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很明确了,当年徐志摩在剑桥游学了两年,那可是近代以来所有诗人,或者湿人的楷模。游学干什么?也就
两边领钞票,混日子,泡妹妹——至于学术任务,他哪有啥学术任务!另外,你不是被公认为李敖的接班人么!好好
和李先生之子讨教一下嘛!
然而,他的脸上又流露出了那种痛苦的、彷徨的表情:“嗯……可是大陆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对他说:“话说,今天这类集会,你以后不去就行了。”
“啊……可是我在台北的时候,每天都是这种活动……每周,每个月……从台湾各地赶来的青年……”他皱着眉头说
,“我们的想法即使不一致,也很开心。”
“那是在台湾……”我苦口婆心地说,“阿智你有没有发现大陆的学生和台湾学生不太一样?大陆学生其实不关心政
治的……再说集会,你们台湾文艺青年的集会,不管是蓝营绿营,当局都是不管的,是吧?媒体还能报道。”
“……”
我看着他,后面的话就不点出来了——不过,他好像还是没听懂。
渐渐地,窗外就开始下小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他茫然地扭头看着窗外,一杯喝了又一杯——并不是什么上档
次的好酒,但一定是台湾没有的。北方酒一贯比南方性烈,喝得多了,人就开始醉了。
我发现他的轮廓其实很柔和很柔和,就像没长大的孩子——日本那边的少女偶像们,一个个都是这种脸。可是这种脸
也是最不经岁月的,比如十六岁出道的少女,前两年看上去还青春活泼,十八岁一过就迅速的垮下来,老得甚至好像
超过三十岁……卿本佳人,非是美人一瞬,实是贵圈太劳心,催人老。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三俗,资格不够,比如到现在连本实体书都没出过……可是后来我很快变得有名了,虽然不是很
有名但却也血雨腥风了一把,不至于饿死;我还参加了那样多的活动,招来那样多的话题,甚至获得那样混乱的爱情
,这一年以来,想想都是一场幻梦。如若放在今天,有人拍到我和这位最负盛名的诗人一起吃饭,即使一个是三俗圈
一个是纯文学圈,一个是卖腐卖肉卖八卦一个是炒政治起家的,有这样多不一样,大家除了在感叹“小黄瓜你又乱勾
搭人了!”之外,恐怕也没什么疑问了吧。
很简单,贵圈总是催人老的。
他喝得迷迷糊糊的,虽然和我才第一天见,却丝毫不防备我。他歪着脑袋,像是作诗一样感叹道:“大陆啊——大陆
——以前它就是我的一个梦,来了以后才发现……也是我的一个梦。”
我随便应道:“众生皆在梦中,你也继续做这个梦吧。”
他撑着眼睛慢慢抬起头来,神情空茫,嘴角扯出有些狷狂的一笑:“我并不是大陆移民后过来的——我是土着民,我
外婆从小住在寨子里,我母亲可能身上还有日本血,谁知道呢?他们问我,你是不是国民党南渡时的后裔?我说不是
,我只是个土着。他们都很惊讶——可我是中国人啊!我们家对面那条街上住着一个老人,他一辈子也没说会闽南话
,选屋子的时候非要选朝北的,天气一旦开始下雨他就犯关节痛,可他就站在街边磨他那把破旧的枪,枪声混着雨声
,模模糊糊的……他对我说,我是中国人啊!我是江苏徐州人!怎么就成了台胞呢!”
说着说着,他有些激动了,拍着桌子力气不大也不小地说:“我是中国人啊——”
自古文人多敏感。我被他说得也有点泪目了,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直说道:“你这样想,其他人未必这样想……不
是吗?”
“是……你说得对……”他趴在桌子上说,“有人觉得自己是台湾人。有人觉得自己是日本人。有人觉得自己就是中
华民国人。有人根本不在意所属,觉得自己就是金门人或者彰化人……尤其是金门人,两边都不管,两边都不是。有
人根本不关心自己是哪里人,只要活着就行。历史那是什么?重要吗?我们为什么非要统回去?对岸那边人才这么想
……”
我慢慢地,给自己斟过一杯酒。
“……对岸组团旅游开通的时候,很多人,连大陆话都听不懂。如果不是我从小看大陆电视节目……我也不懂……明
明都是汉语!那些游客非常亲热,走到哪里都说哎呀以后来大陆玩,反正都是一家人……大家都很震惊,震惊他们那
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他们也就那么一说,”我无不抑郁地说,“你们别往心里去——中国人喜欢说客套话。”
“不不不……我不是说邀请大家去大陆游玩……是说,反正都是一家人。很多人觉得惊讶啊,我们几十年都没见过,
怎么突然成了一家人?再说,就算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该商量一下,讨论一下才……有的人就直说了,谁和你们
是一家人!哈,北佬。”
“你们别往心里去……”我内牛满面地说,“他们就那么随口一说,真的。你知道随口一说是什么意思吗?”
