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他的肩膀。
对面的刘彘看起来比韩说凄惨的多。
左眼眶乌青,脸上有些青肿,嘴角鲜红。他抿唇瞪过来,用袖子在嘴角抹了一把,红色染到脸颊,胭脂一样。
我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模样。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景帝鞋都没穿好就急匆匆的从宣室赶来,玄色深衣外的袍子还是歪的,他远远的让跟他同
来的大臣停下,边走边咆哮道:“好好的为什么打成这样。”
我和刘彘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刘越你过来!”景帝将我作为突破点。
我不情不愿的走上前,撇开头不肯看他。
“你们两个说读书习礼太腻,要学骑马射箭,好,朕放你们学。你们要上教场,朕给你们建。你们看军士摔角,吵着
要学,朕让他们教。你们呢,学诗书礼仪,学骑马射箭,学这么多,学到把自己兄弟往地上揍?”
“你们该学的不是别的,而是孝!悌!”他指着我的手指气的发抖,难受的捂着胸咳了几声。
我恨不得把头埋进沙里。
“刘彘,你也过来!”
刘彘磨磨蹭蹭的往这边挪。
景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为我们拍拍头上的沙,整理一下衣裳,说:“刘越,向刘彘道歉。”
刘彘顿时面露喜色,趁景帝没注意,对我吐舌头。
“凭什么我要道歉!明明是刘彘他……”我看着景帝可怕的脸色,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知趣的闭上嘴。
我没错,都是刘彘的错。要不是他挑衅,怎么会打起来。我把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也打定主意,绝不道歉。
我又想了想,决定起码绝不先道歉。
“刘彘,”景帝的声音里没那么大火气了,然而低沉起来,更让人心头一颤,“去向刘越道歉。”
刘彘抬起眼皮偷瞄了景帝一眼,嘟起嘴弱弱的说:“凭什么,我没错,是他先……再说他都没道歉。”
景帝面上黑气加重,我和刘彘在他的压力之下,头都不敢抬。
“刘越——刘彘——,你们两个孩子,怎么打起来了。”身后传来窦太后焦急的声音。
循声望去,教场辕门处,窦太后拄着拐杖,一边快速的笃地,寻找方向,一边往这里走,两个宫女紧张的搀扶着她。
两位王夫人在她身后,竟有些赶不上。
“跪下。”景帝小声呵斥。
我看见窦太后的样子,心里已经过意不去极了,又见小王夫人眼中含泪,顿时毫不抵抗的跪了下去。
刘彘也一样。
“奶奶,孙儿不孝。”我咬着下唇。
几个伴读跪在我们背后。
“你们两个,受伤了没有?”窦太后终于走到我们跟前,又焦急又担忧,弯下身子,在我和刘彘脸上身上摸索。她颤
抖的手轻轻碰着我的脸,又小心的接触肩膀和手臂。
“到底有没有啊,”她脸上是浓浓的自责,“唉,奶奶如果看得见……”
窦太后从未因为自己的眼睛抱怨过,她总是带着笑意,调侃自己眼盲心不盲。却为了我们……
我鼻子一酸,眼泪滚滚的哽咽道:“奶奶,越儿没受伤。”
“娘,他们没事,小孩子打打闹闹,能伤到哪里。您快回宫歇息吧。明天早上我就叫他们去给您请安。”景帝尽量往
轻里说。
窦太后犹自不信,我与刘彘拼命作证,坚持自己只是在沙地混了几滚,又保证明早一定精精神神的去请安,好不容易
把她哄走了。
经景帝亲自检查,发现我俩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训斥了大半个时辰,才吩咐大小王夫人:“你们把孩子们带回
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太医令一会就到。”
夏天时,我和刘彘在清凉殿一人有一间居室。往常两人都是一起睡,今天却默默的分开了。
居室高且宽阔,里面用幕纱隔开,月光泻地,风动树摇,竹丛沙沙响。
我睡在居室中央。
床罩着碧纱帐,离地不过三四寸,足以容纳十几个人。一个人睡,实在太过空荡。
我辗转反侧。向左卧的时候左脸沾着枕头疼,向右卧,右腰和胳膊的瘀伤压着也疼,正躺更觉全身疼。夜晚真是难熬
。
下午的影像不断在我脑中浮现,我拼命不去想,弄得自己头昏脑胀。
看见屏风后面的小小身影时,我还以为是眼花了。
那小小人儿抱着枕头,一步一步的挨过来。
四目交接。
我不说话。
“阿越……”他试探的喊道。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们一起睡吧。”他看着我的脸色,不太肯定的说。
我觉得自己只要略微一摇头,便会消磨掉他眉间的小小希翼。
可要我同意,我也实在说不出口。
我垂下眼帘沉默。
他掀开碧纱帐,光脚爬进来。
我往右边挪挪,让他放枕头。他神色放松了一点,轻手轻脚的躺下,背着对我。
一下子,我发现月光不再清冷,梁上的彩画和朱红的殿柱不再阴森。窗外的夏蝉和蟋蟀,与门窗间飞舞的萤火虫,点
缀起这静谧孤寂的夜晚。
我聆听他平稳的呼吸。
过了很久,久到两个人都好像睡着了。
“阿彘。”我唤他。
我停了一会,看见他的肩膀微动。
“对不起。”我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在校场上怎么都开不了口的话。明明是比嫡亲还要亲的兄
弟,我当时怎么……
手下的身子微微发热。
“阿越,我才要说对不起。”
刘彘的声音微微哽咽。
他翻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通红,一说话,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每一滴都凝着流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下手那么重,疼不疼?”我跟他打架的时候不哭,被景帝训斥不哭,看见他眼睛红了,眼
睛仿佛进了沙子似地,突然就模糊起来。
“是我不好。对不起。”他使劲摇头,衣襟都湿透了。
我们看着对方脸上的伤,紧紧抱在一起哇哇大哭,然后哭着哭着睡着了。
08.
