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曲折感人,后话动人,既歌颂了先帝幡然醒悟的丈夫行径,又褒扬了当今太后的深情与智慧,难得一直以来
,为人所津津乐道。
吴大人念的便是其中最后一句。
这厢众人尚在心中暗揣,那厢吴大人念毕这一句词,自个从座旁取起一个木漆纹花红盒,起身端正平放在当中的案桌
,笑容可掬的伸手一请:
“就在其中。”
老大人念完了这句玄机颇为自得,看了身旁坐着的付老一眼,两人精光对上,便站在那里面带微笑,拈须四顾。
满座纷纭四起,大家都按耐不住抬头探身,好奇去望那个长不过一肘,宽不过一掌,高不过尺余的木头方盒子。
我也瞅着,却瞅着瞅着,放低了脚跟,站了个稳步。
瞥一眼正中高居的景元觉,他与我所站之地相隔数丈,此时看去,也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在片刻的直视凝望之后
,那人举杯奉茶入口,借机微微颔首,仿佛冲着这边,露出一点笑意。
再看红盒,突然有些想笑。
此词此题,暗示也忒明显。怕是四人之团为首的付、吴大人两个老古董,揣度圣意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之苏
某为小郡主设计的前轮更有过之。他们甚至不用使去见风使舵的麻烦,预先存心,就以周后一首远近闻名的《相见欢
》来撮合台上的一对小男女,希望齐小公爷或小郡主能借花献佛、顺水而上、更进一步,便皆大欢喜成就美满姻缘的
一桩好事,一举拍响太后、圣上、齐家、郡王四头的马屁。
大人们的算盘打得很好。景元觉的小算盘记得也清,只可惜,那是他们的妥当。那两个事情的正主,未必是这个意思
。虽然事先,按我传的话,景元觉和齐鹏私下定妥的暗契,在另一知情人定襄王的见证下愿赌服输,万一失败于比试
的结果,齐小公爷就要从此心甘情愿,八抬大轿,欢欢喜喜的迎娶郡主进门,可……齐鹏,那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
青,至今还堵在一口无谓的气上拉不下面子,而玲珑那个丫头,又多年深闺闭锁不见生人,傻呼呼的辨不清争强好胜
和情投意合间的区别。
唉。
这一场婚事闹剧始于强人所难,如今却借着大人们送上的东风吹拂,即便是胜了,未免也真应了那句胜之不武。
然而事已至此,总是要胜的。
正应了齐鹏的那句已经扬名京城的齐氏名言,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就是不甜的瓜,它也得扭。
我默然回转,顺道向郡主挥了挥手,她便乖巧的跟着转回凉棚。
准备时间是三炷香。
沙漏刚刚漏完,对面的凉棚揭起帘帐。齐鹏和他背后的三位学府同学幕僚一同出现,小公爷自当仁不让的站在场地正
中,环顾四周,拱手抱拳:
“皇上,诸位大人,末将疏于游戏之艺,胡乱作射,全博大家一笑。”
“小公爷客气。”
定襄王笑盈盈的走下观礼座,站到那放着漆盒的桌边,向中间一抬手,“本来就是春日尽兴的节目,看样子小公爷早
已得了猜想,那就先请吧,何妨一试。”
“好。不知可猜几物?”齐鹏问。
如此已是乱了规矩。
观礼座正中那人倒不介怀,他呵呵笑起来,“齐鹏这么势在必得,那朕便许你,说吧。”
言罢伸出了一只手掌。
五个数。
……寻常射覆,射两次已是偷巧降低了游戏的趣味,三次则要为人耻笑耍赖爱占便宜,而今一掌许下五次,根本是多
的不能再多,最是简单不过。
我叹口气。纵使人后勉强,人前之事,景元觉到底还是能照拂处,便照拂于他。
“臣多谢陛下。”
齐鹏原地顿首,长拜于下。
定襄王见两厢说妥,便上前一步道,“来人呐,替玲珑郡主捂上耳朵。”
齐小公爷所猜者,一为周后所作《相见欢》的曲谱;二为宫内洗心宝镜一面。
这两个和吴大人给的提示都沾边。说明齐小公爷和他的同学确实是费了些心思猜量既和提示相关又能在这么大的盒子
里放下的东西,只是小公爷口里接着报出后面的三个,就不那么靠谱了。
三为同心发结,四为江左红豆,大概也是勉强对应,周后赋中“相守”之说。
最后一个最是奇思妙想。当时听他一本正经的念出,我在棚后的帘帐内,都不免按着张之庭的胳膊哑然发笑。
《古今奇情录》一本——连专事描写乡野短篇男女故事的集锦小抄来对应吴大人影射的爱情都能想到,确实也是有心
。
等到小郡主上场时,观礼台就座的官员权贵们还没有从齐小公爷国子监同学幕僚最后那个大胆的猜测里缓过劲来,知
书达理的,就以扇掩口,豁达爽快的,则挥袖遮面,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在纷纷讨论说笑。齐小公爷则和着他的同学
幕僚,在这阵气氛的松快里站到场地一边,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等待结果。
因此当玲珑郡主毕了礼,清脆悦耳的小女儿声音响在场地正中时,很多人的明笑暗笑才行进了一半,倒是猛不丁的呛
出几声咳嗽。
只听她盈盈道,“春日花好,诸位大人本应携家踏青,却在此为小公爷与玲珑游戏见证,玲珑感谢在怀。日高近落,
不敢久留大人们,游戏博趣,胜败天定……玲珑便只取一物作答——就猜是酒吧。”
“玲珑郡主,你可是想好了?”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会场边上,定襄郡王有些难以置信的脱口急问,“齐小公爷方才可是猜了五样物什。”
“输赢皆服公允。”小郡主笑得憨态可掬,“多谢定襄王爷关心,玲珑就是淘气,想一次省事,蒙个中也不中。”
“那……”
定襄郡王方才回首,得到为中的景元觉一个允首的垂头,还未来得及接续下文,只见玲珑郡主葱指一点,双手在空中
比划了一下,嘤嘤的脆声再次响起。
“这么大的盒子,正好用来放国酿的那种坛子,是不是?”
