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整个重量都架在他身上,摇摇晃晃的一碰就要摔倒:“有空的客房没有?”
“有、有!”
我还不忘从怀里摸出一张沾血的银票,把小二吓得脸色发青。
好不容易在客房里安顿下来,小二忙前忙后,把我换下来的衣服也不忘拿去洗了。我又打赏了不少碎银,顺带让他帮我去药铺抓点药回来。
身上疼的简直没法动,只能自己把枕巾扯成一条一条的草草裹伤。好在就是虽然看上去很恐怖,其实不过便是皮肉吃苦,比之过去的内伤自然要轻的多了。
过去那么重的伤都能痊愈,现在这点皮肉伤又算什么。
那时候自己伤的晕乎乎的,成天都在昏迷,倒也没觉得怎么痛。每每睁开眼睛,却总能看到一双似乎比我更痛的眸子。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着早点死去,却有人那么执着的一定要让我活过来。
恍然回首,原来最痛的不是重伤的时候,而是醒来的那一刻。
就好像现在,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都疼的刻骨噬心。辗转反侧,都无法睡着。
我将满是泥污的布包拿出来拆开,雾影还好端端的躺在里面。我裹的严实,既没损伤,也没沾上泥污,干干净净的,一如初见,澄澈清透,一尘不染,如同一湾幽幽清泉。
我爱惜的将它捧在手上,看了又看,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虽然挨了一顿打,这宝贝还是好端端的在我身边。
我将雾影藏进被子里,贴在自己身上。感觉到那冰凉又温润的触感,心里渐渐的安定下来,沉入了梦乡。
第四十三章
到得白天,我也不敢再擅自出门了。一个人窝在客栈里,让小二搬了火炉药罐进来,每日熬药裹伤都是自己来,连大夫都不敢出门去看,饿了便叫小二将饭菜送到房里,足不出户的呆着。
药罐子在火炉上冒出丝丝白烟,咕嘟咕嘟的药汤翻滚声中,浓浓的苦味飘散了出来。我抱膝坐在床上,看着窜上药罐的火舌陷入深深的思考。
受伤了,可以慢慢痊愈。武功没了,还可以再重头练起。
只是要练到原本的水平,又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浮剑山庄的剑术和心法入门甚慢,自己是自幼练起,足足花了十几年的功夫,又岂是一蹴而就的。
江湖险恶,风波四起,现在没了武功,则更是举步维艰,加倍困难。要去查明事实的真相,追查康儿的死因,自是少不了得去浮剑山庄、武林盟等江湖要地,偏偏自己恶名在外,那些正道中人处处与我为敌,武林大会上见过我的人不少,估计大都认识我这张脸。
这次侥幸的瞒过了九剑堂,可时间长了毕竟纸包不住火。
我苦恼的埋下头,浑身的剑伤还没好全,青青紫紫的瘀伤犹在,那日被拳打脚踢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像谁不好,谁叫你偏要像华其欣!”
连长的像都得挨一顿痛打,若被识破怕是免不了要小命不保了。
在彭州府都能撞上九剑堂,算我够霉的,若是真正回到中原武林,潜入机关要地,被人撞见的可能性就更大,到时候人人的而诛之,而我却毫无还手之力。
当初自己最擅长的就是在脸上抹泥,要不就是戴上人皮面具。那时候自己武功好,别人都打不过我,做事自然有恃无恐。
可现在呢,一点武功都没了,抹泥涂脸也好,人皮面具也好,易容改扮也好,只要被抓住,这些伎俩立时就会被识穿,到得那时仍然免不了被打被杀的命运。
难道我就得一直龟缩在此,永不见人,直到十几年后重新练成了武功再出门?
