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
刘彘笑着挠挠头:“我倒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12.
九月过尽,紧接着是新年。诸侯王的马车伴着爆竹声驶入了长安。
或许在景帝眼里,梁王更像是踏着刘荣离去的辙印,别有用心而来。
这天寒风北侵,似乎要下雪。
自平定七国之乱后,梁王的恩宠更甚——景帝将过去对他的压制一概除去,并准许提升他衣饰车马的规格。
梁王的通天气派,将这份年末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和景帝刘彘具在城阙等候多时。远远的见那旌旗蔽日,恍如鹏鸟飞过;车声隆隆,似滚滚雷鸣;仪仗盛大,宫侍如
云,宫外的排场本也算隆盛,与这一比,黯然失色。
那年我们年纪太小,还不觉怎样,今天算是大开眼界,知道梁王到底有多富了。
景帝与梁王前回不欢而散,这次再见,梁王有些尴尬,景帝仿佛没事似地,尽显宽厚热忱。两兄弟寒暄过后,原本冷
淡的情谊稍稍回温,我们坐入梁王的驷车回宫。
车内铺了黑狐皮,车壁漆纹漾彩,并镶有近百颗大大小小的明珠。门与窗牖为玉璧所雕。角落里几盆梅树,遍缀洁白
和艳红的娇嫩花朵。
刘彘越过我的身子,单手撑榻,另一只手触了触花瓣,问:“你猜这是玉还是花?”
“一半一半吧。”我轻轻一碰,一片本就摇摇欲坠的花瓣落进我的手心。
“记得上次同乘一辆车时,这两个孩子刚及臣弟的膝盖,现在就快齐我腰了,时间真如白驹过隙啊。”梁王感叹道。
他穿一身朱纹深衣,高冠玉饰,这些年养尊处优,几乎看不出上次平叛的剽勇之气了。
景帝笑道:“是啊,看见他们,我就想起先皇尚未继位时,我两兄弟在代国的日子。”他拍拍我们的脑袋,“两只小
皮猴,刘氏这么多子孙,梁王叔偏偏就记得你俩,可见你们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有多深刻。”
我和刘彘无奈的对视。景帝打心眼里不喜欢梁王,每次非要来兄友弟恭这一套,不累吗?梁王看起来不如景帝主动热
情,其实反比景帝真心的多。
梁王说:“瞧他们坐的端端正正,倒长成小大人了。那年多皮呀,在飞奔的马车里乱跑,要不是我抓住,就被风吹没
了。现在该到启蒙的年纪了吧。”
“正在学论语和老子。不过你也知道,窦婴又辞官了,我得等过了年再给他们找新的夫子。”景帝笑了笑,“他俩现
在也就看着老实,其实真要皮起来是过去的十倍。”
“阿父,我们很听话的。”我找到机会插嘴。
“梁王叔,你们过几天是不是要去打猎?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刘彘紧跟着说。
景帝指着我俩对梁王笑道:“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安分呢,原来另有目的。”
“阿父,梁王叔,带我们去吧。我们一定乖乖的不乱跑。而且我现在射箭很厉害。”
“我比你厉害。”刘彘说。
“上次是谁跟我比赛输掉了伴读啊。”我揭他的底。
刘彘噌的捋起袖子。
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我忙给他使眼色。
他尴尬的把袖子抹回去,道:“哼,君子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得失,我们冬狩再比过。”
“肯定还是我赢。”
景帝笑呵呵的许了我们。
梁王人在车里,心却在外面,谈话间隙,他几次三番的往窗外张望,仿佛找什么人似地。我还听见他叨念这车太慢。
“老三,你在找老太太啊,她身体有点不适,所以让彘儿和越儿代替她来接你,你不要见怪。”景帝道。
