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数,回头不会太早,却还是应了。马腹一夹,牵了缰绳并了驽车的两骑,方欲扬鞭唤起,前头有了数骑匆忙
的蹄声,是有人从朱雀大道急着往南回奔。
夕阳余晖里,看见是三匹纯黑的御马,拦了前头郡王的车驾。
其中的一匹顺着车队往近,眯着眼睛,看见来人高起的黑帽和宫人绛色的锦衣,近了,原是去而折返的刘玉。
他勒了马缰,在马上致礼,“陛下有旨,齐府事毕,请苏大人宫内叙事!”
哑了一会没有应他。
刘玉翻下马来。
“苏大人,皇上请您即刻入宫!”
张之庭从前面走过来,郡王和郡主的车架,也起了车帘。不得不驻马问他,“……刘公公,何事召我?”
刘玉摇头。“臣不知!”
“哪有这样的匆忙,到底何事?”
是张之庭拧了眉毛,站在了中间。
刘玉没有吭声。
跟着呆了一刻,听见后面马车驱动的车辘声,猛然想起从人中的那人,忙从马上滚下来,伸手拉开前面怒火冲冲的友
人。
“苏鹊这就去,刘公公,真的不知所为何事吗?”
刘玉望我一眼未答。他作了手势请换马,上马后,他则用了原先我的那匹,顺过旁下的张之庭时,拂尘一摆,昂头闭
目。
“赏!”
66.人海道情[二]
夜是有风的那种凉。
一条朱雀大街南北贯穿京师,自明德门直往皇城,入朱雀门而进禁宫。骑下彪悍的禁军坐骑,就在它两丈宽平民止步
的中道上追风般奔驰,在一块块被百年岁月冲刷得透出光亮的青石砖上,留下声声飞扬的马蹄。
像是每下,都拍在了心上。
一直在想,也觉得不可能,没有可能。回溯遍了,从昨夜到今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无论是越墙梁上的失败,尚书令府
上先后的小大火,还是闻哥今天临时惊险的出现……可以说哪里都有破绽,可哪里又都没有穿帮,无论如何都不该会
被发现,不该会做这般处置。
可是这样紧急的召见……
不合礼制的传唤,带着含糊不明的口谕,不仅是自从景元觉放弃了用郭怡、顾文古和我作掩人耳目的棋子后的头一遭
,甚而是包括那做着表象心腹的时期,也从来没有过。
我想不明白。
终于从朱雀宫门的侧门里穿过时,暮色转浓的天幕上,已经露出了满天星芒那最初的光亮,从空旷的太和殿前广场前
看去,其后北后纵深沿地势而上,凭山而建的万重宫阙绵延数里,却因着尚未到得掌灯的时分,显得幽深而孤寂。
“苏大人,请随卑下福兮门入内。”
弘文、三泰殿后,刘玉撇下了随行的两个禁卫。他拂尘向东,指入内宫的大口。绛色的锦衣在前面,恰入一色的隐在
宫墙褚褐的暗角下,不高的身材弓腰迈着细快的小步,带着多少高低的屋檐划过头顶,长短的廊柱滑过身边,只一会
,就不辨了来路。
不知走了多久,停步在一处平常的拱门后。像是普通的园林拱门,门旁院角上挂着无数稠密的藤蔓,虽还不到茂盛的
时候,却是浑然一墙墨色的绿荫。
“只能送您到这了,大人。”
刘玉躬身退到身后三步远的墙角,拂尘扬起,低首作礼。
我站在原地等了他一会儿。直到确定他再没有旁的一句话,真的不会抬起头来,也丝毫没有要陪人往里进的意思,不
得不出声去唤:
“刘玉……”
他的身子动了一下,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大概是人家和我的交情始终没有到掏心剖腹的程度,此时的疑虑与不安,也只有自个一个人承担了。
吸一口长气,掸了掸衣上一天的灰尘,迈步向里。
“大人但去无妨。”
穿过拱门的时候,隐隐听到他尖细的声音,追着过来。
眼前是一面开阔的敞景。看不见一路里走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幢幢密实紧挨的重檐高殿,而是豁然一片,澄澈碧波。
平湖收集了无数的星碎,润着银色的粼光,透亮如同出壳的蚌珠,被周边细瘦的桃柳包裹着,环湖九曲的宫廊围绕着
,一望少有的静美。
怔得人楞开了神去,直到迎面的晚风顺着涟漪吹上脸颊,微微带了些水的凉气,惊醒了此刻的处所。
我只大概知道这个湖的位置。曾经从不那么细致的宫图上看过,应该是帝王寝殿重华宫外人工开凿的玉液池,已然东
北内宫的深处。
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迈步。回头去看,来时的拱门后早没有了刘玉的人影,甚而能见到其后模糊的宫门,锁起了朱
色的门扉。
被无端丢在这里了么……
二月初一的晚上,没有月光,没有早该燃起的华丽宫灯,唯是一地星光丢落的碎银,点点铺洒在湖面和脚旁。
想了一会,顺着回廊去看,顶上一掌掌暗红色的风灯从立足处延伸开去,隐约标画出堤岸水尽处的轮廓。
那之后有着好些朦胧宫殿的暗影,巍峨高大,低平恢宏,也不知其中的哪一座,是那任性人君隐逸的龙宫。
正念着,眼前对首,亮了光。
是灯光,暖红的风灯,两个一对,亮起在对岸的湖廊上。
来不及细看,它们各自从一边牵起旁的风灯,一盏接着一盏,迟缓而安稳,对称的引燃了左右弧线的延伸,亮光纷起
,像是两道一朝苏醒的火龙同时被人驱策着,片刻不息,从着对面向着这边,蜿蜒,奔腾,合抱。
直到头顶上最后的两盏,也亮起了橘色跃动的光。
我便能看见,对岸最初的两盏暖光下,仿佛是突然出现,盛满了辉映湖色珠光的水景楼台之上,一个深色的剪影,负
手独立。
碧池边,回廊下,明珠间。
更了衣,去了冠,头顶一根澄亮的金簪,夜风一起,暗红色绣黑金宽袖的大衮,衣袂翻飞舞动。
……
什么叫做上苍不公,什么叫做偏袒一方?
