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冒不起延误颁旨的风险,天雄军打开城门,挨个收了兵器与马匹,这才放人进来。
“咦?怎么和周大人的兵器那么像?”
“莫不成是京城军中的新潮流?改天也让府库打上一柄。”
“别乱碰爷爷的苗刀,摸坏了你赔得起吗?!”刚才大嚷的络腮胡子双眼快要瞪出火来,他恋恋不舍地转开目光,冲
赵正煊喊道,“小师侄,我师弟真在这?你莫要讹我,否则把你撕成两半!”
赵允让连忙压低了声音提醒:“郑大哥,之前不是约好不擅自声张的吗?你师弟有血案在身,周平现在已是身世清白
的朝廷命官。”
“我们这里谁不是背着几条人命?”络腮胡子不以为然,却还是在赵允让坚持的目光下让步了,开始嘟囔书生就是麻
烦之类的话。
赵正煊捡起话题,他对自己那个严师的过去好奇得很,一边观察小王爷的表情确定没有反对的意思,一边与郑师伯搭
话:“我师父也说过‘书生误国’的话。”
“嘿,谁让我教得好,那小子像我。”
见其余人都露出怀疑的神色,络腮胡子加重了语气:“你们别不信!小师弟进师门的时候只有那么点大。”他用满是
老茧的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他小腿的高度,“那时候他连马步都站不稳,最基本的招式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赵正煊问道:“那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络腮胡子的得意之色顿时变成了懊悔惋惜:“那年鞑子打草谷,师兄弟们带领村民抵抗,哪知有叛徒被辽狗收买,中
了陷阱,没几个人活下来。逃回来之后小师弟杀了那狗贼,被官兵通缉。”
“只要与朝廷讲清楚来龙去脉,也不用逃亡。”赵正煊觉得当朝也算政治清明,所以不甚理解。
“我那师弟可老实了,闹荒时候师兄弟每人每顿只有一个馒头,武功高他也不懂去抢,更何况是和昏官辩驳。也怪我
,老是和他说些官官相护的屁话,毕竟在道上混的谁会相信朝廷?”
“……”赵正煊开始怀疑郑师伯口中的人是不是自己师父了。
从发现这股山贼使得是苗刀开始,赵允让就格外留意那姓郑的大当家,特地让赵正煊与他对战,露出一模一样的招式
,然后打出亲情牌,理所当然地招安。
等周平听见钦差来了的消息,太阳已经沉了小半。
周平松了口气,他连在店铺门口当门神破坏生意的烂招都用上了,现在又有了皇帝的支持,相信不会出现不得不靠吃
尸体度日的情况了。
策马疾行,距离城门还有百步的距离,他一眼就看见赵允让了。
小王爷如今散发出的气质越来越难以被忽视。哪怕身处人才辈出的朝堂,依然有鹤立鸡群之感。
重逢的喜悦让心脏错跳了几拍,周平夹紧马腹,用力挥鞭。
坦白说小王爷是他最想见也是最不愿意在此时看到的人。
想见的原因自然不需多说,不想见的道理却有很多。因为赈灾是件高风险高投入低回报的差使:赈得好就罢了,若是
出了纰漏,那么朝堂和百姓甚至是上天的所有不满都会被推到他的头上。普通官员也许能搏个虚名,挣些升迁的资本
,而赵允让的身份,让名声成为祸患,亲王再往上升就是天堂直通车的VIP座位了。
周平脑袋里飞快地思索说服小王爷回去的办法,眼前忽然晃过一个影子,接着是凛冽的杀气。
“师父!”赵正煊惊叫出声,赵允让也是面部一紧,谁也没料到那络腮胡子会突然暴起夺刀偷袭周平。
猝不及防之下,周平狼狈地从马背上落下。
下意识地拔刀抵挡,映着刀光,周平对上那双射出凌厉视线的眼睛。
肌肉紧得发颤,周平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力气上的不敌,故技重施以压低重心的方式泄力,对方却像是早料到他的招数
一样,更是加重了三分力道,狠狠下劈。
周平慌乱地侧闪躲过,看上去很是勉强,然而在初见的下马威之后,后面几个招式对方都没有发挥出真正实力,像是
长辈保留晚辈面子似的相互拆了招式。
“小师弟,长进了不少啊!看来没有偷懒。听说都当上开封知府了,剿了不少兄弟的山头吧!”一阵善意的哄笑。
周平这才有机会打量那名大汉的相貌,茂密的胡子扎堆,挡住了相貌,即使如此,周平的身体仍然感到了强烈的熟悉
感,尤其是被揽住肩膀的时候。
武人特别忌讳身体上的接触,因为了解哪个部位最脆弱最容易招致袭击,所以往往会时刻警惕着,不愿与人靠得太近
。
显然,原住民与这个所谓的师兄很亲近。
周平用力挣了一下居然没能挣开,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让他撒手,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怎么讨得到媳妇?我寨子里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就是性子烈了点你怕是要吃亏。对了,
那劳什子王爷告诉我你烧坏了脑子?来来,跟师兄说说你有没有把粮食搞到手,哼,那些为富不仁的操蛋,要不要师
兄帮你去抢……”
有种性格叫做自来熟,它让周平第一次产生了虐杀的冲动。
“……想笑就笑。”衣衫不整的周平终于从师兄弟秉烛夜谈的噩梦中逃离出来,一脸疲惫和庆幸。
“噗。”嗤笑声的双重奏。
周平端起师父的架子瞪赵正煊:“没说准你笑。”
“咳、是,师父。”赵正煊败走。
两人含笑对视了一会,只不过一个无奈,另一个戏谑。
赵允让说了相遇的经过,从遭遇山贼到双方徒弟互相咒骂对方偷师最后冰释前嫌官匪和解:“我很高兴,能多了解你
一些。”
周平勉强笑笑。
“怎么了?”赵允让问。
“总觉得太巧了。”周平低语,若有所思。
“什么?”他的声音太轻,赵允让没有听到。
“啊,只是在发愁蝗灾的事。”周平敛下毫无实据的怀疑,换了话题,他粗略地介绍了陕州目前的局势和相应措施。
“算你走运,”赵允让一脸志得意满,在周平不解的注视下抿了一口茶,吊足了他的胃口才缓缓道,“你知道长得最
快的植株是什么吗?”