他明显是在说瞎话,窦太后身体好着呢。
梁王却真的信了,他紧张的撩袍下榻:“娘她现在怎么样,我去看看她。”
“欸,老三,这车很快,你小心点,”梁王站的不稳,景帝一把扶住他,“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身体疲惫,需要
休息,你去了反而打扰她休养。”
“没事就好。”梁王茫然中带点失落的说。
以往窦太后哪次不是恨不得把他在长安留一辈子的。梁王就是性子太直了,居然全盘相信了景帝的说辞,并且没注意
到景帝的幸灾乐祸。
九月底,景帝曾到长乐宫与窦太后秘谈,之后窦太后便闭门不出,我和刘彘前去请安,她强作笑容,心中郁郁。那时
我还奇怪,为何窦太后得知最心爱的梁王要来了,反而不显开心。
这回我算是清楚了,休养是借口。窦太后哪里生病,她是被景帝用某个理由说服了,根本不打算见梁王。
窦太后对待景帝和梁王的态度有如云泥,景帝要依靠耍心机才能得到母亲的爱,我不禁觉得他有点可怜。既然窦太后
不爱他,他做这么多又是何必呢,有我和刘彘爱他不就够了吗。
毕竟梁王是窦太后最爱的小儿子,景帝没来得及为说服窦太后高兴几日,梁王才三四天功夫的水磨工夫便让窦太后回
心转了意。
太傅辞官,又值新年,景帝干脆将我们从书房放了出来。韩说韩嫣等伴读各自回府过年,而宫里,除了去封地的刘荣
,平日见不到面或很少见面的皇子皇孙重聚,将永巷闹的鸡飞狗跳。
我,刘彘,阿娇三人一起,也不知捉弄了多少人。
盼了数十天,大雪下过五六场,其间有祭天祭地,祭神祭祖,然后景帝终于闲下来,我们盼到了冬狩。
于是我们忙活起来。马匹,食料,弩箭,侍卫,连围赶猎物用的狗都亲自挑选,可惜当晚兴奋过头,第二天迷迷糊糊
的被拖起来穿衣打扮,塞进马车。
睡了二十里路,醒来发现,准备的东西一件都没用上。
刘彘与我对坐,两人欲哭无泪。
撩开帘子,温暖的车厢之外,是冰雪世界,寒气袭人。只知道是在山间,道旁的树枝上挂满白莹莹的雪,也看不出走
到哪儿了,我探出半个身子,前后皆是各式马车排成的长龙,马车两边是红衣黑甲的卫队。也不知来了几个兄弟,各
自坐在哪里。
有个红衣甲士看起来有些眼熟,我犹疑了一会,招来另一个骑马的军士询问。
他说景帝和小王夫人他们在车队的前面,与我和刘彘的马车隔了有一段距离。平辈里,阿娇的马车恰好在我们后面。
“马夫,停车,我们要去后面那辆!”我吩咐道。
“殿下,这么大的车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那军士为难的说,却见前面一个卫士令,骑马从山坡上下来,由前往
后一个一个的吩咐停车。
我和刘彘不管那么多,车还没稳就跳下去。
“两位殿下!天气冷,你们好歹披件裘装啊。”跟马夫坐在一起的一个宦官道。
我们假装没听见,踩了一脚雪泥,顶风缩着脖子爬上阿娇的马车。
“你们怎么来了。”阿娇惊喜的说。
“长公主姑姑,阿娇姐姐。”我俩喊道。
“哎哟,你们两个小泥猴,把鞋脱了再进来。”馆陶长公主说。
我俩吐了吐舌头,拾起衣角坐到两母女对面。
“阿娇,你穿成这样来打猎?”刘彘看见阿娇的打扮,吓了一跳。
阿娇着一身深红色宽袍大袖,挽起少女式发髻,眉如翠羽,樱唇涂丹,仿佛一朵沾染了胭脂的幽幽丁香。
“你以为我想啊,”阿娇薄怒道,她偷看了一眼馆陶长公主,声音小了许多,“还不是阿母说,我已经长大了,要像
个真正的大汉翁主一样,娴雅尊贵。”
“那你不打猎了?”我和刘彘都是一身猎装。
馆陶长公主笑道:“打猎是你们男人干的事,我们女人,只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在猎场外给你们喝彩就好啦。”
阿娇对此一点都不赞同,她嘟起嘴,脑袋偏向一边。
“越儿,你觉得阿娇今天好看吗?”馆陶长公主笑吟吟的问。