药罐里汤汁翻滚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袅袅轻烟弥散在屋内,看看漏刻已煎的差不多到时候了,我将罐子端下,在破土瓷碗中倒满了棕黑浓稠的药浆。
以前虽然喝过不少药,自己倒是一次也没煎过。连喝药都要他哄上半天,甚至含在口中为我强行灌入。
东想西想的手一抖,药汤就泼了出来,烫的我直跳。
我吹了半天,闻着那苦兮兮的味道就作呕,拖延再三还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抹了抹嘴。
炉火中的红通通的火炭仍然未熄灭。如同鲜红的血块,在我眼前洇染开来。眼前仿佛出现了康儿临死前的模样,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惨白如纸,天真狡黠的眼睛空洞无神,胸口那一大团暗红的血块,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我咬紧牙齿,握了握拳头。
看着炉中的火炭,突然心中一动。
只要毁掉自己的脸,便不会再有人认出我。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想要知道真相,便须得有所牺牲。
我拿起炉边的火钳,搁在炉子上,红炽的炭块烧的正旺。我心里害怕,手有点发抖,却仍然紧握着钳柄,过不多时,那扁头便烧的红了。
我举起铁钳,一咬牙,猛的将它烙在脸上。顿时白烟冒起,焦味四散,脸颊立时被烧的血肉模糊,一阵剧痛蔓延了全身,我拼命咬紧嘴唇才没有惨叫出声,用力扶住桌子,又烙上自己的额头。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眉毛和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刺鼻之极,我再也抵挡不住痛苦,一下子昏了过去,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
无论我怎样奔跑,都无法逃脱这火焰的烧炙。
熊熊烈火之中,模模糊糊一个熟悉的身影,升腾的热气在眼前晃动,人影摇曳,轻轻转身,温柔如水的双眼,端正俊朗的脸庞,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师哥!师哥!”我大声喊着,想扑进他的怀里,“救救我!救我!”
“你跟我,跟浮剑山庄,都没有半点关系。”
他冷冷的说道,转过了脸。火焰如浪潮一般迅速翻涌而来,滚滚燃起,他如同一缕轻烟一般飘散开,无影无踪。
而我一下子就被烈火吞噬了。
我猛然惊醒过来,只觉得脸上剧痛难当,有如利刃刺骨,浑身都在发热,脑袋昏昏沉沉的。我闭上眼睛,只剩一片无尽的黑暗。
忽然想起,曾经不知有过多少次,自己做着噩梦,口中大喊师哥,大哭大闹的惊醒过来,在另一个人的安慰亲吻下才慢慢平静。
后来他将一个小小的玉佩挂在我的身上,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哄我不要取下来。我懵懵懂懂的听着,在他的诱惑下同他欢好。自那之后,似乎真的便没再做过噩梦。
那只玉貘早就被我当掉了。
我摸索着爬起来,在桌上摸到火折子点上烛火,拿起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里映出一张称得上恐怖的面容,大片的灰黄或红褐色的皮肉翻开,一边的眉毛没了,一边的烧成一团。
整张脸凹凸不平,血肉模糊,哪里还是过去那个俊俏伶俐,漂亮粉嫩的少年?
