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疯啦!”
09.
那日后,传言经过一个又一个宫人的口耳相传,渐渐偏离了原始的样子。
在宫人们绘声绘色的演绎中,栗姬的形象一步一步接近汉初擅权的吕后,容貌美艳,手段阴毒。而刘荣怎么看都与当
初吕后的之子,懦弱无能的汉惠帝相仿佛。
似乎只要景帝一走,我和刘彘这些景帝的儿子,便会步当初高祖宠爱的小儿子刘如意的后尘,惨死栗姬手下。
这些奇怪的声音在景帝的压制下逐渐消失,但景帝既没有申斥她,也未再召见栗姬一次。这样晦暗不明的态度,让栗
姬在甘泉宫里度日如年。
小王夫人虽然没有栗姬那般美貌,然而柔婉常笑,有她在身边,景帝的心情总是愉悦的。这回他连续让我们母子在甘
泉宫留宿了三四日。
“长公主,你说皇上废了薄皇后,却又不立栗姬,致使栗姬急成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值夏秋之交,中午燥热,下午阴凉,日光将天边的云层染出淡黄的秋意。
离沐芳阁半里开外的耸秀亭,藤萝再度开起了花。
郁郁葱葱的碧叶,爬满亭顶纵横交错的木栏,在亭中垂下一串串淡紫粉蓝的蝶形花朵。
馆陶长公主与小王夫人曲裾铺地,对坐其间。二人乌发挽髻,延颈秀项,晏晏言笑。
“是啊,究竟是什么呢,”馆陶长公主捧起漆杯掩住笑意,“也许,他觉得太子和皇后,应当另有其人才对。”
“长公主,储君之事可不能乱讲。”小王夫人略略侧身,似乎要避开这个话题。
馆陶长公主将杯置回半膝高的几案,笑盈盈的望过去,道:“栗姬愚蠢冲动,刘荣懦弱无能,。不止朝廷大臣们这么
想,后宫的人这么想,很快,等这件事传入长乐宫,窦太后也会这么想。刘荣能够当上太子,不过是恰逢其时。皇上
是被窦太后逼的急了,为了不让梁王继位,推他做挡箭牌而已。”
宫女们远远的在溪水旁嬉水。小王夫人微微四顾,笑得有些苦恼。
“唉,我与栗姬不对盘,后宫都知道的。我本来想着,我与她既然是亲戚,总不能一直这样,一家人要和和睦睦的才
好。可是,我前几日派媒人去栗姬家说亲,那媒人竟被栗姬指着鼻子骂出来。”馆陶长公主平静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
。
“长公主何必如此,阿娇这样的好姑娘,多少大家族的长子长孙抢着要娶呢。”小王夫人握住馆陶长公主的双手安慰
道。
“现在后宫全都知道了。只要后宫知道了,整个长安城就知道了。我成了笑话不要紧,可我这母亲做事不周全,还连
累无辜的阿娇跟着受委屈。”馆陶长公主说。
“这件事是栗娘娘做的不好,旁人只会说栗娘娘不知好歹,怎么会嘲笑阿娇呢。阿娇这么好的姑娘,我都想代越儿提
亲呢,只怕长公主和阿娇看不上他。”小王夫人道:“你看两个孩子玩的多好。”
耸秀亭左边,树下扎起两个秋千,藤蔓缠绕着秋千绳。
阿娇今天穿着蓝紫色宽袖深衣,外面一件轻薄透明的罩纱。坐着秋千荡上去,落下来,裙摆连成一道美丽的弧线。
草地间是星星点点的夏水仙。青翠欲滴的细嫩的花茎,一小丛一小丛铃形玉白色花朵,随着带起的风而摆动。
清脆的笑声中,阿娇纤小圆润的脸颊与明珠耳珰,在飞散的青丝间若影若现。
“阿越,你好逊啊,你也荡高一点啊。”阿娇说。
馆陶长公主和小王夫人的对话听得我半懂不懂,索性不去听了。“阿娇姐姐,我是让着你,我认真起来肯定比你高。
”
然而来回几次,当我快要高过她的时候,她忽而伸出袖子一挡:“阿越你不许比我高。”
女人真麻烦。我不得不降低高度。
“越儿,过来过来。”馆陶长公主招招手。
我抓住秋千绳跳下来,回头冲阿娇做了个鬼脸,跑到馆陶长公主面前唤道:“姑姑。”
“看你们玩的,一身的草。”馆陶长公主给我从头拍到脚。
我嘿嘿傻笑。
“越儿,你觉得阿娇好看吗?”馆陶长公主拉着我坐到她腿上。
“好看啊,阿娇姐姐长得就像楚辞里面的神女。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我摇头晃
脑的背诵道。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叫美人,长大了肯定是个多情种子。”两人笑道。
“多情种子是什么。”我歪歪脑袋。
馆陶长公主玩笑似的问:“越儿,你想娶媳妇儿吗?”
