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炷香之后,付大人缴械投降。
“……前朝首设三省,中书省擅制政令,一朝枢机,重中之重。我朝虽沿袭前朝旧制,大事却全经早朝或重臣商议决
定,定议后,才由中书省起草文书。如此一来,中书省名不副实,既比不上尚书省执行之权重,也比不上门下省审核
上谏之要务。”
“嗯。”
我颔首,等着下文。
又对视一会儿,老爷子无奈道,“三子入朝,你明明才气最盛,皇上却偏偏派你来这最枯燥最无实权的地方,为何?
”
我收回眼光,安然答曰,“苏鹊只有些小聪明,年纪又小,怎能和郭大人顾大人在书院里多年的真才实学相比。”
“真不明白?”
我惭愧的拱手,“还请付大人赐教。”
“哼,”付梓基冷哼一声,“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你不必和我来这一套。”
“付大人,皇上是何等的心思,苏鹊就是自以为猜着几分,又怎敢在帝师的面前,胡说八道?”
我殷殷带笑看他,直到脸颊酸痛,犹不更减。
“……”
半晌,付老爷子再次气馁。
“那郭怡心思细密,深藏不露,派他去门下省从事,他去了就专司弹劾文表,多少年的旧账桩桩详理,滴水不漏,几
日朝中就人人自危……不招人忌恨才怪。”
“不错。”
“那顾文古更好,出身同文,本就是多少人的大忌,皇上还派他去刑部任职,让他坐在周相眼皮底下一件件坐实弹劾
罪状,如此明晃晃一根大刺……”
我颔首,继续看着他,他瞅我一眼,无奈闷声道,“此二人名为重用,实则一旦丞相动手,首当其冲——弃子也。”
“苏鹊尚有一事不明,”说到这里我犹疑的提问,“当时朝上,是尚书令大人亲自提出安排职位,又怎么好,就刚巧
在这么两个关节位置上?”
“尚书令安排的职位?”
付梓基缩在被子里冷笑起来,“申请丁忧申请了好几年的突然被批准丁忧去了,要求告老还乡要求了好几年的突然被
准退回家去了,这不自然,就空出两个刚好四品的位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景元觉早有准备,却不知他竟然准备到这种程度……
“郭顾两位大人上任后,弹劾诉状就雪片一般的飞来,其中证据详实,明显是……”我斟酌着字眼,“明显不是一朝
一夕所为,唉,朝人又何必怪到两位大人身上。”
付梓基不屑的哼了一声。
“弃子,当作何用?”
我瞪着他,这回是真正惊骇,目不能转睛。
闻哥说过,棋子而已,物尽其用……
原来,舍弃掉他们,换来一个动手的借口,才是真的?
“如此……不是仁君所为。”
我脱口而出。
“呵……仁君,”付梓基嗤笑出声。
他瞪我两眼,轻蔑的开口,“老夫教了先帝六子,老六早夭,三五歹毒,先太子先明王倒是都有仁名,可结果呢?太
子查贪官被毒死在蜀地,明王北邑广平自溺,呵,可都是能进宗庙的伟业。”
我浑身僵硬,木然而坐。
“皇上要是没些心计,能熬得过这四年么,也就是这压制下平平安安的四年,若是还没从中学到点什么,哼,也真太
浪费了人家的一番言传身教……”
“高祖创业,太宗拓疆,先帝守成,到如今这时候,北有狄夷,西有凉寇,再不出些手段立起来,难道真坐在这抱着
个仁义大覃悠悠半百的牌子,等着老天开眼,护佑我皇不成……”
“要我说,区区几个弃子还是仁至义尽……”
……
不知过了多久回神,只听付梓基继续道,“……小苏啊,朝中不比文林,你今天同情那两个,可他们若是命大过了这
道坎,他日作了功臣,不都是与你分庭抗礼的政敌?”
我听着听着,到此处,终于难看的笑了一下。
“付大人……我也是尊泥菩萨,现在言及他日,岂不太早……”
“不,不早!”
他猛的往前凑身,撇开包裹的被子,伸出右手,一把握住我的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陡然蹭亮起来,“一点不早,就
是这种时候,就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出来……皇上为保苏大人周全,宁愿将苏大人束之高阁,能得皇上如此费心,他日
前途,不可限量!”