“……”
定襄郡王瞪着这个把终身大事当做儿戏的丫头,终于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方才缓过神来,“……既然双方无异议,就有请付大人,替我们揭盖一见真相。”
在付老大人脸色不详,晃晃悠悠从座位上走下来到放着漆盒的案几的间隔,张之庭已经扯着我的胳膊低声连问了好几
次。
加上先前,已是反复的告诉他几次是蒙的,可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
“不可能,你蒙遍自己的事,也不会让玲珑去蒙。”
直到付大人佝偻着身子,背手站定在案几前,迎着阳光眯起一双老花眼,来回往复的望了小郡主好几圈,才终于伸出
干瘦的老手,抖抖索索揭起漆盒的封盖。
便可得见,漆盒内里,露出一截深红色厚纸蒙盖下的青黑坛颈。
酒香扑鼻而来。
蒙纸上暗红扎印,一对龙凤呈祥,是打着宫藏的标记。坛色青黑斑驳,是陈年老苔,遮附许久的细陶古罐。
醇厚清冽、馥郁勾魂,是冰桃梨花国酿,为常人难得一亲的芳泽。
64.风月生歌[二]
我仰头瞧着张之庭,得意微笑。
观礼席上早响起一片惊呼。多少人已经忍不住离席,亲到漆盒前来一观究竟,确认那根本就错不了的香味。
“这这……”
“怎可能……”
齐鹏的幕僚拨开众人,聚在漆盒前托起酒坛左右转着看了个分清,看是越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种纷纷转头去
巴望齐鹏,而齐小公爷站在原地,面上虽没有大惊失色,怔楞的神情,也到了甚过忧虑自己败北后果的地步。
定襄王站在他世子大哥旁边,这弟兄两人面面相觑。付大人瞪着一双老珠瞅着郡主,毫不掩饰他的疑惑,吴大人则看
看郡主看看我,就等着一个人先开口,连一直端坐在座位上稳如泰山的陈荀风,都起了身,直望着我和张之庭抿唇肃
然。
这场面,怕是不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下不了这个台。
“咳……”
低低一声咳嗽,引来无数目光。
我厚着脸装作看不见那些好奇狐疑,双眼直视身旁人,以不大不小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开口聊天:
“以我观之,太后之词婉约动人,又兼深情感人,那句‘一照两孑然’广为流传,淡墨浓采,点透全篇,却极是简练
用意,不知之庭以为如何?”
张之庭扫了周围也咳一声,接道,“正是,你说。”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苏鹊所见,”抽出纸扇放在手心轻拍,微放大了声音,让那些凑过来的
耳朵听得更是明白,“此歌最求,不过一句……顾怜今朝。”
乐卿公子只稍愣片刻就会意。
“——叹流年者、惜今朝!”
我望着张之庭咧嘴。好在是他,也能知道这宫中藏酒的花名,接口把这出双簧,演个正好。
再到转向仲裁那厢的付大人、吴大人,拱手,我作了个揖。“此射玲珑郡主巧合答中,三局两胜,不易胜出,微臣在
此,谨替郡主多谢吾皇恩典,多谢各位嘉宾支持鼓励,多谢四位仲裁大人明鉴。”
人群哑然片刻,吴大人仰首慨然,而付老大人愣一瞬,绽出满脸笑容。
“好!好好!”
他对着定襄王边大笑边鼓掌。
定襄王如同得了令牌立即高声起喝:
“——恭喜郡主、恭喜广平郡王、恭喜我皇!今日桃花会,小郡主敢作敢为、巾帼不让须眉,尤其心思细腻猜测大胆
,连胜两局扳回胜势,可谓精彩之极!而齐小公爷虽然略输一筹,但其超群武艺、大度风格和宏远志向,亦为我覃朝
之福!今以一场博趣会试,收获如此意外良多,实乃之前没有想到的……”
等到定襄王终于把他那估摸着是早先准备好的洋洋洒洒数千字说完,有人在观礼坐正中,轻轻的咳了声。
是景元觉。
声音便都小了下来。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人群一角的今天主角之一,还在那里发着愣的齐鹏,挥手而招。
“齐鹏——齐鹏!”