“野草?”周平耸肩,乱猜道。
“……错,是竹子,”赵允让把没事做的那三年全用来翻他爹雍王的手札了,简直是一部植物百科知识大全,“我爹
曾经估量过,竹子最快每天能长三尺(约合一米)。”
周平反驳:“可竹子大多长在南方,而且需要温暖湿润的环境。”
“的确如此,但不是所有竹子都这样,”赵允让摇头,以一种类似于嘲笑的亲昵口吻指出,“所以说你走运,我恰巧
知道某种竹子向阳耐旱,特别适合在北方种植。”
阔叶箬竹,每株高半米至一米,抗寒耐旱,越冬时叶片仍呈绿色,曾植于燕京(北京)护河堤两方。更幸运的是,这
种箬竹就分布在陕南(陕西南部)汉江流域,离陕州不过两天的路程!
为求稳妥,寇相询问了当地人确定的确有此等作物,才准许周平带领士兵去寻植被。他并没有对周平的方法抱太大希
望,毕竟植木防灾的做法前所未有,他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督促各县扑打蝗虫以及往田地撒放硫磺上。
担心留下后患,周平将赵允让一行人都带上了,其中就包括刚刚归顺朝廷的山贼。
“老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连挖土的都是救国救民的英雄。”有人灰头土脸地嚷嚷。
周平抬眼,看了同样弯着腰小心挖土的小王爷一眼,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一亩土地里大约有一万万到两万
万颗蝗虫卵,要是能把竹子种满一亩地,不知能救活多少人命。”
自此再也没人抱怨。
为了迅速看出成效,士兵们直接将箬竹连土一块运送到陕州。由于缺少移植经验,挖掘时难免会弄断根须,再加上多
少受旱季影响,种植下去能够成活的竹子不到六成。后来用每天半斗米雇佣了当地农人帮忙情况才有所好转。
然而,蝗灾并未因此而停止。
先是京城附近,紧接着京东、京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除了寇准所在的陕西一路,都遭了蝗灾。蝗虫铺天盖地,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就覆盖了长江以北半个大宋的天空。
只因不少地区的应对办法是当朝最时髦的建坛祈祷听天由命方式——数年前封禅祭天崇尚迷信种下的恶果终于砸下来
了。
据说一开始这种抗灾方式效果非常得好,马上就有各地的基层干部迅速上报:本地的蝗虫都不吃庄稼了,都在吃树枝
树叶。或者说当地蝗虫出行不利,被大雨给淋着了,死尸满地,多达几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坛表现尤其卓
越的蝗虫,它们居然“纷纷绝食,自行死亡”,大概是受到天子的感召畏罪自杀了。
听到噩耗寇准气得捶胸顿足,大骂皇帝昏聩官员奸邪,连夜写了折子,周平不知其中的内容是什么,只知道很快寇准
就重新回到了大宋的权利中心。
周平与赵允让抗灾有功,奉旨推广陕州经验,那些刚被招安的山贼,也有幸被赦免了往日罪行。
第三十七章:陷害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经过了十多年神灵灌顶的宋朝臣民们还有现实化的科技观念吗?
灾情终于瞒不住了,各地告急文书开始雪片一样地飞进了京城。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身经历过蝗灾的真宗撑不住了。那天,他正在吃午饭,突然间外面的阳光不见了,天地一片昏
暗,他连忙派人出去看,紧跟着不等回报,他自己也亲自走了出来。结果他看见天空中无边无沿遮天避日全是蝗虫…
…
等蝗虫终于飞过去了,皇帝依然站在殿外,木然呆立。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宫殿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不
吃、不喝、不语,宛如一个木头人。
一个声音在赵恒的耳边轰然回响,震彻他的心神灵魄。
“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
——这真的是老天爷的惩罚么?