“不想。”我才不要跟哭哭啼啼的女孩子玩。
“那如果是娶你的阿娇姐姐呢?”
“要是我娶了阿娇姐姐,就给她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让阿娇姐姐住在里面。”我伸手比划屋子的形状。
“金屋子?你和彘儿怎么都想把阿娇放在金屋子里面啊。”
“因为只有金屋子最适合阿娇姐姐啊。”我摇着馆陶长公主撒娇道:“长公主姑姑,不要把阿娇姐姐嫁给阿彘好不好
,阿彘已经有韩嫣了。”
刘彘已经抢走韩嫣了,我哪儿能把阿娇也让给他。
馆陶长公主笑道:“韩嫣是男孩子,不能跟阿娇比。”
我把头摇成拨浪鼓:“你们都被他骗了。他长的那么漂亮,一看就是个女孩子假扮的。”
阿娇脸带红晕,微微喘气的疾步走来,叉着腰道:“阿越,你要娶我还敢说别的人漂亮?”她手腕上绿绦系着银铃,
指节纤长,肌理均匀,青葱一般。
椭圆的指甲近似以十片薄且晶莹的白玉雕就,点向我的额头时,我一时恍惚,竟忘了躲开。
“听好了,你只许看我,只许听我说话,只许夸我漂亮。”她的细密的睫毛微翘,双眸带着骄傲的笑意流光溢彩。
我揉了揉眉间,可怜巴巴的对馆陶长公主说:“姑姑,阿娇姐姐欺负我。”
“阿娇。”馆陶长公主拖长尾音。
“哼,我就欺负他。”阿娇说。
“这一对小儿女真是般配,只可惜阿娇年纪比越儿大了一点。”馆陶长公主看向小王夫人,惋惜的说。
“怎么会,这样的年纪最是刚好。而且阿娇愿意,越儿也愿意。谁能比他们更适合。”小王夫人说。
我从馆陶长公主身上与桌案上拢起一捧紫藤花瓣,使劲一吹,花瓣飘飞。
阿娇不防,落了一身。“刘越!”她跺着脚嗔道。
“阿娇姐姐,你要做我的王妃了耶。”
我大笑着跳出长公主怀里逃跑。
“你给我停下来!”
