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忒的感人。」他不甚真心地说,「欢迎二位来我寒食宫。」
「少废话。」我恶狠狠地瞪他,「你是想杀了我吗。」
他凝神片刻,继而换作一副温暖的表情,「我怎么舍得杀琤儿呢。」
……
他骗人!方才的杀气是真真切切的,那家伙可是真的想杀了我唉。
他上前一步,自然地将我搂在怀里,「琤儿可有受伤,让我好好看看。」
阮缃融将我扒了出来,柳眉倒竖。
秦歆樾眯起一双丹凤,「“花颜圣医”怎生生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性。」
花颜圣医是阮缃融在江湖上的绰号,那家伙竟知道。
阮缃融早已没有力气与他做口舌之争,只干瞪他一眼,抓起我的手就要走。
「你服用了九繁丹。」秦歆樾从身后兀自说道。
阮缃融站定。
「这样一来,琤儿就没有了。」
确是如此,莫非,你打算再给我吗。
「如果是琤儿摔没了半条命,我肯定会用九繁丹救他。如果是你……」
秦歆樾笑眯眯地观察着我们的反应,那一定是相当滑稽。
啊啊啊,讨厌这不男不女的人妖!
「所以琤儿,是否考虑与我重新做一笔交易?」
其实不是没有动心的。
只是阮缃融偏执地拽紧了我的手,竟不许我回头。
「这样就没办法了。」秦歆樾状似伤感地叹了口气。
于是,走。
那厮却又说,「琤儿,还记得吗,当初九华山上你曾许诺,替我做一件事情。」
第二十二章:离霁
既是此事,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重逢这些时日都没听他提起,我满以为他忘了。
转身,即看见秦歆樾那好整以暇的哂笑,不舒服的感觉爬满心底。
「中原武林的孟盟主那儿有一样秘籍,你去替我弄来。」
「当时可约定过不能是违反仁义之事。」
「我只说要你弄来,又没叫你去偷去抢。」
我噎了一下,自暴自弃地问,「那秘籍是什么。」
「好像叫做梅庐宝典。」
「梅庐宝典?」我皱眉。
阮缃融凑近我耳边小声说,「梅庐宝典是武功秘籍,相传练成之后将天下无敌。它与龙纹珀,玑缘璧,并称为江湖三
大宝物。据闻,聚齐三样者,可以得天下。」
竟有这等事!
小声又问,「龙纹珀是什么。」
阮缃融抚了抚额头,一副“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相传那是一枚嵌着龙鳞的琥珀,不过只是传说,真正见
过的人无几。」
我一跃而起,愤愤地将手指对向秦歆樾,「狼子野心,你居然企图染指天下!」
他笑得无辜,「琤儿为什么这样说。」
「当初你会出现在九华山,一定也是为了这梅庐宝典!」不想后来被寐莲教搅了局。
冥思了半晌,他说,「不完全是。」
「玑缘璧是在你那儿吧。」我继续冷然逼问。
他笑容一僵,没有回答。
「你与寐莲教是什么关系!」
他把头瞥向另一边,「寐莲教暗杀了我父王,逼死了我母妃。」
哎?!他……说什么。
确是不得了的事实!
不止是我,阮缃融亦是满眼的难以置信。
原来过去叱诧风云的苗王赫蒙竟是为寐莲教所刺,大约和那灭我家门的大魔头脱不了干系。
「就是这样,东西弄到了,届时我来取。」说罢他便走了。
等等,不对呀。若是如此,应当是他视寐莲教为仇敌,而那日情形,分明是大魔头恨他都来不及!
我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追上去,哪还找得到秦歆樾的踪影。
还有,至少告诉我该怎么出去吧!