“是吗?”他撑着手臂歪头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头又转过去了,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大舌头:“我小时候是看吴浊流
的书长大,我总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该承担起什么责任……台湾哪里都乌烟瘴气的,大陆却发展得那么快,那么好
……我一直想来看看。大陆的什么都像梦一样……我来的第一天,就有她送了我那束花……”
我转着酒杯低低地说:“其实她也是你的一个梦,我也是。梦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我应该说狠一点,比如“大陆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百合子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但是,怎么说呢,
我不能直接刺伤这个年轻人。
“是吧……”他有些伤感地说,“以前一直有人说我太简单,太天真……”
我抑郁地看着他,决定还是把话题转向重点——“你的普通话是不是百合子教的?”
他的神情又变得更为梦幻起来了,好像沉浸在回忆中一样:“是啊……她带我逛校园。很多很多的空教室……她在黑
板上画音程图,说你要发音发标准,不用说台湾腔……我教她说闽南语。我妈一直说闽南语的……她竟然会说一点点
……最重要的是,她肯听我说……她听我说了那么多,安安静静的……台湾很少有女生愿意听我说,她们宁愿去做头
发,化妆,逛街,听到政治和文学两个字就烦……我一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又喜欢看我的节目……我说了很多很多,
她也像你这样告诉我大陆是和我想象中不一样的,可也没有嘲笑我傻。”
其实你是挺傻的。我在心里说。
“我来北京——来了快一个多月?这里比我以前留学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他迷惘地说,“小黄瓜,你觉
得大陆是什么样的?”
我看着他。我很想说一句,其实你这样的青年,大陆只怕早就绝种了。从上个世纪初那些留学出去的热血青年开始,
到四十年代在延安的那些青年,然后是六七十年代,甚至二十年前,十年前——太傻了,太天真了,他们早就把血涂
在地上,给聪明的后辈以前进的路。他们总是怀着某个热切的愿望,看到无限多的苦难和伤感,把另一片热土视为自
由幸福的应许之地,他们在梦中美化了它们。实际上你们爱的根本不是大陆,而是自己的幻想。
窗外车来车往的。我憋了许久,才望着雨帘说了一句:“我们在大陆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你和百合子发展得怎样呢
?”
“她?”蓝智茫然了一下,带着醉意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留下,也不知道我要不要回去……我给她打
电话,但是她一直不肯接。”
我开门见山:“阿智今年多少岁?”
“呃……二十九。”
我站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阿智,回去吧。台湾其实是片幸福的土地,能培养出这样的你,到二十
九岁也这样——回去吧。酒冷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在此刻,我彻底站在了百合子这一边。有人就是能不靠谱到顶点,这样的人恋爱,其实也是爱着自己恋爱中的样子和
状态罢了——但我其实没资格骂他,因为所谓艺术家都是一个德行,靠投入虚无的恋爱来激发创作的热情。
我把这位诗人扶好,扶到路边,喊了一辆计程车。下楼的时候他还在茫然地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觉得我也喝多了,所以喷着酒气干脆地说:“因为你爱的不是她,而是你脑补中的她。你爱的也不是大陆,而是你
脑补中的大陆。她只是你脑补中完美大陆的化身……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完美的东西,有了艺术家,就有了脑补,所以
就有了完美。真爱大陆,就会连它的所有缺点也一并热爱……你做得到吗?我做不到。”
我把他塞到车里,他看起来有些清醒了,怔了怔,一双少年的眼睛烟波浩渺地望着我——擦!我能理解百合子情动之
下和此人搞出了人命的原因了,就凭这双眼睛,这双少年的眼睛,内陆人必然会喜欢这种眼睛,只有海边的少年才会
长出这样自由又充满爱情的眼睛。
“我到底是哪里人?”他问我。
我轻轻地答道:“你是亚细亚的孤儿。”然后啪一下,关上车门,望着司机绝尘而去。
我站在小雨中转过头,觉得自己也怔怔的,有些不清醒……文人们其实不能在一起买醉,不然总会谈女人,谈艺术,
谈人生,谈政治,谈到最后便是一场大梦,半生皆空。有的人就是太简单太天真,可是长不大难道不是一种幸福么?