手被他激动的握着,我彻底无语。
……
难怪啊,难怪……
难怪堂堂太傅,能放下身段,屈就着跟我这初出茅庐、无德无能、无背景无建树的小人物亲近一月。原来,只因君心
自古难揣,时局风云变幻,未来莫测高深之际,我恰是他……新压的注。
41.报应不爽
从中书令处告辞出来,黑沉沉的夜色包裹着天地,满目寒凉。
我仰首嗟叹,官场黑暗,如今我总算识得一二……
哎。
却回东营,营中篝火已经熄灭,只有顶顶帐篷中透出昏黄的灯火,温暖着夜色。
我找到定襄王那顶一品独帐,里面也亮着火光。
“定襄王,下官苏鹊,您可睡下?”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声。我迟疑的问,“定襄王是否睡下?”
“他不在。”
门里有人闷声作答。
那人掀门出来,是齐鹏齐小公爷。
“齐小公爷,”我躬身作礼,“不知定襄王何在?”
齐鹏摇头,“不知道,本小公也是在寻他的。”
我不免有几分着急,平时神出鬼没的,平时无处不在的人物,到要命的时候,竟然全都没了影。
当下两人进帐等候。
进去时齐鹏看我两眼,忽然一撇嘴,“我记得你。”
“哦?”
我在自己的事中,不及细想,敷衍笑笑。
他停住脚步,指着我,“你就是那个功夫不好,还偏要跳楼救人的人嘛。”
我一脸笑容,顿时僵住。
齐小公爷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歪着脑袋继续评价,“不过你勇气尚且可嘉。要不是那天你不管不顾扑上去
,分散了一下疯马的注意力……说不定,我赶不上出手。”
……我忽然很想打这小子。
深呼吸过后,“呵呵……齐小公爷言重了。”
“没什么。你是文官?”
“下官苏鹊,中书舍人,翰林学士。”
“哦,”齐鹏点头,又一次撇嘴,“那你的轻身功夫,还算过得去。”
再深呼吸,“……小公爷,过奖!”
接着两人一同坐下,竟是半晌相对无言。其间我满心郭顾之事是无心应酬,齐鹏一边闷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近子夜,还不见定襄王的影子,齐小公爷首度打破沉默,“苏大人找王爷何事?”
“无甚要紧,夜不能寐,找定襄王闲聊而已。”
齐鹏“哦”了一声,点点头,“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来找定襄王喝酒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一个牛皮水袋,一直在拿着把玩。
“他不在……你能不能喝?”
齐鹏忽然问。
长夜漫漫,无以解忧。我顺口应承,“蒙小公爷不弃。”
“好。”
他拧开牛皮水袋,立刻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齐鹏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顺手在袋口一擦,递给我。
我接过泯一口,极辣极烈的黄酒直呛入嗓,顿时精神一振。
“好。”
他又说一遍,赞赏的接过酒袋。
拔开了盖子的牛皮袋,就再也没有关上。
来回往复,你一口我一口,不说话只灌酒。
过了一顿饭功夫,我不免瞥了一眼齐鹏。他扳着脸不发一词,酒袋来来回回之间,他明显比我喝得多,喝得快。
本不想管……
可他这样灌水一般灌酒,我也没法安静的坐在一边想我的事。
斟酌片刻,还是出声问了,“齐小公爷,您有烦心事?”
他正好一口酒饮完,冷笑一声。
“我有喜事。”
……
原来这小子还是为了婚事在烦恼。
此事不当我管,我心不在焉的安慰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缘分到了,小公爷不如顺其自然……”
齐鹏不说话,仰着脖子猛灌酒。
他已微有醉意,我再陪着坐下去不免尴尬,想着定襄王看看也不见回,还是告辞为妙。
正要站起,齐鹏自顾说起话来,“你也听说了吧,我如今,已成了城中的大笑话。”
我又坐会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公爷何来笑话之说。”
“怎不是笑话?想我齐鹏七尺男儿,本当上阵杀敌为国效命,却被用来做头传宗接代的种马。”
“……”
我小心的看着他愤然的模样,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也就罢了,本来想着先答应,他们挑来捡去也要过好些时候,我总有机会,溜出城去……”
“啪”的一声,齐鹏拍了手边的案几,仍旧青嫩的脸上满是腾腾怨愤之色,“却不知怎的,就有人好事,专挑了什么
八字好的,再送上幅惑人的相亲图,结果真入了我家老太太的眼,直说绝配绝配,非要立马成亲!”
一句话把我从神游太虚中拉了回来,端着水袋,惴惴的望了他一眼,“……敢问小公爷未婚妻是?”
齐小公爷不屑的冷哼一声,“广平郡王之女,玲珑郡主!”
