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病?!我看你又瘦了一圈!”
我爸赶紧说:“是啊,要注意身体啊。”
我彻底被打击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只能绝望地说:“你们去吧……你们快去吧……我没事儿,你们放心好好玩儿,啊
。”
我终于艰难地把我妈送走了。但我心里丝毫没能轻松一点。正如我妈这个人的存在本身一样——她总能把她周围的人
弄得非常紧张,尤其是我。小时候我为此十分焦虑……哦……我小时候……
我想起来我妈戳着我说“我真担心你是同性恋!”在我小时候也有一次。那时候是因为我在家里看偶像剧……我都忘
记是什么片子了。我妈戳着我说“你怎么喜欢看这种片子!低级趣味!”——我被她戳烦了,就随口说了句“男主演
很帅啊。”结果她大惊之下大喊道:“什么!你不喜欢女明星喜欢男明星!你是同性恋!”
现在看来,我妈真是够烦的,每件事都是这样。她以偏概全和扣大帽子的能力完全继承了文革的一切传统——小时候
我和她吵架吵多了,便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闷声不语。有时候甚至会绝望的想,如果当时武斗的时候,我们一家都
被打死算了,也没有后来的我,也没有这么多忧虑了。
可是,她给我的影响却又是那么悲哀地大。比如我不能真正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不能写那些群众喜闻乐
见的低级趣味,即使写了也做不到喜闻乐见,即使做到了自己心里也看不起自己……我悲哀的是,我又没能继承家族
中所谓的那种清高的知识分子传统,又不能毫无怨言地三俗黄暴下去。我两边都不讨好,时代也不允许你做成超出两
边的人,不过是顶着一张比我五十岁的母亲还弱的身体,自暴自弃着做一个可耻的人罢了。
她最终又说对了——我可耻的成了一个基佬。唉,怎么办?我真不敢和她说。
我越想越抑郁,坐在一桌菜前连动都不想动。倘若此时窗外下点阴雨,衬着点幽暗的心情,再望着天色慢慢暗下去,
天地沉寂——那也是一番美景。可是当然没有。我又不是武侠小说中江南杏花烟雨中的侠客,不能心情阴了便阴雨连
绵——这里是北京,太阳干燥无比,幸亏没有沙尘暴。
不知过了多久,于秀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呐,怎么还一个人坐着啊?”
我恍惚回过神来:“啊——你和你男朋友要走了?”
“是啊。”她甜蜜地望了望结账台处的人影,“我和他快结婚啦。”
“真的!”我衷心地说,“恭喜恭喜——也是做媒体的?”
“不。”她摇摇头笑着说,“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住我对门的,不是圈里人,是科研所的……我走啦,有机会请
你喜酒。”
“一定去!”我忙说,“对了……你真不知道Lena离职后去了哪里么?”
“Lena?”她茫然了一下,又转过了脑袋,答道:“这个真没印象了……她没说,人就这么消失了。整个北京传媒圈
好像都没见着她了……估计是回老家结婚了吧。”
消失……
回老家结婚……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慢慢地对她勉强笑了一下:“好啊,以后再见。”
“嗯,再见。”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身上难得地流露出一股子青春洋溢的气息——我无边感叹,刚要喊服务员把
剩下的饭菜打包回家,却见一个人走到我面前,面容大半掩映在墨镜之后,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笑容也是淡淡
的:
“林先生?林先生竟然一个人么?”