先是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架,打的尽人皆知,之后又抱在一起大哭一场。
清早醒来回忆起昨天的重重,我和刘彘很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闪避对方的眼神。余光看见刘彘脸上青青紫紫,还参杂
着昨晚哭过的痕迹,像只花猫一样。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很好?刘彘迅速往在我脸上一戳。
嘶,痛!我躲开他的手指。
两人互相怒视半晌,同时破功,捂着肚子大笑。
进来服侍穿衣洗脸的素香和宛香点起花枝烛,系起承尘四角,见帐内居然还有刘彘,着实一惊。
“见过广川王和胶东王两位殿下。”两人反应过来,屈膝行礼。
“起来吧。”刘彘板起小脸说。
“素香,你去请春兰秋兰过来,为胶东王殿下穿衣梳洗。”宛香吩咐道。
“殿下,你和胶东王重归于好真是太好了,陛下和太后一定会高兴的。”宛香笑盈盈的说。
梳洗完毕,我带着刘彘轻手轻脚的跨出门槛,期望大家都忘了这事,就此蒙混过去。
但这只是妄想。
“请胶东王殿下和广川王殿下去给太后请安。”景帝身边的宦者早已恭立在侧。
我和刘彘止住了前进的势头,垂头丧气的转往左边长乐宫的方向。宦者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们,监视着两人坐上羊车,
最后还拾起马辔亲自驾驭。
“阿越,我们见到奶奶该怎么说?”车轮驶过辇道,刘彘悄声跟我商量。
“我们要一口咬定咱们只是切磋,是她身边的宫女反应过度就好了。”
“对,就是这样。”
我们嘀嘀咕咕了半响。下了羊车,长乐宫的台阶才爬完一半,前面出现窦太后身边宫女金铃的身影。
“两位殿下果然到了,快上来吧,太后等候多时了。”
“既然太后已经知道,奴婢就不再护送两位殿下了。”宦者恭敬的说。
“两位殿下的马车刚停,太后就说,‘是皇帝赐给越儿的羊车的声音,准是两个孩子到了。’让奴婢来迎接呢。”金
铃笑道。
我们抄近路穿过石子小径,沿途碧草铺地,翠柳垂丝。
穿过回廊到殿门口,室内蛐蛐儿的鸣声渐歇。
转进门去,只见藕色纱曼挽起,淡淡沉香缭绕,窦太后正倚着木几,侧耳聆听我们的脚步。
“奶奶。”我们喊道。
“越儿,彘儿,”窦太后招手道,“快过来,到奶奶榻上来。”
“奶奶,越儿(彘儿)给您请安。”我俩绕到窦太后身边。
窦太后拉着我们跪坐下来,道:“皇帝和太医令都说你俩没怎么受伤,告诉奶奶,是不是真的?”
“奶奶,让您担心了。我们只是切磋而已,没用什么力气,一点都不疼。”我小心的不让伤口碰地,龇牙咧嘴的说。
刘彘在一旁附和。
服侍窦太后的宫女看着我们忍疼的怪样,掩口直笑。
“哟,两兄弟挺齐心的,你们又和好了?”窦太后脸上露出笑意,揶揄道。
“是的奶奶。”我俩羞的抬不起头。
“也是,两兄弟之间能有什么仇呢。”窦太后微笑道。
她轻轻触了一下案上半身高的镂花铜笼子,里面的蛐蛐儿再次鸣叫起来。
过窦太后的关容易,过景帝的关难。我俩在十日之内被禁止出宫,禁止去校场,而窦婴的课还得照去,并且枯坐的时
间延长至四个时辰。
幸好听得久了,那些枯燥的东西也听能出点乐趣来。
解除禁足那天,景帝和窦太后双双派人来教场盯梢。我和刘彘乖乖的只骑马射箭,互相恭恭敬敬,说句话都先互相行
礼。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唯一可以比的是谁骑在马上射中的箭最多。通常刘彘命中靶子的箭比我多。我命中红心的箭比他
多。难分胜负。而刘荣准头虽好,射速太慢,基本上是输家。
自刘荣做了太子,栗姬从不给我们好脸色看,总是将我们贬的一钱不值。
这件事过后,她的话题又增加了一个。有一次她景帝和窦太后的面,斜着我和刘彘意有所指的说:“刘荣,你将来是
要做皇帝的,要读书习礼,垂拱治天下。乐、射、驭这些都是小道。难道你将来想当乐伎,小卒,马夫吗?”
