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有同感的拍拍她,穿漂亮衣服干坐着有什么好玩的,打猎实在是有趣太多了。
马车缓缓行驶,我感觉方向似乎有点不对,而且周围也太安静了些。怎么渐渐听不见军士的呼喝声和车龙轧过山路的
声音了?
打开帘子,借着雪光,外面是漆黑的树林,而马车前后安静的不像话。景帝他们的马车呢?沿路长长的灯火呢?
“怎么回事!”刘彘凑到车牖前,面色变的难看。
阿娇呆了一下:“我们掉队了?我怎么觉得……这附近……只有我们一辆马车?”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变
得细若游丝。
我抽出佩剑,猛的拉开车门,对驾车的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快停下,否则杀了你!”刘彘拿剑对准那人的背心。
阿娇缩到车厢最里面。
那人忽而重重的一扬鞭,紧接着便从车驾左侧跳了下去。三匹马突然发了疯似地狂奔,我和刘彘被甩到车厢里。
山路坎坷,车厢颠簸的起起伏伏,我们在里面跌跌撞撞,车内大大小小的陈设也一起翻滚,往我们身上砸。
我生怕手里的剑一不小心便刺伤了刘彘和阿娇,便紧紧将其抱在怀里。
天昏地转,黑暗里也不知磕着谁,碰着谁。
模模糊糊感觉到马车拐了很多弯,走过密集的丛林,因为车厢与树干撞了许多次。而且似乎还涉过几条河。最后马车
淌进一条浅浅的溪水里,再也走不动了。
我全身都疼的要命,在晕眩中躺了好一会,勉强站起来。
“阿娇,阿彘,你们有没有事。”
“嘶,我还好。”刘彘龇牙咧嘴的捂着额头。他把剑插回剑鞘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掌。借着窗的月光,他左腕血
淋淋的。
我收剑回腰间时发觉自己胳膊上也有一道两寸长的血痕。
阿娇醒来第一直觉是摸自己的脸,等她确认没有任何伤口,才松了口气:“我们在哪儿?”
沉默。
我们三人艰难的从窗棂爬出来。
但见月光明亮,溪流潺潺,反射着雪光。马车躺在一条小溪的岸边。三匹马口吐白沫,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死了。
溪水两旁的树林漆黑的像深渊。细微的动静,以及若隐若现的绿光,让我们汗毛立了起来。
我们对视一眼,钻进翻倒的车厢。
此情此景,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睡一觉,等天亮了再说吧。我和刘彘人小力微,无法将车厢翻过来。只好就这样,将车门闭紧,掩住车窗。扎好
伤口,找出几块布,三人裹在一起躺着。
夜里,风穿过破损的马车,发出尖锐的啸声。我既害怕有不知名的杀手前来,又害怕野猪或虎豹闻到我们的气息。一
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天光照入的时候,浑身既冷且僵。我觉得很茫然。昨晚的经历就像一场怪异的梦。然而睁开眼睛,我不得不面对这艰
难到难以逾越的现实。
阿娇还睡着。刘彘明澈的眸子与我沉默相对。
我们甚至不知此时身处何处,是否仍在长安,离未央宫有多远。也不知道我们究竟为何落入了这般境地。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下去,昨晚那个不声不响的车夫实在让我恐惧。如果停在这里,谁知道先找
到我们的是景帝的人,还是打算致我们于死地的人。
“阿越,你说该怎么办。”刘彘问。
阿娇颦着眉,睡的异常不安稳。
“我们只好往前走了。回长安,回未央宫。”
“好主意,可是哪里是前?”刘彘想笑,没笑出来。
我推醒阿娇。这个昔日尊贵的翁主,有一刹那的惊慌。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她得知我们的打算后,抱着双膝缩在马车里面。
整齐精致的发髻披散下来,半掩着被金簪划破的雪白的脖子。
“要走你们自己走,我要等阿父阿母来救我,他们一定会来的。早知道就不来什么冬狩了,我根本不该来,都是你们
害的!居然闹成这样。”昨晚的经历实在把她吓到了,以致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阿娇姐姐,我也哪里都不想去,”我抬起她的脸,望进她含泪的双眸,“可如果先找到我们的,是要杀我们的人呢
。”
她怒瞪着我,一把将我推的后退几步。
“你们先出去,我要整理衣服!”她一张冻得惨白的小脸,因怒气染上红晕。
我和刘彘来到车外。
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在一整营的卫士护卫之下,在景帝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觉让我们三人脱离车队?
如果他想要我们的命,那么杀手现在是否已经在路上?