连我自己都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我放下镜子,暗自下定决心。
我已经不是曾经的华其欣了,过去的一切就一笔勾销罢。现在的我必须更加坚强才行。
我爬上床平躺下来,闭起眼睛忍受脸上的疼痛。一直待到天亮,小二来送饭送水,我躲在床帐里,含含糊糊的叫他放在门口就成。
再过得一天,我烧的更厉害,实在撑不住,便哼哼唧唧的叫小二替我抓烫伤药。一连几日连吃饭喝水都难以张口,只能惨兮兮的靠在床上。
总算我年纪轻,虽然不懂治伤,多吃了不少苦头,竟然也硬是挨了下来。
十余日后伤口开始慢慢好转,之后结痂也就不怎么痛了。一张脸凹凹凸凸,一块红,一块黑,满是创伤痕痕,丑陋可怖的程度倒是一点也没减少。
现在这副样子走出门去,已经不会有人再认识我了。
身上的银钱大半都花在了药钱和疗伤之上,算了算手头也不剩多少,是时候离开了。我打点好包裹,背着雾影出门结帐。小二看到我的样子目瞪口呆,他也算是个聪明乖觉的人,想一想便大概猜到了什么,没敢多问一句话,把银两交给掌柜的,便回去收拾房间了。
我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前往武林盟而去。
武林盟位于太室山顶,与少林遥相对立,素来为中原武林集会议事所在。以往在浮剑山庄的时候,每年都会同师父、师兄弟一起到武林盟去,商议武林中的各项大事,并留作记录。
武林盟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各门各派都会将自家一年来的大事呈报并编录入册。比方说哪年哪月新掌门就任,哪年哪月同魔教作战死伤多少,诸如此类的事情,都记载并存放在武源阁中,只有各派的掌门才能进去参阅。
算起来,众人第一次领教封喉诀是在十二年前的武林大会上,而绝心录却不知道是何时出来的。师父做浮剑山庄的掌门足足做了几十年,每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大事,若要追根溯源,势必得到武林盟的武源阁去。
一路上采买些必备工具和药品,车程并不算很紧,赶的太急我也吃不消。我开始重新修炼《浮剑心法》,每日在车中打坐运气。这门心法是浮剑山庄的入门功夫,所有外功内功的基础,与《绝心录》截然不同,讲究稳扎稳打,循序渐进,所以进境甚慢,光是第一层心法就须修炼一年以上方成。我虽然着急,却也只能一步一步的练下去。
一个月之后,终于到了太室山脚下。太室山共有三十六峰,岩幛苍翠相间,峰壁环向攒耸,恍若芙蓉之姿。武林盟便在第三十六峰之上,西有少室侍立,南有箕山面拱,前有颍水奔流,北望黄河如带。
我在山下的客栈里住了一晚,次日打点了一下行装,戴上斗笠,背着背篓,手里拿着短镐,装成采药的药农,便直奔三十六峰而去。
修炼了一个多月的心法,照旧毫无内力,唯一的进展便是身体轻便了不少,山峰虽然险峻,在手足并用之下也总算攀上。
除了一年一次的集会,太室山平常没什么人来,由附近六个门派的弟子轮流镇守。到得山腰,我便撞上了两个少林弟子。
“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我就站住了,擦了擦汗。
“施主,上面是武林盟要地,不可擅入啊。”
“俺不是武林人,”我拍了拍背后的背篓,“俺是来山上采草药的。”
这太室山上树林茂密,植物甚多,自然也出产不少草药,山下的居民多数靠山吃山,不是樵夫便是药农,上山采药是常事,镇守的弟子倒也多半不会阻拦他人生计。只是我脸生,所以才招来盘问。
“过去从未见过施主,不知要采什么草药?”
“大叶刺五甲,猫爪刺,鸡子白、百草霜。”熬烧伤药熬了那么久,我一说起来便如数家珍,只是神情一下子悲凉起来:“不瞒二位师父,俺原本确实不是药农,靠种地为生,家境贫寒,上有年迈老母,下有待哺幼子,一家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偏偏老天无眼,一场大火烧了自家茅屋,一家人无钱求医,有好心的郎中开了方子,让俺自到山中采药……“
我凄恻的说着,一脸痛楚无奈,自己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说明。我的运气不差,碰上的是少林弟子。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一听我的悲苦经历,不由得唏嘘连连。
一名弟子走过来,在我手腕上轻轻搭了一下。
“施主没有内力,确非武林人士。寸脉弱而紧,主中虚心痛;关脉涩而缓,热出肌麻;尺脉虚且沉,脉浮而滑,烦满虚热相持。确是烧伤症状。大叶刺五甲,猫爪刺,鸡子白、百草霜是正解。”那弟子说道,“施主请上山采药去吧。”
“多谢两位师父。”我千恩万谢的连连道谢,抓着背篓便向山上走去。
山上一路蜿蜒曲折,到得山巅便是一条陡峭险峻的直路。行至而上,终于看到了以前每年都来过的真武楼。后面就是存放武林大事记的武源阁。