“很好看。”阿娇乌发披肩,肌肤欺霜赛雪,显出微微赌气的神态。车厢内的气氛,因为有她在,变得完全不同。
“来来来,你坐到姑姑这边。”我有些犹疑,被馆陶长公主一把拉过去,按在阿娇身边,而她自己则同刘彘坐到一起
。
“阿娇可是专门打扮给你看的。”
我和阿娇本来像玩伴一样相处,馆陶长公主这话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偷瞥了阿娇一眼,我觉得有些晕眩。
“阿母你在说什么呢!阿越,我才不是打扮给你看的呢,绝对不是。”阿娇气鼓鼓的说。
“哎呀,我真不该留在这里,让你们这对刚定亲的小男女碍眼呢。”
馆陶长公主表情促狭。刘彘半晌都没跟我们搭腔,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凝在虚空,表情有些沉郁。
嗯,馆陶长公主本来对我和他都有意,最后阿娇被我抢走,他这样也难怪。
马车停了好一会,馆陶长公主有些奇怪,吩咐家奴去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雪路泥泞,弄坏了几辆马车,刚好附近有家豪门大户,景帝便派人去征用了几辆,车队马上就可以继续前进了
。那家仆正说着,马车已经动了起来。
距离狩猎的地方还有半个时辰的路。馆陶长公主说:“听说你们已经跟窦婴学了几年东西了,有什么好玩的,跟我这
个不识字的人讲讲。”
我便眉飞色舞的跟她讲起我们是怎么用孔子对君子的定义,让一个老学究再也不敢踏进书房半步;怎么以观隐之术察
觉一个素日老实的宦者竟有偷窃之行,然后借此整治他;怎么用老子功成身退的观点,哄的一个自大的不得了的武官
现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风吹草动都害怕。
阿娇听的津津有味,刘彘也绷不住脸,加入了和我一起自吹自擂的行列。
在连绵不绝的车轮与马蹄声中,车队缓缓驶过那豪族大院。寒鸟惊飞,枯枝摇晃,簌簌落下雪来。山路上野兔,鹿,
狍子渐多,马车在一块宽阔的空地停下,中央已经扎满了幄帐。
13.
山坡不见丝毫绿意,除了白雪,便是黑色的冻土,落尽黄叶的枯枝直指苍穹。
空地一周置着层层叠叠的藻纹步幔,林风无法透入。令人一时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深春还是隆冬。
景帝,梁王,皇子,诸侯大臣们说说笑笑,骑着高头大马漫不经心的走入山林。我俩背上箭筒,拿起弩弓追上去。
韩嫣韩说两人竟跟着弓高侯一起来了。
几个眼熟的长安贵族子弟一同上前见礼,并自觉的跟在我们身后。再加上景帝指派给我们的军士,和这些少年各自的
家仆,我们这群人竟也显得浩浩汤汤。
留下的嫔妃,诸侯王夫人,公主翁主忙于指挥宫人们整理营地,洗刷炊具,等待即将同男人们一起回来的猎物。
我和刘彘落在景帝等人后面,骑马拐入另一条小径。
几队军士持罝网,牵猎犬散入密林。不久,闻得犬声沸沸,灌木沙沙作响,一群群飞鸟走兽被赶出丛林。
猎场上可不管什么君臣,少年们不遑多让,略散开来,纷纷举起弓弩。
适应了一会,我发现射中猎物挺简单。箭矢似乎变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我仿佛可以感受到铁簇划破空气,刺入野兽
体内时的触感。
一个时辰后军士清点猎物,我和刘彘战果差不多,韩嫣略次之。
这让那些贵族子弟吃了一惊,看向韩嫣的眼神不再是疏远和鄙夷。他们落在我和刘彘身后,隐隐围起韩嫣。
“韩公子,你的箭术很不错啊!”一个贵气少年驱使马转向韩嫣。
“何时咱们较量一番。”
“俺以前还以为你只是个像绣花枕头一样漂亮的草包呢,哈哈哈。”一个粗壮少年挠挠头大笑道。