刘荣一脸无奈。
她接着进入正题:“刘荣啊,你以后得好好挑选身边的人。要安邦定国,有些兄弟互相打起来不要命,这种人就算是
你兄弟,也一定靠不住。”我俩听的又愧又怒。
宫人监视,栗姬冷嘲热讽着,但这些都没能压制住我们沸腾的血。几天后我们实在手痒,互相告诫绝不出狠手,再度
下场。
然后第二次鼻青脸肿。
这哪里是两兄弟,打的跟生死仇人似地。把我们俩拖开的宫人事后心有余悸的说。
晚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我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
“不要跟过来。”我留下素香宛香,踏着木屐出去。
走过夜晚的清凉殿廊道,月影在衣缘上起伏,如同一幅不断变换的水墨画。
凉风习习,前面转角处,有个人抱着枕头在那里站住了。
夜色让那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可我怎么会看不出那是刘彘?
走近了,他的打扮仍然是总角深衣。
带着稚气的面容,清秀而漂亮。身形柔柔弱弱,轻轻一推就会摔倒似地,谁能想象得出他打起架时,简直要一口咬断
对方脖子的暴怒的小豹子模样。
然而他嘴角的淤青证明我下午也绝对未曾留手。
两人相视默契的一笑,继而神色黯淡下来。
“阿彘,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说。
“嗯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刘彘使劲点头。
我们互相依偎着靠墙缩在一起,说着说着话睡着了。
次日两宫的宫女两边都见不着到我们。
“找到两位殿下了!”
我被吵醒,睁眼看见景帝和一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宫女宦者。
“又和好了?”景帝冷着脸说。
我和刘彘对视一眼,缩起脖子点头。
他叹了口气把我们揉进怀里:“朕该拿你们两个惹事精怎么办。”
不过愧疚归愧疚,很多事开了头之后就很难停止。
虽然之后都会后悔,再和好,但我和刘彘似乎是诚恳认错,绝不改正的典型,每次只要没人及时拉开,便是以鼻青脸
肿收场。身上带伤成了常事。
打得多了,二人皮糙肉厚起来,常常明目张胆的明知故犯,死猪不怕开水烫。
随着几次下来,除了韩嫣韩说两人仍然干着急而又不知所措,连景帝、窦太后和大小王夫人都对此麻木了。
我和刘彘渐渐被当做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打完不记仇居然成了兄友弟恭的另一种表现。
景帝上次咳血之症虽然暂时治愈,但并未根除。我偶尔见他捂着嘴咳嗽。
夏日将尽,景帝的病又严重了一些,移至甘泉宫养病。
在栗姬看来,这又是无止尽的给景帝送美人的馆陶长公主的错。
去往甘泉宫的马车上,小王夫人问我:“越儿,你喜欢阿娇吗?”
“我喜欢阿娇姐姐。”我趴在车窗上看道旁快速后退的青山绿树,开心的说。
“那越儿想不想娶阿娇?”小王夫人把我的身子扳过来,温柔的笑着问。
“阿母,娶是什么意思?”
“娶就是……你娶了阿娇之后,就可以每天和她一起玩了。”她点了点我的鼻子。
“嗯!我要娶阿娇姐姐!我要每天和她一起出宫玩!”我拍掌道,继而忧虑起来,“可我娶了阿娇之后,阿彘怎么办
呢。我还想和阿彘一起啊,我能把阿彘也娶了吗?”
小王夫人忍俊不禁:“越儿,阿彘是男孩子,你不用娶他就可以天天和他在一起的。只有你想和哪个女孩子天天在一
起时,才需要娶她。”
“哦。”我点点头。
“不过你想娶阿娇,也要阿娇同意才行。”
我自信满满的说:“阿母放心,阿娇那么喜欢我,她一定会答应的。”
快傍晚了才到甘泉宫。我和小王夫人在凉风殿外被宦者拦住了。
“王夫人,广川王殿下,你们明日再来吧,栗娘娘在里面。”
小王夫人刚要带我离开,朱门内忽然响起景帝按捺着怒火的声音:“你给我出去!”紧接着是一阵挠心挠肝的咳嗽。
门打开,栗姬气冲冲的出来,看见我们,哼了一声,把门甩上,大步离开。
我们两母子被她的气势震的后退了半步。
第二天,遍地都是传闻。
“哎哎,过来过来,昨天发生的事你听说了没?”
“当然听过了,昨晚皇上问栗姬,假如有一天我千秋万岁了,你能照顾我那些儿女与否”
“栗姬的回答可真是……”
“她居然说:你这老狗,刘荣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你都不立我为皇后,你那些野种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死了我凭什么
要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