可为什么呢?我和刘彘只是两个普通的,尚未之国的诸侯王而已啊。
离开了未央宫,我竟变得这样无能而怯懦。
冬日的阳光让刘彘眯起眼睛,他踩踏着积雪,沉默许久,忽然对我笑道:“阿越,我们终于来到宫外,想怎么玩就怎
么玩,你怎么反而害怕了。”
我低下头,深深吸进冰冷的空气,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恐惧,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简直无所适从,让我心慌意乱,想
做点什么来摆脱这种状态。
我揪起他的领子,将他按到车厢上:“你说对了,我确实害怕,你看,我的双手在发抖。”
刘彘敛起笑意,孤疑的端详着我。当他不笑的时候,我发觉他不论是面容,还是神态,都已经脱去了幼童的稚气,不
像小时候那样圆圆软软,天真柔善。
现在他开心起来会像个普通少年一样笑的灿烂,但这分毫没有减弱他沉淀在骨子里的尊贵与倨傲。
他可以在上一刻与人亲切的谈笑,继而拔剑相向。或者顺序反过来。
而且这两种态度全部发自身心,不掺任何虚假。
冷酷与温情在他心中各安其家,在与人相处时,他可以随时用一种取代另一种,没有任何犹豫和不安。
他此时和我一样惊惶,伪装出的镇静却比我真实。而他瞳中的我,神色焦躁而苍白。我怎么能输给他。
“阿彘,”我放开他,“打我一下,这里。”我僵硬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狠戾的一拳击中我的左脸。
我摔倒在雪地,嘴中腥甜,脸上的疼痛似乎赶走了恐惧与无助带来的麻木。
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
我抹去嘴角的血爬起来。
紧接着一拳再度袭来,我顺势抓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后一拖,趁他失去平衡,右肘将他压制在地。
“够了?”刘彘扬扬眉毛。
“够了。”我将刘彘拉起来,对他笑道:“我们一定可以回去。说不定可以在阿父找到我们之前,先回到未央宫,吓
他们一跳。”
“不知道昨晚那车夫摔死了没有,”刘彘恨恨道,“当时要是不跟他啰嗦,一刀杀了他,就不会被马车带到这么个,
”他脸上几道血痕,抬头四顾,“荒野了。”
这是一块辽阔起伏的雪原,一条小溪闪着冷冷的金辉,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流淌。大地被雪覆盖,雪地中央有一小片一
小片的树林,树林之外,仍是雪地,没道路,也没有任何人烟。
“我们要往哪儿走?”刘彘吐着白雾,裹了裹大氅。
我指着溪水来的方向:“西边。”
“你确定?”
我点头。
我们割了两块马肉,包裹起御寒的衣物,开始启程。
一个丘陵后是另一个丘陵,一座山后是另一座山。太阳渐渐到我们前面,暖暖的橙色铺遍雪地。我们仿佛一点都没有
前进,又仿佛其实是在后退。
疲惫,饥饿,没有尽头的雪地,将意志一点一点的消磨。
“阿越,我们要走多久啊。”阿娇第无数次的询问。阿娇一个十几岁少女,能咬牙坚持到这种地步,不哭不闹,已经
很好了。
“三天,三天就到了。”我肯定的说。虽然除了前进的方向,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寒风刮的我脑袋疼。每吸一口气,嗓子就被割裂了似地。
原本冬季对我们而言,只是有雪可玩的季节。雪原仅仅是美景。狩猎不过是游戏。但现在,每一样都可致命。
究竟是什么让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以前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子弟,而现在,对于漫长的道路,沿途的风雪,以及树丛的猛兽来说,我们只是三个普通
的少年。
14.
阿娇不停的发着脾气。
柔软的青丝履堪堪让她坚持到走完半里地。脱履一看,珍珠一样的脚趾被冻的青紫。我给她的脚裹上狐皮,又垫进厚
厚的帛布。她强忍着坚持。
我和刘彘因为要骑马,所以穿着高筒靴(鞾),就这样,也渐渐浸进雪水,先是细针扎似地刺痛,接着整只脚落地艰
难,再之后膝盖以下冻的又冷又木,踩在地上,感觉不出脚下是雪地还是泥泞。
不停的摔倒,不停的爬起来,三个人都狼狈之极。然而每次觉得再也走不动了,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便觉得如芒在背
。只有前进能让我心安。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有前进。
我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只等别人来救援。我相信景帝一定会来救我们。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发出质疑,倘
若他不来呢。宫里的人昨晚便应该发现我们失踪了。如果快的话,中午便应该能找到我们,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来?