我心跳一轻,抬起头赶紧笑着请此人坐下:“哟……人生何处不相逢,陈先生……啊,大明星!坐,坐。”
番外:灰衣人的故事上
如果说贵圈存在一种宿命的传承的话,Greyman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封笔不写,就像他的前辈陆衡一样。
有一种情结叫做封笔情结,部分作家有,他们希望对此转移对艺术才能的流失、对生活的绝望和种种艺术本身带来的
巨大负面情绪——他们弃笔转行,转向了广阔的外部世界。而另一部分作家,当他们无法面对绝望时,他们走向内心
世界,并产生强烈的自毁倾向。
作家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也是最痛苦的一部分人。有的人身处喧嚣,内心却是极致的寂静,陆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彼时Greyman还不是后来的Greyman,他只有十八岁,脸上青春的痤疮暗暗涌动,在深夜里搔得人发痒。外部世界进入
了风起云涌的新世纪,他却只能呆在学校里读圣贤书。
那是2001年,那时候,互联网刚刚起步。每个中国人上网都要拨号,在黑灯瞎火的聊天室里浮游,犹如深海里的鱼。
人们在网上见了面,无比新奇,纷纷称对方为“大虾”——这个称呼不知道断代多少年了。
陆衡的名字很好听,就像某个武侠小说中的男主角。是的,其实他就是写武侠小说起家的。
那时候最强的论坛是金庸客栈。金庸客栈出过多少神人,有的至今活跃有的早已散失在天涯,有的相约一生之盟最后
分道扬镳不过一场空梦……无论如何,金庸客栈是整个中国文学史都不能抹去的重要一笔。
承接80年代的武侠狂潮和90年代的余温,互联网刚兴起的时候,网络文学很是盛行了一段武侠——在这武侠里又迅速
地扩展出了很多种,各类同人,奇幻,玄幻……年轻的文学青年们在网上看得如痴如醉。
陆衡早些时候年写了第一部小说,武侠的,不长。
你们知道,今何在只能有一个,不是所有人都一出道便光耀整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出鞘利剑般的灵魂,即使是
后来框框台柱的糖炒栗子和他的好基友傲天大大,当时在神人林立的金庸客栈也不过籍籍无名。
有人看陆衡的那部不长的武侠,赞叹字里行间仿佛看到剑气凛然,雪落梅花。但并没有太多人看,那个年代神人太多
太多了,这样描写冷兵器时代的故事也太多太多了……抛去文笔不论,很多故事甚至至今都是一个样儿,为情所伤的
痴男怨女,求神兵利器而不得的痴男怨女,林立的江湖派系和恩怨,获得了超出众NPC之上运气的主角。所有的故事
,写来写去就是那样,非是读者不愿再看,而是武侠的时代真的早已没落了。
与其说Greyman的前辈陆衡看到了这一点,或者说后来领着大家搬去清韵并说着“武侠没有未来了”的江南大大看到
了这一点,倒不如说是所有人的老前辈金庸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亲自把自己的时代推向高潮,又用《鹿鼎记》彻底
终结了那个时代。
后来有人说,文艺男青年的结局就是,流泪,自way,做gay,犯罪。
写武侠小说的文艺男青年的结局就是,流泪,自way,做gay,封笔。
陆衡在2001年写了当时的第一部玄幻。是玄幻,不是仿西式的奇幻小说,不是勇士大战恶龙,不是打败魔头去抢公主
……是真正的玄幻。有人说陆衡为中国网文圈的玄幻小说彻底开好了前阵,Greyman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开了别人的,
只知道他肯定开好了自己的。
是的,你们猜对了。Greyman后来的笔名,叫做灰衣人。
彼时他连保存网页都不会,却还记得自己在早期的网吧潮湿又燥热的小空间里,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上的小字的情境
。还有几分钟就上自习了,要怎么快点看才好?可是偏偏又不能看太快,这样的文谁都羞于看太快,他以前从来不知
道电脑有这样神奇,你竟然能看到这样的文字,和所有杂志书本上的作品都不一样——
灰衣人当时多么纯情啊。十八岁的少男最好骗,十八岁的少男最咸湿。他们胸中有着翱翔七海的野望,却只能束缚在
拥挤闷热的自习教室里,在黑暗的寝室里看着白浊的液体从指缝间流过。你以为爱是什么?爱就是一场幻梦,只要你
给他们造好了梦,他们就会奋不顾身地爱上你。
Greyman深深地痴迷着陆衡,在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那部小说《万骨山河》,连名字都起得有些别扭,可是
美,是真美,美得上穷碧落下黄泉,红尘紫陌不相见。
他把每一个人物都刻在桌子上,每一个人都是影响他日后写作生涯的影子:
天界太子凤城;
为拯救天下苍生而奔波的天镜者流方;
魅惑众生的狐主苏凭之;
有着魔帝之躯却一心要做个平凡人甚至求仙的阿骨;
看破虚空,无悲无喜的死神重华;
尊贵骄傲的龙族少主敖烈;
……
……
……
你们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没错,那就是这个故事里,没有女主角。
可怜的Greyman还没发现这一点。他以前从没看过这样的小说,看过了它以后也再没看过别的,什么是初恋?这就是
了。再也没有什么小说能这样打动人的了,恨不得在网吧里把每一个句子都抄下来,每一个网页上浮出来的字码,都
是那书中无限红尘里开出来的彼岸花。
他不知道一部标准的男性向的小说是需要一个女主角的,就好像大话西游里也总要有个紫霞仙子。如果没有女主角,
起码要淡化女主角,而不是用几万字几十万字去写男主角们在拯救苍生和毁灭世界的过程中的恩怨纠葛……但是这部
小说连淡化也不需要。
十八岁的少男心,纯情得像一首诗;他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终于看明白了这篇文。
如果十年后有人发出这篇文来,一定会有人以为作者是女人。
但其实这些也不重要了,因为他再也没能看成这部小说了,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他吹着网吧里巨大的电风扇,吹得迷
迷糊糊的,把练习本摊开用圆珠笔一边看屏幕一边抄着屏幕上的话,那是一个非常惨的情境,前几天正好连载到此处
,依旧是男主角们的恩怨纠葛,太子凤城手持长剑脸色苍白,站在诛仙台边,颤抖着问苏凭之: “他……真的恨我
?”