傻瓜才停。
我挑着小路,将阿娇远远甩在后面,前面山石聚拢,白气蒸腾,不知不觉来到景帝养病的温泉。
我脱掉木屐,扶着木栏杆,踩着横生的草茎走下陡峭的石阶。地面还有些发烫。
沿岸的石壁攀爬着藤蔓,泉水中的木制水车吱吱呀呀的转动,源源不断的送着活水。
我让服侍的宫人们不要做声,顺着沿岸石壁,蹑手蹑脚的来到一个挂着竹帘的凹陷处。里面容四人并卧还显宽敞。
竹帘挡住天光,在睡熟的景帝身上印下一道道横影。
“阿父。”我在弓形的竹榻边蹲下,用袖子抚弄他的鼻子,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喊。
景帝皱起眉毛,躲了几下躲不开:“阿越,真调皮。你不是和你阿母去玩了吗。”
“因为越儿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啊。阿父,天快黑了,不要睡了嘛。”
“好好好,阿父起来。”他咳了几声,披上外袍笑道:“有什么喜事,值得越儿大老远跑来告诉阿父?是不是又跟阿
彘打赢了?”。
“阿父,阿彘今天又不在这里。”我拍着他的背,“好消息是,阿娇要嫁给我做媳妇了。”
“是吗?”景帝惊讶的上上下下打量我,眼中带着宠溺的笑意,“朕的越儿已经大到可以娶媳妇儿了。那越儿娶了媳
妇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眼睛闪闪发亮:“娶了媳妇儿,我就成人了,那时候我要带兵去杀光匈奴人!这样阿父每天晚上就可以安稳睡觉,
不会总是半夜被急报吵醒。”
“好,朕的皇儿有志气。”景帝拍拍我的肩膀,走出石洞。
迎面晚风清凉,彩霞漫天,温泉倒映着一片片瑰丽的红。
“可是要灭匈奴,也不光练练骑马射箭就能做到的。”景帝说,“你要养战马,储备铠甲兵器,棉衣粮食,要制定战
略,要给大臣百姓必胜的信心,还要学习怎么治人,让身边的人跟你劲往一处使,而不能拖后腿。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
“你要打匈奴,阿父就把匈奴留给你打。你以后多跟着太傅读读书,别老跟彘儿往教场跑,啊?”
“阿父放心,我肯定能做到。”
10.
一年以来,我和刘彘每天在书房的时间增至四个时辰,而去校场变成隔天一次。对我们来说,时间紧凑的连换衣服都
来不及。
所以每逢去校场,我俩就提前将长襦穿在深衣里。到时候直接脱下深衣,套上护甲就好了。
读书渐多,我们游戏的方式渐渐不再是摔角,而变得文雅起来。景帝和窦太后对此十分满意。
武官们对我们这些年幼的皇族贵胄本就是放养,见我们玩起不伤筋动骨的游戏,更乐得轻松。除了纠正骑射的姿势,
便是谈天喝茶,纯粹把教导我们当成出营放假。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它们总是知道往哪个方向是正确的道路,我却越来越迷茫。
我和刘彘遛完圈,将各自的爱马交给宫人带下去洗刷。
“今天怎么比?”我清除杂乱的心思。
“当然是射箭,三局两胜。我们各自挑选三个人上场,但选中的人只能出场一次。规则轮流制定。很久没比了,我这
几个月很刻苦,你一定会输。”刘彘挑衅的笑道。
“这么自信?小心会输的很惨。”我回头道,“刘荣哥哥,你参不参加?”
刘荣靠树干站在树下,微锁着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他长高了不少,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容貌不像小时候那
样酷似栗姬了。沉默安静,带着如同踌躇于深春夜雨中一般的忧郁。
“啊?”刘荣发了一会呆,才茫然抬头,继而勉强提起嘴角:“是阿越啊。你们玩吧,我有些累,在一旁看着就好。
”
唉,就知道会这样。
“得胜的彩头是什么,彩头太轻就不好玩了。”刘彘用手指感受着弓弦的力度。在校场跌打滚爬了两年,他稚气清秀
的小脸添了几分英气。
“行,赌佩剑,玩不玩?”我指向他腰间的青铜剑。
刘彘摸着剑柄,迟疑了一下。
“殿下的剑怎么能赌,不如用我的剑做彩头吧。”韩嫣解下自己的佩剑。
看见韩嫣,我有了新主意:“不赌佩剑就算了。赌他,你愿意否。”我指向韩嫣。
“欸?”韩嫣捧剑的手滞住了,他双眸微微瞪大,后退了半步。一阵秋风,黄叶纷纷落地,群鸟从树林里飞起。
“我赢了,就把韩嫣借给我使唤几天。”我盯着他的表情,想找出一丝退缩与不情愿。可惜一点都没找到。
刘彘摸了摸下巴,道:“这倒不是不行,可是如果我赢了呢?”
