不知不觉中,大半年的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武林各大门派高手遭戮一案不但至今仍未查出,而且命案仍在继续发生。江湖上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一时间谁也不知道真相,只有传说愈演愈烈,甚至说,多年来隐于江湖,匿身魔教,从不露面的容止危,现在又重出江湖。
我已经将《绝心录》修到了第三层。这心法甚是奇怪,每层心法在第一次练的时候总是难免走火,搞得窒息吐血,浑身剧痛,然而到第二次练的时候就像奇迹一样的顺畅,武功飞速精进,真气充盈,沛然莫之能御。
苏澈在潜心阁也安安静静的呆了大半年,虽然我每晚骚扰可能让他心神不宁,但苏澈毕竟是苏澈,控制力比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前三月我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放我进屋。随着季节的变更,深秋过去,冬季来临,苏澈终于不忍心让我在屋外死守,开窗放我进来。
虽然进了屋,苏澈大多数时候都是专心修行打坐,聊天闲扯的时候他也是正正经经的,绝口不提当晚的事,我一说喜欢他,他就板起脸来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不过对我来说,能这样陪在他身边便已足够。
数声鹈鴂,又报芳菲尽。转眼已是来年五月,雨轻风色暖,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苏澈最喜欢这样的暖春时节。我害得他在潜心阁中闭关出不了门,便摘了好些桃花杏花,每天晚上都带给他数支,后来一次上树还捉到一只很漂亮的画眉鸟,我直接抓着它乐颠颠的送给苏澈,苏澈瞪了我半天,还是将小鸟放生了,将花留了下来。不过数日,潜心阁中便素香浮动,琼花围绕。
这日晚上我如往常一样去潜心阁报道,身上揣满了糕饼花枝之类。在后山狭窄的山道上,眼前忽然闪过两道黑影,一纵即逝,我转头看了半天,都再没看到踪迹。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自从练绝心录以来,时不时就会有些心口痛肚子痛,外加头晕眼花之类。师父说是我太过急于求成所致,每每用真气助我疗伤,还吩咐我不要太过激进。我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偷懒,但不适感仍是时有所扰。
然而一路上行,还没走到潜心阁,便看见里面漆黑一片。苏澈面壁修行,晚上的时候总会点上灯烛。我顿时心下大急,施展轻功飞快的来到潜心阁门口。
窗户打开,窗栓已然折断,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潜心阁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不知是熏了什么香,我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清冷的月光下,雪白的墙壁上,两条身影相互交错,一柄长剑寒光闪烁,剑芒微晃,另一个不知是什么兵刃,弧形的钩状主体上,近千片如薄纸般的金属利刃层层展开,杵在地上。苏澈靠在墙壁上,像是已经睡着的样子,不省人事。
“这就是苏澈没错吧?”
“没错,教主就是这么吩咐的,我们把他带回去就成。”
两人的面孔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道:“教主想见他的紧,我们不要耽搁了……”
我砰的一声破窗而入,喝道:“你们什么人!休想带走我师哥!”
第十二章
其中的持剑人立刻举起长剑,还没挥出,便被另一人阻住:“教主吩咐不得伤到别人,只要把苏公子带走就行!”
“但是他看到我们了。”
那拿着古怪兵刃的人对我一揖:“我们绝无敌意,只是想带苏公子去见一个人,请他稍移尊驾,明天必会将他安全送回贵府。若是阁下四处声张,对苏公子未必有什么好处。”
“废话!看你们三更半夜的过来劫人就知道你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大声说道,此时已经没有余暇多想,我奋身上前,便去夺两人的兵刃。
那两人身形一晃,快的让我根本看不到人影,倏然便到了我背后。如果跟他们交手,我不知道谁的武功更高些,而现在的问题是我连碰都碰不到他们。两人轻功卓绝,形如鬼魅,飘忽不知所踪,我伸手一抓抓了个空,立刻反身攻击,然而我的攻击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像是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来。本来来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我的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我轻轻推开。
眼前黑衫闪过,两人一人拉着苏澈的手臂,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我大叫:“放下我师哥!”
我一边奋力追出,一边又用力凌空拍出一掌。掌风推送之下,那两人带着苏澈便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长发和衣衫都在风中飘舞轻摆,轻飘飘的浑不似血肉之躯,看上去着实诡异惊人。
我纵身急跃,一路追去,只见那两人带着苏澈,直向浮剑山庄外的只能看见淡影的远山而去。我加快脚步,心想自己轻功也不算差了,那两人毕竟还多一个负担,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们身后,不料那两人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我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他们却越来越远。转眼间追了两个时辰,我也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了。
我茫然四顾,自己已身处不知名的荒山之中。回头看来时的路,竟是荆棘丛生,雾绡烟縠。远处传来阵阵水声,抬眼望去,淡金色的晨曦中,一条白龙似的飞瀑倾泻直下,飞珠溅玉,清尘收露,更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云深不知处,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两个家伙把师哥劫到哪儿去了?”我在山里团团乱转,四处却再也找不到径陌。我呆了片刻,不再找路,只管往前急奔。周围树木葱茏,丛草遍生,越走越远,却突然发现场景似乎有点熟悉,仔细看看,我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雪白的飞瀑仍在远处哗哗作响,仿佛是一个迷阵。日头已经渐渐升高,山中浓荫遮蔽,脚下撒落下斑斑点点的阴影。
我呆呆的看着那瀑布,突然想到若是顺着瀑布逆流而上,却不知是什么地方?当下便往瀑布之处跑去,只听得耳中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片刻间便已到了瀑布底,站在岩石上,只见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顷碧水寒潭之中。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汹涌,而离瀑布数十丈的远处,湖水便一平如镜,碧绿深邃。
我把外衣脱下,扎好了系在身上,慢慢向瀑布中心走去。开始时水甚浅,越往前就越深,水势好急,别说逆流而上,连站也站立不住,脚步稍移,身子便给水流远远冲开。我咬牙向前,展开轻功向上跃去,却被水冲下,落入下面深潭。好在虽然费力,但我试了好几次,总算够着了崖顶,一纵身跃了上去。
崖顶掩在密林深处,一眼望去仍是满眼树木。然而往里走去,一条小径却慢慢显现出来。我顺着小径一路而去,眼前出现了一面碧潭,幽幽碧绿,墨绿色的水草在清澈见底的潭中随着水波缓缓飘摇,一道水榭在碧潭之周围绕蜿蜒,雪白的凉亭正在碧潭正中,宛如瑶池琼台,拂水落莲。
“苏公子这么不领情,真是让人困扰啊。”一个低沉悦耳得足以绕梁三日的嗓音柔声说道,“是嫌我太过怠慢,到今天才来见你么?”
一个年轻男子微笑着站在凉亭中,背后是碧水瑶池,云霭环绕。他墨黑柔亮的长发披向背心,两绺用银色丝带轻轻挽住,垂在胸前,身旁似有烟霞轻笼,似真似幻,当真非尘世中人。
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周围的美景顿时黯然失色,我的世界观有一瞬间产生了动摇。
一直以来我认为苏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但现在我还是不得不承认,除了苏澈,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美的人——我当然不愿承认——其实他比苏澈还要好看的多。
那是一张狂狷而绝美的脸,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波光流转,额心正中刺着蓝黑色火焰状的花纹,仿佛是一簇心火燃烧,端庄中带着莫可名状的邪意,英挺却又有说不出的魅惑。
那样的花纹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触碰着自己的嘴唇,笑容勾魂摄魄,夺人心神:“真要是为这个生气,那我非得要好好补偿你不可……没想到苏公子洗去脸上泥污,竟然长的如此俊俏,真是让人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