——苏凭之眼中翻涌,缓缓地说:“太子殿下何不将此剑再近一寸。吾死不足惜,唯有流方心愿未了,此事毕,便再
无遗憾。”
突然,他抄得手有些酸,忽然觉得应该扭一扭脖子,转转脑袋——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少年猛地转过头
,赫然看见自己的班主任站在身后,铁青脸色,满眼恨铁不成钢。
距高考还有94天。
于是完了,什么都完了。那年头的学生都纯情,不像今天寝室就是网吧,一旦有人去了游戏机室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学校的通报和警告,同学的指指点点,父亲的失望倒都没什么,只有两样,一是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撕了他的那
个本子。
同学们不敢看他,他把指甲卡进肉里,听见讲台上说“有些同学现在心燥了啊——成天看一些不三不四的——”只觉
得满身都是耻辱。
母亲则一直哭一直哭,哭了有好几天。她有点神经衰弱,儿子要高考,仿佛是要上刑场般的大事。她跪在他面前哀求
:“你不为我们想也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还有多少天就高考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上网,还看闲书——
小说有什么好看!你物理化学复习了吗?你要堕落到和你表妹那样只能读文科的一样吗?你下一步就是谈恋爱抽烟喝
酒,你知不知道!”
嗯,那个时候全国人民都瞧不起文科。其实母亲也是文科出身——当年考不上理科的;所以她更加瞧不起自己,一辈
子都在逼儿子念数学念物理。
他终于被她弄哭了。他跪在她面前发誓说不再想了也不再看了,绝对不会变成妹妹那样;他发誓说你们可以跟踪我上
学,我绝不再去上网了……
母亲抱着他哭。他浑身都没力气了,觉得被她摸过的地方,耻辱得恨不得每一块肉都割下来。
我并不是你的理想啊,他浑浑噩噩地想。
然后就彻底挥别网络,挥别陆衡。他每天上学那一段路,母亲都紧紧跟着。模拟考试的分数越来越高,老师一看到他
就会微笑,母亲一看到他就会把书包接过去,可他却越来越沉默寡言。
但是沉默寡言不影响高考。三个月后,考场之上,一局定生死。
又两个月后,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小县城,得以去到大城市的大学里,学建筑。这真是个神人辈出的好专业,据说混出
来以后吃穿不愁。临行前母亲殷切地看着,他一眼都没有回头。
报道第一天就让他吓坏了。
同寝室那个穿着板鞋的男生正赤膊着上身装电脑,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Greyman怔了一下,莫名觉得天有些怪,
身上显得更热了。那是他未来四年对铺的兄弟,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说:“学校好像不准我们买电脑——”
“嘿!”兄弟亲热地拍在他肩膀上,“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再说你不用电脑怎么交作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
Greyman彻底震住了。
此后的两个月里,他迅速地接受了巨大思想意识和价值观的冲击。
比如,政治课老师会在划完书上的重点线以后,啪一声合上书,对他们说:“这本书就是一套垃圾,编他的人也是这
样想的。我不希望教傻你们,实际上你们也是教不傻的——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再进行教条的意识形态洗脑没有任何
意义。我见过太多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了,小时候被灌输了很多自己也不懂就以为是理所当然的理念,长大以后发现真
相或者是伪真相顿时受了刺激,变得更加叛逆或者干脆仇恨体制。我不希望你们适得其反的变成一个偏激的人……这
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应该自己去看,自己思考,自己去懂。”——从此以后,每节政治课他们
都在看电影。
比如,他们竟然开设了风水课。老师告诉他们,原来世界并不是彻底唯物主义的,因为他们1996年就开设这门“对建
筑师很重要”的课了——国家安排的。
比如,他们的机房里可以自由自在的上网,白天黑夜都可以,自由得像一夜之间来到了另一个国度。老师把他叫到办
公室,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有一些同学因为以前没有用过电脑和网络,可能不太习惯——但我们希望我们每一个同
学都能跟上进度,因为我们是国内第一个用CAD软件作图的专业,这方面我们是要和国际接轨的。你有没有关系比较
好的同学,可以帮助一下你呢?”
兄弟在寝室聊天室里泡妹妹。他在那里发呆。最后,兄弟照例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儿!以后你不去机房就用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