看来秦歆樾已达到了目的,机关之类的东西竟再没有出现。
我俩人顺着回廊一直往前,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居然又走到了头。这时想来,方才路径的墙壁上定然在何处隐藏了机
关,不然秦歆樾怎会恍地不见人影。
正思度着是否要回去沿路寻找,阮缃融却突然惊呼,「林琤,你看那个是!」
我蓦地抬头,才见这顶端的墙壁上纹着一只黑色猛兽,那图样恰如秦歆樾背上的,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于此同时,猛兽漆黑的眼睛陡然一亮,每笔轮廓齐齐喷射出赤橙色的火焰,忽而一转,大片蔓延。
骤然一痛,红光乍出,我捂住左眼蹲下,刺痛钻心。
阮缃融大惊,连忙扶住我的身子,「你怎么了,林琤,林琤!」
整个儿左颊也似乎被焦灼着,炙热与困顿的感觉同时袭来。
周遭的事物摇晃作无数个,眼睑越来越沉重。
在阮缃融渐变得愈发惊骇的目光中,我失去了知觉。
再醒转时,我已回到了靖边王府上。
初尘就在我的枕边打着转。
据说那之后,墙突然从中分开。这才知道,原来这出路是峭壁,下面是江流。
正当阮缃融犹豫不定时,身后洪水涌至,竟不由分说将我二人冲下江里。恰逢靖边王派人四处找寻我俩,这才获救。
上官琉璃就站在床边,一脸的复杂,看样子是已然知晓我们是谁。
自觉身子并无大碍,因而执意坐起身子。
不由询问苗疆现今情况如何,被告之我朝八公主已嫁了过去,至少两国形成了表面上的交好。不由得谓叹,八公主注
定成为赵蕈麟统治下的牺牲品。
待其他人都出去了,上官琉璃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你是林琤。」
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
「我是林琤。」
「你……认识大哥。」他咬住下唇。
我苦笑,何止是认识。
「大哥,他还好吗。」
「算上今日,我们已有两年未见了。」
原来已经这样久了,我十九岁。
桃花凝露杏倚云,花院望星辰。尘土一杆南华梦,簪缨上苑春。趿履谒空门。
后来,都始终铭记着上官琉璃的那句话。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留下来当靖边王的是他,今日才与我相见的也是他。
可是他还说,「林琤,能和你遇见真是太好了。」
竟是认真的,林琤却无以为报。
如果这只是悸动,那么由我亲手掐断。
他的手探向背后,又缓缓伸至我跟前。手心向下,攥紧的正是那日在街上被他抢先讨走的项圈。
他闷声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找机会给你……」
滞愣片刻,我的目光不自然地转向窗外。
「哦,这个。我即要回京了,应该不会再来苗疆,所以不需要了。」
他霍地抬首,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折射出大千世界。
月下,一人负手而立,花落人头。
我推开门扉,他至于我跟前站定。
阮缃融衣衫未合青丝飘散,看上去似睡下了又起身的。
「林琤,不要再接近那个人了。」
「哪个?」
「明知故问。」
「……」
见我沉默,他敛容道,「你就非去不可是吗。」
「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接近真相。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晕倒。」
只要提起那日,我自是哑口无言。
却叹一声,「不是我要拦着你,只是当日你那样子,自个儿是看不到了。」
「我的样子怎么了?!」
他十分伤心似的摇了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翌日,日上三竿。
京城的马车终于开到,也带来一张圣旨,招上官惊鸿之女上官扬絮入宫,封为贤妃。
上官惊鸿叩谢圣恩,老泪纵横。
于是,我与阮缃融随着马车回朝。
临行时分,上官琉璃孤自站在枇杷树下,远远的寂寥。
谁人会知道那风姿,竟是日后再也不能得见。
转眼又黄昏,古道西风瘦马。
断肠人,天涯。
第二十三章:萧索
回京之后,来不及休息即得去养心殿复命。
赵蕈麟见我仍是顶着丑面回来,不由得疑窦现于其形。
我叩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
赵蕈麟颦眉道,「想不到苗宫地下竟存在那样的组织,日后必成大患。」
不待我回答,阮缃融抢先道,「启禀皇上,臣认为尚有未雨绸缪之法。」
「哦?快道来听听!」
阮缃融恭恭敬敬地屈身,「不知皇上是否听说过江湖上一个传言,聚齐三宝者可以得天下。」
赵蕈麟冷笑,「朕的江山岂是这些旁门左道能够撼动。」
「皇上息怒,那些均为江湖传言不足为虑。只是据臣所知,寒食宫也在暗地里争夺江湖三宝,企图利用谣言蛊惑人心
。」
闻言,我不由看了阮缃融一眼,他竟视若不见。
「因而臣以为,我们应当先下手为强,令江湖三宝为我天朝所用。」
果不其然!
阮缃融啊阮缃融,你就这般煞费苦心地与我作对么。
「阮爱卿,关于江湖三宝有何线索。」
「回皇上,龙纹珀难求,玑缘璧失散,目前只知三宝之一的“梅庐宝典”尚在中原武林盟主孟宥庭手中。」
我连忙道,「请皇上明鉴,三宝之说纯属歪门邪道,不值得我方为此劳师动众。」
赵蕈麟看向我,居然微微一哂,「林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臣,万死不辞。」
啊啊啊,什么叫自作自受,今次就是了!