刘彘与有荣焉,挑衅的冲我扬扬下巴。我回望韩说。
在冰天雪地里,韩说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安静的坐于马上。韩说的箭术其实没有那么差。
我几次余光发现,他用大部分时间认真的追随在我身后,观看我的举动,射箭只是偶尔为之,因此所得猎物不多。这
让我有点惋惜。
一直与大家有些格格不入的韩嫣成了众人的中心,韩说抿起嘴唇,眼中升起淡淡的喜色。
韩嫣依旧是眼高于顶的模样,而没有借此良机与贵族少年们打成一片。
一个看不过眼的少年讽刺道:“依我猜测,韩公子这手箭术,怕是在长安街头巷陌,骑白马射金丸练出来的吧。昔日
晋灵公以石子击打百姓取乐,韩公子真是青出于蓝。”
我虽然不知道韩嫣射金丸是什么典故,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刘彘专心搜索着猎物,偶尔往韩嫣的方向张望一眼,没有为他解围的打算。
或许在韩嫣心中,这些人对他是爱是恨,是尊崇是贬低,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于韩嫣而言,他们不过是目下的尘埃。
他凤目流盼,漠然的斜睨了那公子一眼,淡樱的菱唇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扬鞭驾马,追上刘彘。青丝飞舞,寒风吹
起他宽大飘逸的衣袍,像毛笔在绢帛按下一抹朱红,色彩濡染进雪后空寂的山林。
那少年公子看的一呆,被众人远远甩落在后。
军士们筛选的猎物都太过温顺,正觉得无聊,十几丈开外的灌木丛里拱出一只野猪。
霎时间几十支箭共同指向它。
“你将来要是变成了小猪,我就把你养起来,决不让猎人抓你。”我看的一笑,端着弩在刘彘耳边说。
吹气似乎把他弄痒了,他狠狠摇了摇脑袋,疑惑的看过来。
我笑望着他,他羞恼的扭过头,显然想起了小时候两人的对话。那时候他傻傻的以为,自己的名字是野猪的意思,将
来会变作野猪呢。
几个军士警惕的握起长矛,时刻准备在野猪突破我们的箭网时,给它补上十个八个血洞。
野猪探出头,耳朵微动,显然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它晃晃黑色的脑袋,后退半步。
刘彘率先扳动机括,一道黑光没入灌木丛,野猪的眼睛立即被激红了,它嚎叫一声,后腿嵌着箭,往我们冲过来。
马群受惊,抛着蹄子后退。
刘彘眼神严肃而锐利。他再度按动机括,箭矢带着风射中野猪的耳朵,并贯着断裂的半片耳朵继续前进,插入斜左方
的土地。
野猪剩下半片右耳,凶性大发,速度更快。
十丈,八丈,七丈……
虽然贵族少年们明知卫士会在危险的时候将野猪拦下,但他们处于恐慌,在没有瞄准好之前,匆匆将箭射出。
野猪扎了一身箭矢,都不在要害。
我努力用腿控制住身下不安的踢踏和后退的小马,将弩弓的角度缓缓放低,野猪的动作在我眼中越来越慢。
五丈,四丈,三丈……
一箭从野猪的左眼射入,后脑穿出。另一箭贯穿它的喉咙。
“殿下,中了!”贵族少年们欢呼。
接着几柄长矛让野猪彻底停下。它庞大的身躯抽搐几下,终于倒地。
然而野猪的死没能止住马群的惊恐。
我和刘彘都被狂躁的马儿摔落,跌在干枯的草丛里,惊险的躲闪着马蹄。
韩说死命拉开马匹,卫士一拥而上,将我们与马隔离开来。我将刘彘从地上拉起,拍拍各自身上的草和雪,击掌大笑
。
吃罢军士们烧制的鹿肉,下午狩猎继续,直到马车载满猎物。等到回归营地,太阳已快西沉。
贵族子弟们坐上各自家族的马车回家。
不知是在馆陶长公主特意还是默许之下,我,刘彘和阿娇独上了一辆。阿娇在车上抱怨等待实在是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