这个念头让真宗迅速病倒了。
他的刘皇后,正式接收权利。
刘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撤回对赵允让的嘉奖,改下了一道问罪手令,原因无他,她要为儿子继承大统扫清障碍。谁
也不能保证真宗能够熬过这次劫难,若平安无事,则朝中势力依旧,但若是不幸驾崩,那么保得陕南一路声望如日中
天的小王爷将直接威胁赵受益的地位。
正好,极富远见的丁谓丁副宰相向刘后主动示好,提供了绝佳的削权借口。
赵允让当日奉旨出京,顶的是刺史的帽子。刺史是代表皇帝巡查州府的钦差,监管各路军队,只不过到了宋代已经变
成了虚衔,并无实际权利。然而理论上讲,赵允让被派出北巡,应该巡查北方所有地区的军政事务,但他却直接到了
陕州,因私怠公,罔顾朝廷律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宗待赵允让如同半子可刘后却与他无甚感情,更何况太子尚幼垂帘听政扬眉吐气的机会就在眼
前她怎么舍得放过?
朝廷对于赵允让的态度,忽然也暧昧起来,除了担心朝令夕改影响士气以外,几乎所有官员都缄默了。太子继承大统
理所当然,谁敢置喙谁的官运就到头了。
此时正直的寇准还在返京的路上,各办事机构默契十足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赶在寇准抵达之前发出了问罪的旨意。
真宗病重的消息在京城传遍,却来不及传到陕州,但这并不代表着,大宋极北的这座城池会一派安宁。
城门、巡城的军队都增加了,因为昨夜城中发生了多起命案,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人。
周平对于监牢并不陌生,多少次他隔着铁栏杆把嫌疑犯说得涕泗横流坦白从宽,时来运转,他此次也领略了一番身为
阶下囚的感触。
“师父,你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吗?”
“被害人约我去的。”
“可是,郑师伯被人一刀毙命,除此之外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以他的武艺,一般宵小害不了他,连师父您……”
周平眯起眼睛,拒绝承认自己武功不敌的事实。
赵正煊苦笑:“我们还在县衙厢房里发现了其他尸体,都是跟着郑师伯受朝廷招安的山贼。王爷可能很愧疚,什么都
不说,只让我象征性地将您收押,然后就去忙赈灾的事了。现在周围无人,您就给我一句实话吧……”
周平看了赵正煊一眼,心中认可小王爷的做法,谁都看得出他与自己私交过甚,哪怕审出了案情真相也会遭人非议,
而且时局动荡,稳住百姓等朝廷派人来审查才是最妥当的办法。所以,他名义上让赵正煊来审问,实际是在了解情况
。
“人不是我杀的。”
周平高估了赵正煊的理解能力:“这么说城中另有高手?”
——也许只教武功的教育方法是错误的。
接连的变故让周平脾气极差地讥讽道:“是啊,不仅能凭虚御风消失于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世
界上有这样的神人朝廷还养我们做什么?!”
赵正煊被训得抬不起头来。
周平深深吸气,缓和了语气:“被害人是自己往我刀上撞的。”
“……”
“没错,他是自杀。”周平干巴巴地补充。
“他为什么要陷害师父?”赵正煊终于放弃了师伯的称呼。
周平沉默以对,他从踏上北上之旅开始,就有种被算计的感觉。对手步步先于他,家乡、流亡之路、故识重逢,好像
目前的一切陷阱都是针对自己的一样。
尤其不能让周平忘怀的是被斩杀于知州府的那名女奸细。
她说:“周平,你来晚了。”
显然,对方认得自己,而且还很熟的样子。八成是事先对暗卫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和渗入。
看着赵正煊不可置信的表情,周平自己也觉得荒谬,那所谓师兄的人功夫绝对不下于自己,若要突围轻而易举,可为
了让陷阱完美,他不但杀了自己同行的伙伴,还自杀了,这种疯狂闻所未闻,若不是小王爷故意采取漠视逃避的态度
,恐怕周平早就被定罪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赵正煊六神无主,别说他了,连周平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周平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静观其变。”潜含义做好心理准备,后头恐怕还有重头戏。
牢狱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赵正煊送来了被褥,每天还会亲自送食物,并传递消息。
“朝廷并没有禁止祭神的举措,昏官愚民还是更相信老天的帮助,”赵正煊忧心忡忡,“这让小王爷的举措很难得到
实施。”
一开始周平还不好意思,后来实在担心小王爷的身体状况,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注意身体,到时候群龙无首就得
不偿失了。”
“我倒不怎么累。”赵正煊迟钝地絮叨,少年承受的压力并不小,既要保护小王爷的安全,又要寻找有力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