“噗——”
一口酒喷薄而出,利落的洒向干爽的地面。
“你怎么了?”齐鹏奇怪的问。
“咳咳咳……”
我掩面装作呛咳不已,唯恐被他知道要死于非命。
“你没事吧?”
“咳咳……没事……咳……呛到……咳咳咳……”
假咳咳出一脑门子汗水,正挥袖擦拭间,外面适时响起由远而近的人声,帐门掀开,定襄王露出一个头来。
“咦,”他看见我们惊奇道,“你们都在啊?”
我立刻站起,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看见他这么高兴。
正要作礼,定襄王却回头向后道,“齐鹏、苏鹊在这里哦。”
有人跟着定襄王进来,着实吓了我和齐鹏一跳。
“皇……上。”
齐鹏嗖的站起,牛皮酒袋迅速的被他藏到身后。
“陛……下。”
我也站起,尴尬的看着面前被我喷的一地新鲜酒渍,有的地方还在冒着泡……藏也藏不住。
景元觉进来就来回扫视,罢了他收回目光,向准备行礼的我们挥了挥手,“免了。”
定襄王也跟着进来,看见我们的局促,他倚在门口,躲在景元觉背后,朝我们露出一口白牙。
……虽然是比普通官员大得多的一品营帐,现在站了四个人,也不免狭小。尤其这里还有一位身份高贵、气势迫人的
君主。
扫视完毕,景元觉先转向齐鹏,几乎是立时就盯向他的手后,两道剑眉皱起来,“深更半夜,你跑到定襄王这借酒浇
愁来了?”
齐鹏顿时满面赤红,双手在后面扭着牛皮袋,咬着嘴唇不敢吭声。
还没有幸灾乐祸的功夫,他又转向我,“你酒量那么差,还陪他喝?”
……
虽觉得他的批评毫无道理,我脸上也不免爬上潮红。
景元觉又来回各给了我两人一眼,掀起后襟在一边坐下。定襄王还倚在门边,齐鹏则和我两人规规矩矩的并排而立。
我偷看齐鹏一眼,他亦低低看我,手中攥着的酒袋,又往后面缩了缩。
前一刻还为要死于他手而担心,现在这种情势……
倒生出种难兄难弟的悻悻相惜来了。
半天过后,总算定襄王忍了笑,过来问我和齐鹏,“你俩人找我?”
“无事,我只是来……坐坐,夜深,臣不敢再多打扰,就……先告退了。”
齐小公爷瞥了一眼景元觉,大汗淋漓,声如蚊呐。
“臣……也只是来坐坐,时间不早,就……”
我干笑着抹汗,在炭火边罚站,不是一般的热。
“慢着,”景元觉喝住已经要往门口溜的齐鹏,脸上挂着冷笑,“这么急着走,是朕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没,是……是臣喝多了……怕,君前失仪……”齐小公爷声音越来越小,低头闷着闷着,脸是越来越红,汗是越出
越多。
可惜我已完全没有心思笑他。这一惊一乍的,吓出一身热汗不算,酒劲蹭蹭的蹿上头,满脑子只想着出去吹阵冷风清
醒一下。
“你们喝了多少,喝得脸跟猴屁股似的?”景元觉瞅着我俩脸色,极为不雅的出口嘲讽。
“……没多少。”
齐鹏底气不足。
“……就少少。”
……我说的是真话啊。
定襄王一旁听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末了他走过去拍拍齐鹏的肩,又看着我,挤眉弄眼的道,“捉贼捉赃,捉奸
捉双,我同情你们,哈……”
我站那头晕目眩昏昏然,听他笑的畅快,嗡嗡嗡的大嗓门直冲耳膜,想哭的心都有了。
该死的齐鹏,竟然弄这么烈的酒。
埋怨的扫那小子一眼,却有点愣住,反复的看,总觉得……
他不对头。
脸色潮红,是血冲上头;汗如雨下,是热气上涌;呼吸急促,烦躁不安,站立不稳……却不是会武的人喝了几口酒该
有的表现。
定襄王也看出来了,他已伸手去探齐鹏脉门。
“怎么了?”景元觉也看出不对。
定襄王没有回答,他皱眉片刻,松了齐鹏的手,却又伸手来探我的脉。
我和齐鹏忐忑不安的对望。
等定襄王松手,他问齐鹏,“你们就喝了酒,酒呢?”
没有犹豫,齐鹏乖乖将牛皮袋呈上。
定襄王打开伸到鼻下闻过,在手背上倒上一点,轻舔。抬起头来,定襄王面色不善,“这酒,是谁给你灌的?”
“……出门前,问府内下人拿的。”
“可经他人之手?”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