就是将如此厚待,尽施一人。
神州万物,九宫千檐,他的身后,本是多少人不比的富贵。而天佑斯人,竟又恁的甘霖作礼,塑了一个英姿卓绝的金
身。
是不得不感叹,上行偏颇,真有万般宠爱集于一身的恶好。
——忽的起了心寒。
不敢再看,生生扭开目光,我低头,提了前襟迈步。
下巴要触到胸口,眼角余光,依然看见一根根排立着后退的廊柱,而地上,一个个晃悠的灯的影子,更提醒着自己,
正向着正确且唯一的方向前进。
脚步渐渐慢下来,一会儿,几乎是脚跟贴着脚尖。暗笑女儿家生莲的闺步大概也不过如此,那该是均匀的灯影间隔,
却仍然以着更快的速度,在脚下消失。
终于踏上了廊台。
周遭水银泻地般的浮光拢着汉白玉的水阁,地砖如凝脂,不见一丝的灰蒙。瞪着鞋尖,我听着自己起伏的呼吸,等着
他人发话。
却没有动静。
微抬头,眼光直到伸进水面的砖沿,没有半双该有的华靴。
全抬头,眼前对着湖水的台阁,是空空如也。
根本没有半分人影。
人呢。
……人呢?
就这么一会,这人能跑到哪里?
刚刚在对面看到的绝不会弄错,分明就是由着心性胡来,又偏偏生得一幅庄正皮相的那位,可现在,空荡的水台什么
也没有,难道刚才所见,是个凭空的魅影不成?
怎么可能?
忽的肩头一沉——
骇得身子一抖,尖叫几乎溢出口边——听见背后响起熟悉的、闷在喉咙里的笑。
就知道了是谁。
一放心的功夫,那只手揽上肩又得寸进尺的扶着肩头,上了颈。
“皇上!”
还是笑。
突然发觉,自打知道了还能开玩笑没有危险的一刻就放了松,便连这声尖利的名号唤得,都带了普通人该有的恼怒。
这自然是不该有的。
“不知……皇上传唤苏鹊来有什么事?”
我终能定了神,问出句正经的话来。
他的胳膊却完全揽了上来,人在后面,是趴在肩头上,勾着我的脖子在乐。
沟通失败。
“皇上……如果是问齐国公府的后续,臣以为,齐小公爷虽没有明确表态,但喜事依然十拿九稳。”
“小郡主及郡王情绪良好,臣因急着入宫复命,已托张之庭送其回府,相信不日就将有佳信传出……”
继续失败。
“臣尚不知尚书令大人府上现状如何,入宫前经朱雀大道看见相爷家方向烟柱升腾,但已不见火光,想来应该是已经
扑灭明火,就不知相爷是否无恙,有没有人员伤亡……”
屡败屡试,依然没有成效。
那人一只手勾着我的后颈,另一只,早已前探,玩起了耳边的鬓发。
只是若有若无的低笑,偶尔愉悦的响起,算是打断两人间诡谲至极的沉闷。
又一次哑场,怔了片刻。
镇定了心神,我咽了口口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喔,臣还要感谢陛下——咳,上元夜游……”
是当时天真,四位大人商量定下的射覆题目,竟没料到,他岂会不知内情。既然事先知道了,内里又想要促成齐鹏和
小郡主这对,即使不去做那种事先透露谜底作弊的勾当,先前的提点,尤其是对我这直接办事的人……于是便有了上
元里突兀的游河,便有了游河里,国酿花名的典故。
叹流年……
但愿,没有想得太浅。
“陛下为今日一试,早就特意示下了暗示,苏鹊驽钝,直至今日才知陛下深谋远虑,心细如尘,为齐鹏成事费了这许
多的心血……”
嘘。
回答我的,只有一声耳后传来的嘘。
“……一切早在皇上掌握之中。只是遗憾,臣未能早些悟得,以致空自忧虑,做了好些无用的准备……若不是当时醍
醐灌顶,险些就不能顺利过关……”
嘘,嘘。
像是安抚委屈的孩子,低语着告诉我,没有。
说来也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奔忙担忧了整整一月。人家早早知道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试,人家还早早透露了决胜
的关键,就在一场突然而至的游河里,就在一句漫不经心的带过里。
“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叹……”
“嘘——”
食指按上了唇。声音吞进了肚内。
像是要急着封住人的口,食指滑过,换了柔软的拇指腹,又像是再细致不过,描摹一件易碎的珍玩。一时的恍神,眼
睛不由自主的盯上他缓缓移动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慢慢向上,是金缕覆盖的深纹玄衣宽袖,再往上,夜风