景帝有十几个儿子,他连刘荣都不要了,少了我和刘彘,也不算什么吧。
刘荣离开那天,监视他之国的上百军士,和景帝温和欣悦如常的神态,在我眼前浮现。
我摇摇头,让自己忘记那荒谬的想法。往前!每走一步,都离未央宫近一点。
孤独的鸷鸟掠过白惨惨的浮云。天空湛蓝而高远,无边无垠的蓝仿佛凝固了似地,笼罩住雪地渺茫的边际。将缓慢前
进的我们,如蝼蚁一般碾压在雪中。
傍晚我们背靠一块巨岩,在林边清理开冻雪休息。
为了点燃篝火,我磨出一手血泡。
没有锅,湿柴冒着呛人的烟雾,烤的半生不熟的马肉难以下咽。阿娇咬了几口就丢下了。我和刘彘又何尝有胃口。忍
着恶心填满了肚子,继而含雪当水,齿颊冻得麻木。
地面铺了四五层兽裘,仍然挡不住入侵的寒气。卧在我身边的阿娇长发尽数披散,仿佛这样可以暖和点似地。她紧皱
着眉,红润的嘴唇冻失了颜色,脸颊白的近乎苍青。
刘彘守上半夜。
被他叫醒的时候,我猛然看见他背后的火堆外几对绿油油的眼睛。竖立的瞳孔中只有食欲。
刘彘浑身紧绷。他只要略一退缩,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兽便会扑过来。我拿起弩弓,接替他的位置,他放松下来,对我
苦笑。
不过是一天工夫,他瘦的眼睛都大了,墨黑的瞳映着跳动的火焰。
漫天星幕垂落四野,璀璨绚丽的仿佛七月初七,我与刘彘出生的那一天。如果我们的性命在此终结,如此美景,黄泉
路上,也算有个念想。我胡斯乱想着让刘彘睡下,自己则缩靠着树干,拿起弩弓与那不知名的兽类对峙。
阿娇白天用抱怨和生气掩饰软弱,强装若无其事,在梦里却忽然大哭了出来。疲惫的刘彘不安的辗转反侧。我将滑落
的羔皮大氅给两人掖好。
那几只兽畏惧火堆与箭矢,徘徊到快天亮,终于念念不舍的离去。
次日,我们的体力比昨夜睡下前还糟。
包袱沉重的像一堆岩石。马肉实在吃不下许多,腹内又饥饿难忍。
我们在树干上刻下‘往西’的字样后离开。
走了约莫半里,阿娇忽而停住脚。她披着大氅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眶里溢满泪水。
“我再也走不动了!”她大声说着,跪在雪地里,双手捂脸,嘤嘤哭泣。
我们也不过是垂髫的年龄,哪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刘彘看的眼睛一红,差点被她带的哭了起来。他掩饰的擦擦鼻
子。
“阿娇姐姐,我背你吧。”我将包袱交给刘彘一人承担,将阿娇从地上拉起来,拍净她膝上的雪。
脚在雪里陷的更深,前进的速度愈加缓慢。
刘彘担忧的几次回望我。
背上的阿娇似乎不太对劲,她的身体有些烫,脸庞嫣红,竟是发烧了。可不论是刘彘还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
“阿越,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阿娇喃喃的说着胡话,“你肯定不会。”
她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与刘彘相视再度苦笑。
我告诉阿娇需要三天,是因为按常理,景帝最迟也会在三日内找到我们。
中午,双腿越来越麻木。呼吸是那样艰难,每吸进一口气,肺便疼的厉害。我抬头,苍白的日光与雪地连成一片,霎
时间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刘彘一样早已支持不住了,他腿一软,跪倒在我身边。“阿越,你怎么样。”他的嗓子嘶哑。
阿娇从我背上滚落进丘陵的一块凹陷,人事不知。
“阿彘,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没有力气站起来,阳光透过厚薄不均的云层,光芒炫目。
“我昨晚感觉到了,大概有两个人。你觉得他们会是来救我们的人吗。”他像是被包裹压的不堪重负,双手撑地对我
说。
“更像是来杀我们的。但为何一直不下手呢,难道他们觉得胜不过两个小孩?”我讽刺的笑道。
刘彘摸了摸弩弓:“也许他们想看我们死在路上。这样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因为阿父的人马一定会来,就算阿父不来,我们总能走回未央宫。所以这两件事的任何
一件实现之前,他们便会动手。”我说。
刘彘按着膝盖站起来道:“他们出手,也就说明我们快可以回宫了。”
“但我们不能等到那时候,否则情况更加不利。我们得在还有力气之前把他引出来。”我艰难的笑笑,对他伸出手。
不需详细讨论该怎么做,我们早有十足默契。
他将我从雪地里拉起来。
下午,飘起了雪。我背着阿娇,三步一歇。视线内一片茫茫。
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一个两人高的浅浅洞穴。
傍晚遭到一只野猪的袭击。它从火堆的间隙冲进来,我们来不及瞄准,只射中它的皮肉。刘彘被野猪撞翻,右胳膊几
乎不能动了。
箭上抹的毒让野猪的速度慢下来。我们忙乱的用尽弩弓里最后一支箭,也没有将它射死。
我丢下弩弓抽出佩剑。
野猪发着狂再度冲向刘彘,我追上去,举起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刺下。
若要偏一点,剑就会从它脖子上的厚皮划过;若是浅一点,它会被疼痛刺激的更加狂躁。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刘彘会
被它撞断脖子,而我和阿娇同样绝无幸理。
剑刺破野猪的硬皮,仿佛从肌肉的缝隙之间滑过一样,顺畅的穿透它的脖子,将它钉在地上。
两人一同软倒在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一瞬间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一场惨胜。我手臂的伤疤开始渗血,刘彘不仅右手,连左手也抬不起来了。
艰难的散落的柴火堆好,吃下半生的马肉,面对难熬的第二夜。
以这样的状态,再过两三天,不,或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在这片雪地上。
在守夜时,我们双双睡着,谁也没记得喊醒谁。早晨醒来,是更加严重的饥饿,寒冷,疲惫。我庆幸的发现自己耳朵
鼻子俱在,而熄灭的火堆之外,昨天血糊糊的野猪被野兽吃的只剩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