我把韩说招过来,搂着他的肩膀道:“那我就把韩说给你使唤几天啰。”韩说想说点什么,忍住没说。
“好,不过三局里面,我要主导两局。”刘彘说。
我伸右手到刘彘面前,他拍出手掌与我握住。两人交错而过。
我扯着韩说到伴读聚集的老松下:“怕什么,我不会把你输掉的,你走了谁还有这么好使唤。”
韩说苦笑着点头。
十一二岁的郭舍人道:“正是,有殿下和老郭我呢。只要我们出马,三局定能拿下两局。”
第一场刘彘就地取材,以射中的大雁数目作比,派张骞上场。
我还以为他会用韩嫣,毕竟韩嫣的射术是我们中数一数二的。
“韩说,你去。”
“殿下……”韩说有些为难,“我的射术只是普通,张骞比我强多了。”
“你去吧,无妨。”
韩说和张骞两人站在空地之间。等一群大雁飞过,十支箭陆续划破澄蓝的天空。
张骞毫无意外的射中四只。韩说搭弓射箭的姿势标准的像练过千百次,准头却只一般。他射下两只大雁,另外两箭放
空,还有一支仅仅穿透大雁的左翼,带落几根羽毛。
“你派韩说是必输之局。如果换成郭舍人,胜负倒是五五之数。假设你亲自上场,胜负则在二八之间,可惜呀可惜。
”刘彘笑嘻嘻道。
那羽毛飘飘荡荡落下来,我抓进手心,“我宁愿必赢或必输,也不要五五之数。”
刘彘笑着挑了挑眉。
“第二局就选白驹过隙之戏吧。骑马穿过教场,在这两株银杏树之间的三丈的一段路程可以任意射箭,中靶多者胜。
老郭过来,你去。”我道。
刘彘贴近我道:“阿越,你是存心要我好看吧。你明知道我最擅长速射,而郭舍人更加擅长。你是想让我输在自己最
擅长的一项上吗?”
我环臂抱胸道:“你也可以不上。”
刘彘恨恨的拂袖:“你明知道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知难而退。”
他输在意料之中。
第三场。刘彘驾马到我跟前,摔开弓箭,下马带着怒意道:“第三场还是比射箭的准头。”
我笑道:“刘彘,你可别忘了,我最擅长射中靶心。不过你用韩嫣的话,能赢也说不定。”
“我的确要派他上场,不过却不是用他射箭。”
松林中,韩嫣顶着一只小小的青果,站在二十丈开外。
“这一局,就射韩嫣头上的果子。只要你射中了,就你赢。箭射在青果之外的任何地方,都算我赢。”
“规则这么用倒也不算错,可我若射中了韩嫣怎么办。他是你的伴读,他受伤了你不心疼?再说他要是动一动,我不
就输了。”
“如果他动了,就算你赢。况且有我的命令,就是你的箭射向他的眼睛,他也不会动一下。”
之前说要拿韩嫣做赌注,韩嫣还咬着嘴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刘彘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再也没有半分不快,站
得稳稳当当。
“阿越,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你忍心出手?”刘彘嘴角大大的上扬,轻声在我耳边说。
我缓缓张弓。
对面韩嫣神色自如,不知是信任我一定不会射中他,还是对刘彘的命令坚定执行。这个可能顷刻丧生于我箭下的男童
,居然比我这个持着凶器的人还镇定。
顺着箭镞凝视过去,在薄薄的树影下,他仿佛一株幽谷中绯红的山茶,笼罩着轻雾,这样娇弱而又美丽。难道我要让
他于我手中,消了颜色,淡去容颜?
良久,我松弛肩膀,半垂下弓。
“这算什么,美人计?你就知道我不忍出手?”我转头怒视刘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