出了养心殿,我不理阮缃融一人走在前面。
阮缃融似也不急,兀自挑着牙缝儿,「喂喂,走那么急干嘛,作死啊。」
我突地转身,食指气势汹汹地撇向他,「爱上哪儿呆着去,求您别再坏我大事儿!」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俯在我耳边轻声道,「嚷那么大声作甚,你想让全宫的人知道你投敌叛国吗。」
「你!」我干瞪着眼睛,对着他还真是无话可讲。
我只是一个下棋的,两年前我连一个下棋的都不是,为嘛这千事万事都非得牵扯上我。
柔荑般的莲手抚顺着我的前胸,「消消气儿,届时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我满是不信。
「别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我眼里,他有那么一丝故作神秘。
此时,今年的殿试开始了。
那是全天下的文人实现梦想与抱负的场合,人们趋之若鹜。
不想竟遇故人。
我兜着干粮袋在殿外打转,惦记着他那一副荏弱削瘦的模样,可千万别在里头吃不消而趴下。
过了午时,朱门大敞。
成群结队的考生穿着一模一样的宫服蜂拥出来。
我远远扳着人头数,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然后,一抹淡香。
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清逸如兰,整个儿人端的别致。
他姣好的唇形犹自带笑,轻唤我的名字。
「林琤。」
我赶忙迎上去,「你可算出来了,饿了吧,快吃点东西。感觉怎样,能上榜吗。」
他只微微笑道,「或许勉强可以。」
只是勉强吗。
暗暗地我不禁有些失望。
他日,全京城内张榜提名。
锣鼓喧天,人山人海。
一人坐在白马上,满街行走。
全城的老百姓都不会忘记那天,那清浅的笑颜。
红榜黑字的喜榜上,最上一排大字赫然。
新科状元,杜若。
出宫门,向左转。
要与我一同去九华山的人就在那里等候。
我只身牵着一匹枣红马,这次不比过去,只求兵贵神速。
前方一株梧桐,一方池水。
一人坐在池旁,兀自饮马。
只看他侧影,我已愣住。
阖眼,手抓住衣襟隐隐颤抖。
阮缃融,这就是你送我的那件大礼吗。
那人是寻常的装扮,一身蓝色锦服,青丝绾起,一把折扇,一枚香囊,一方官佩,两把梅花络。
我垂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那净白,正是两年前的那件。
其实在他面前我一次也没有穿过,当下已不由得涨红了脸,只盼能立马回去换下这身。
他却有预感一般的回头,看到了我,「林琤?是你吗。」
我再抬起头来已是逐颜笑开,「上官,好久不见。」
他望了眼梧桐,「是。」
路上他依然话不多,一如过去那般。
起初,我跟他讲赵蕈麟,讲苗疆,讲新科状元。
他凝神听着,又好像没有。
后来又讲靖边王。
他一滞,却说,「我九岁那年离家,后来进京,家中之事已然不记得。」
于是我便不讲了,两人一路沉默。
九华山下,浮云楼前。
孟宥庭站在最前,身后依然是旖旎一片。
会选这最直接的方式并非我与上官珐琅所愿,只是孟宥庭已事先得到消息,早在此候见。
他颇有风度地抱拳,朗声道,「上官兄,两年不见,别来无恙。哦,对了,上官夫人也是。」
一阵恍惚,一阵瞠然。
那记得两年前的闹剧,却于此时经人提起。
再看上官珐琅,竟是无异。
我一脚踹翻浮云楼那门前石像,「少废话,本大爷是为梅庐宝典而来。」
孟宥庭笑道,「夫人还是那般……热烈啊。」
我身形不稳跌倒,气血冲顶。
不待我动作,他续道,「不知还否记得,当日山上那盘棋以及那赌约。」
会忘才见鬼了呢,莫非你还想再来?!
我皱眉,「不来了,打死也不来了。」奶奶的,当初就又亲又搂的,老子可不是女人。
「别忙着推搪如何。不若你我换个赌局?」他眯起一双很亮的眼睛,「如果我输了,梅庐宝典拱手相让。」
听到这话旁人一片哗然。
有如两年前九华山上那一刻。
已有人贴近他耳边小声急道,「盟主,那家伙厉害着,请三思啊!梅庐宝典万万不能让!」
蓦地抬手,各路声响均被制止。
他一字一顿,「倘若你输了,从此,你林琤就归我孟宥庭所有。」
第二十四章:芸芊
远处缥缈楼台,隐隐汀州,湖水湖烟,画船款棹。
山上浓淡峰峦,高低杨柳,远近桃花。
以天地为所,一把石桌,两扇竹席。
中间一只紫云鼎,暗香氤氲,薄烟缭绕。
旁边一方青石,搁一枚刺绣手帕,梅庐宝典就置于手帕上面。
一个“请”的手势以后,各自入座。
等待结果的人群,连同上官珐琅,都尚在不远处的流觞亭中,却不能靠近干扰棋局。
孟宥庭欺身,我出手在挡,怎能再令你亲到。
他不以为意,只是绽放一抹清淡地笑,很是盎然。
「我们开始吧。」
首先自然是决定先手。
「是我执黑呢。」孟宥庭以手指轻叩石桌,看上去似乎已胜券在握。
「我也不会输的。」我亦是微笑着,只可惜不能像他那么好看。
「……十七之五。」
「十五之十一。」
「七之十二。」
「左上角,小目。」
「五之五。」
「十二之九。」
「……」
已进入中盘,孟宥庭依然延续了他稳健的棋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应付的绝对说不上轻松。
我摸了摸下巴暗自排着阵形。在此用“粘”的话,可能会破坏棋形,不利于后盘延展。故技重施呢,孟宥庭定会比上
次愈发警惕。倘若他不中招,我的败局将无法挽回。等等!这里的棋形是……或许可行!不如,这么办吧!
折袖,捻起一子,落下。
抬起头,却见孟宥庭正目不转睛地看我。
心下咯噔一声,有什么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的棋艺如今怎样。」
……吓?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反复地编排你我的那局棋,总结我究竟输在哪里。」
原来这人竟是棋痴吗。
虽然对弈开始之后,我便没有张过口,他却犹自说个不停,「我,不会再输了,不论对何人,不论用任何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