飕乎,缕缕飘动的墨发,遮住了那人侧旁的脸。
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关山万里,百转回肠……”
他转了脸,略歪着头,不偏不倚的直视,低低浅浅的吟。
从不知道……这句即兴豪迈的词,会被人念至毛骨悚然的温柔。也从不知道……那双变幻莫测的眸子,能现出惊心动
魄的沉凝。
手掌顺势抚上脸颊,微凉的触感,恰一瞬僵硬。
“苏鹊……”
近乎叹息的轻唤,压抑而浓稠。“桃,不知李意……”
心兀的收紧。
“……久望其夭夭。”
感到不妙的一瞬间,已经贴了上来——
“唔……”
一时极尽惊骇,乃至忘了眨眼,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温热的呼吸扑上面颊,然后——是无法呼吸。
见……见鬼!
伸手去推,才惊觉脖子和下巴都被扣住——铁一般僵硬的手劲,怎么掰,都纹丝不动。
“呜……呜!”
——见你该死的鬼!
不知道人的手劲竟然能这么大,狠命的挣扎,只换来脖子后锥心的疼痛,和几乎要被捏断的下颌。
下意识的抽气,一刹那气势的萎缩,立刻被人毫不留情的捉住,什么软的东西泥鳅一样迅速霸道的钻进牙关,到处搅
动,到处吮舐,一寸寸,一分分……
嘴不能呼吸,鼻子也被压住,越来越模糊的天地里,仿佛封闭了人所有的感官,只剩下晕晕眩眩的茫然,和突然敏锐
的触觉……
柔软的温暖,要命的吸吮,齿间的碰撞,上颚的轻点。浑然都是陌生的麝香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密。
咚咚乱炸的心脏,似乎要飞出胸腔。僵硬的身体,被一阵阵从后腰和尾骨上传来的麻痒,弄得虚软,酥绵,几乎无法
站立。不知什么时候……掰住下巴的指,成了托腮的捧合,推出去的手,变了支撑的勾挂……而覆近来的躯干,做了
后仰的挺拔,躲旁去的身子,却换了前俯的倚靠。
世界混沌。思想休止。
眼前渐渐,一片铺天盖地的白……
跌倒前口中的舌最后搅了一下,无限眷恋般退了出来。
67.缘是缘来
大约是踉跄的脚步踩到了衣角,直撞上身后的廊柱,惹得一阵阵钝痛自背后袭来,终于睁大了眼睛……
湖上传来带着湿气和凉意的晚风,回荡在这个小小的平面水台上,让眼前的景物,渐渐独立,分明。
是宽大的玄金外罩,底下有暗红色的底袍,一番番浪潮般的涌动,掀起道道高低不一的波澜,墨丝如瀑,在最近的眼
角边烟雾般散开,纷飞,直至一缕缕,默默融入了夜的黑——
一只臂膀托着腋下,另一只手伸探着,五指向前,慢慢索上左侧的脸颊。等待着,一颤不颤。
相隔极近的瞳里,漆幕似的镜面,映了一张茫然失措的脸。瞳光的焦点犹疑着,似乎飘出很远,又似乎,只在咫尺之
间。
“你……你……你喝醉了……”
不似人声的呓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我的喉里发出。
桃色的唇在面前翘了一下,慢慢启开。
“……滴酒未沾。”
温热的吐气扑上面孔,脑袋里嗡的一下震动,晃悠了心神。“比任何时候,我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火烫的柔软熨了上唇,厮磨间尖利的磕碰,一刹那传来刺人的痛——仿佛看准了主人反应的迟滞,又一次的覆盖,直
接滑进了唇下的牙龈,在每一个齿缝间,辗转、磨动——要大声呼喊的直觉,再一次成了他人的帮凶,直到再搅了个
天翻地覆,直到咽喉的深处,都得了他物的点触,直到艰难吞下的涎泽,都是异常的津甜……
“早知道是这样美好,哪怕……”
喘着气,听人在耳边感叹,字字清楚,但那那声音离耳太近,反而不能思考,不能转动本该是自己的头脑,不能做出
,哪怕是一丁半点,常人该有的挣动。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才能长聚了一口气,声嘶力竭吼出声:
“你疯了!”
“没有,”他被推却和喊叫惊得后退一小步,总算留下一线正常说话的距离。“你看着我,哪里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