我回望了一眼饭店——这家店是汉产招牌店,起的名字倒好,“艳阳天”。只是那大字金闪闪地亮着,空中却在下雨
,有些不应景……就像刚才我们点了一桌子菜,却光顾着喝酒。
我叹了口气,从路边招牌下慢慢地走,终于拨通了百合子的电话:“——喂。百合子,你真要把小孩生下来?”
她果断地说:“我早就下好决心了。”
“可是蓝智说也许他有日本血统——”
“你怎么知道!”她竭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了!你干了什么!”
“别激动!孕妇不能生气的!对小孩不好!”我恐吓道。
“……哼。好吧,你知道就知道了吧。”她不耐烦地说,“反正你是瞒不住的,我觉得小孩的父亲是谁没什么大不了
的,他只是我的小孩而已。”
“嗯,我也这样觉得。”我由衷地说。
“哟?你转性了?”她惊奇地说,“你不是一直坚持着传统观点吗?”
“我现在也觉得了,”我内牛满面地说,“其实一家三口,只是最符合政府管理的体制而已,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婚
姻的,更何况有的人自己都没长大,更不适合做父母……”
“Nice!”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爱不爱这个诗人?”
“爱啊。”她用一种慈母般的,梦幻而温柔的语气说,“谁不爱诗人呢?他还有一双大海的眼睛,又忧郁,又深情…
…谁不爱这种生活呢?我现在觉得很淡定,很幸福……怀孕的幸福是你们一生也无法体会到的,当然你可以去同人区
看看标有你自己名字和生子这个标签的文体验一下……我有一个自己的小孩啦。我爱诗歌,也爱生活。我的孩子是我
的延续。没有未婚先孕的女作家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
“卧槽!”我内牛满面地对着电话喊道,“你又阉割掉多少人的人参啊!擦!”
电话挂了,雨渐渐的又没了——其实这个季节,很少有这样的小雨,仿佛江南杏花断桥边的情调一样。
我终于解决完这件事了——可是解决完,我只能说一句,贵圈真乱。
你们知道,我们这种调调的作者,内心总是苦大仇深,无比忧虑。我们总是对对岸充满了一种悲壮的痛惜的感情,这
种感情从小时候的好奇到在学校读书时填鸭式的公式思维模式灌溉,最后变成青年时代的现在这样。万里山河,故人
长绝。
所以百合子和蓝智,我一点都不能指责他们谁不对。他们一个爱上自己脑补中的亚细亚孤儿,一个爱上自己脑补中的
大陆母亲,最后在怀着美丽的脑补梦境分开,唯一的差错是有了一个并非脑补的小孩。孩子当真无辜。
我抑郁万分。其实我觉得我有点羡慕蓝智——羡慕他可以一直那么天真单纯。恐怕只有对岸的土地才能培养出那样的
灵魂。如果韩笑长在对岸,只怕不会比他差…… 可是如果韩笑能早一点去四处看看,比如像他飞来大陆看看一样飞
去台湾,只怕早就幻灭地抛下脑门上的敏感词敏感词和敏感词,大笑三声,出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只谈风月,不
论政治,就那样一日长大。
而我呢?我其实并没有经历什么刺激性的幻灭事件。我觉得我就是一颗草,那些比我闪耀比我坚定的人走向哪里,我
就跟向哪里。他们的灵魂那样闪耀,我不过是镀上了他们的一层镶边……可有人便为这镶边而惊为天人,从此深深爱
我……他们爱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脑补罢了。
比如……如果没有韩笑,我会变成这样一个还在写文的人吗?
世上总是没有如果的事。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我掏出来看,小小的雨丝洒在屏幕上:
【大强哥 2010年01月14日 13:56】
【听说你回去了,事情解决了?】
我抑郁了好一会儿,慢慢发过去一行字:【是啊。我觉得小孩很无辜……明明父母都是脑补帝。他们本来没打算要小
孩的。】
我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只是他很快回了一条信息:【只要小孩有被充分地爱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