我躲进树丛,眼瞅四下无人,悄悄将背篓放下,翻开上面覆着的一层草药,从里面摸出绳索,窗纸和一把一寸来长的细锯。
我将背篓藏好,绕到武源阁后面。不敢从正门进入,只能从后面攀爬。若是有轻功自然可以一跃而上,不过现在我只能靠绳索攀上雕栏了。
摸到武源阁后窗变,我捅破窗纸,摸到里面陈旧的窗栓,扣着锁。我用细锯一点一点的将窗栓锯断,心里着急,不由哀叹:这种破锁,我以前一连捏碎十个都不成问题……
好不容易才锯断了那窗栓,我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户跳了进去,从里面将窗户关上,又重新蒙上一层窗纸。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我掸了掸身上的灰土,细细的打量起武源阁来。
暗暗的屋内,是十余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面放满了书册和卷轴之类,地面和木架上有薄薄的积灰。
我随手抓了一本册子,封皮上楷书写着“唐风堡辛未”,翻了翻,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什么新堡主宴请武林同道,什么参拜历任掌门牌位,什么新收弟子若干,姓名年岁加籍贯。
我沿着架子上的纸签一排排的找了过去,总算找到了浮剑山庄一栏,抽出册子,封皮上如出一辙的写着“浮剑山庄辛未”。里面的内容简直比适才的唐风堡还要无聊,不外乎何年何月拜访了某门派,参加了何聚会,算来正是自己十四岁时候的事,浮剑山庄一直都没什么大事发生。
于是便转到后面的书架再找,寻到庚未年的册子,翻开,一页页的记录上有一条:“新收弟子华其欣,两岁,浮剑山外华垣镇弃婴……”
其他也没说什么,便是这短短一句话。再翻翻后面,也没什么重要的大事。看着那一行小字,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我两岁的时候便被捡来了浮剑山庄,从小就把师父当成爹,把苏澈当成哥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般,日子长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离开的一天,还渐渐爱上师哥,将他放在心中最深爱最柔软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书册上也提到了十二年前的武林大会,所描述的情况与本观大师曾经说的相差无几。在看到“止危”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心慌意乱的将书合上,一眼也不敢多看,快手快脚的赶紧插了回去。
在书柜间翻来翻去都没有什么大的发现,不由得焦躁起来,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武林大事记”,各门派呈报的大多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真正的隐秘和内情根本不会如实透露。
也许,只能在字里行间的细微之处寻找蛛丝马迹了。偏偏这种细心人的活,我这样粗枝大叶的人一点都不擅长。
我按照年限继续翻找着,翻到苏澈出生的记录,又翻到师父做了浮剑山庄掌门的记录,一路看下去,直看得头昏眼花。然而再往前找,便找不到浮剑山庄的记录了。
我心中奇怪,又找了一遍,仍然找不到浮剑山庄的书册。算起来,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为什么那时候浮剑山庄的记录不见了呢?
绕到更后排的书架,那里的卷轴和册子明显的更加陈旧了,纸页是深黄色,上面还有斑斑锈痕,让人不由得感叹中原武林结盟的时间已经如此之久,连记录都已保存了这么多。这排书架上的册子少了大半,可见三十多年之前,武林门派远不如现在众多。
找不到浮剑山庄,我便随手抽了一本,封皮是“少林戊申”,是少林派的记录。翻开看,里面同样仍是鸡毛蒜皮的武林小事。其中有一页记的是参加武林盟主的宴请,“盟主梅予锋于戊申年九月廿二邀请各大门派共商武林事宜,其师弟苏鸿正,宁舒送拜帖至我派,诚邀我派共同主持……”
我怀疑我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却仍是那几个字:“盟主梅予锋……其师弟苏鸿正,宁舒……”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师父曾经是武林盟主的师弟?可又为何从未听他或旁人提起过?
梅予锋,这个名字如此陌生,也从来没听人说过,让人不禁感叹光阴流逝,世事变迁,若不是这本尘封的旧册,谁还能记得当年风光一时的武林盟主,曾经武功卓绝的英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