齐小公爷猛地一怔。声音落幕,他在原处直身歇了少刻,一道白衣分过人群,穿到正前飞起下摆,簌的单膝下跪。
景元觉没等喊他起来先开了口。
“……是付大人出的主意,缠着跟朕要了这一坛国酿打个喻意,朕既然应了带来,就没有打算带回去。”
他朝着一边的玲珑和广平郡王点头示意,又低下头来,对着身前的齐鹏。
“相聚是个缘字,更待好生珍惜。今日欢喜,这一坛子太宗旧物便就赏下给你,和玲珑郡主各赐一杯福酒,替这在场
诸位,祝好一句春光罢。”
……
所说大善。
跪下的人却微抬首,看了眼案几上贴了大红蒙纸的青坛名酒,仿佛进入了深刻的思考,没有急着立刻起身。
他当然知道,赏了的这壶缘酒,喝去这杯的福酒,是个什么样的意思。
而我,是亲自和景元觉定下的谋划,手书联合了齐太夫人,连蒙带拐劝的他乖乖答应了比试,又好说歹说,直到这个
直肠子骄不可折的点头输了就心甘情愿的认下这门亲事……所以,我也清楚。
“齐鹏,拿去吧。”
景元觉又说了一句。
话语平实,亲切自然,不带一丝的强迫。
却是彻骨的精明。这一樽小小杯中物,好坏是嘴上一句,顺风顺水、举重若轻,恩威并施的笑过,又哪里还有半分推
却的余地?
谁也敞亮不过此人。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寂静。场上多少的目光灼灼,透过穿过人墙,直投到中间那两个年轻的少男少女。聚焦的中心,连
其间一角站着的旁人,都因为波及牵连,感受到了那份因等待带来的焦灼和热度,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午后,背后因为
渗出颗颗不合时宜的汗珠,湿透了一层层的棉襟。
景元觉在北,案桌在中,齐鹏在案桌下东五步,小郡主站于跪如木像的齐小公爷西首三步,为我侧前,大概相隔两丈
。
人群环绕的中央,一个静止的圈。
突然生出的沉默,不带倾向的观望。心中的小火燃大,惹得额角不自觉滚落颗豆大的汗珠,缓慢蜿蜒的划过一侧的脸
颊,徒剩下半侧麻痒的感觉。
回头去看,不远处人群缝隙里,西首的小棚子前的一柱青烟,弯而极淡,袅袅无声,数旋而入半空。
那是柳氤飞带来的情香。
于有情处动情,无情处动心。
……偏恁的无用。
“咳……”
定襄王从身旁迈出,到了齐鹏和小郡主的中间,他面着案桌向在上的景元觉拱手。“既是蒙两家不弃,让小王担了这
个仲媒的身份,小王就讨个便宜,借着皇上厚赐,厚颜请了这两杯酒,真个做份中间的差事……今天既是不拘小节,
两位也就随意,来,来。”
他亲自把那坛国酿从盒里端出,在一边刘玉呈上来的两只青花瓷杯里,各自倒了个正满。一手一杯,定襄王看了一眼
跪着的齐小公爷,先行西走,递与了郡主。
“郡主不愧是我大覃先祖后人,”定襄王露出一口齐整而周正的白牙,笑容满面,“今日所表,区区数项,已是令在
座大饱眼福。堂哥急惶,准备不及,也没有什么趁手的礼物恭贺,就腆着一张脸,借着皇上的光先给堂妹敬上一杯,
可好?”
“……谢王爷。”
玲珑侧头瞥过一动不动的齐小公爷,双手接过酒杯,道了声低谢。
一方唱罢。
定襄王终于走到齐鹏面前,俯下身子端与他。
“齐鹏,本王自幼看你长大,今日定下大事欢喜太甚,比之所想见亲弟成人,更有一番情感,这一杯端你,虽辣亦甘
,恰如人生百事……希你饮入心间。”
酒杯在空中悬着。
不晃不颤,未免让人赞叹感慨,定襄王过人的腕力。
琼香四溢,芳飘满园。
过几分,被接了去。
端在一边,齐鹏只手撑地,不吭一声的站起。
这一只练武的大手更是平稳而安定,托着酒杯,不生丝毫的波动。他低头听着定襄王在耳边说话,再无一分多余的动
作。
三步开外是小郡主,双手托着御杯面东,微风拂动额前青丝,杏眼如水,无澜无漪,朱唇似桃,微有一点向上的撅起
。
手指关节处仿佛留了刚才勉力握枝的后遗,红肿间,泛了带青的白霜。
瞪着眼睛在旁边,好似万箭穿胸。
“……丫头是伤了心。”
张之庭黯然的声音飘过来。
是啊,是伤心。
若不是真心喜欢,希望得到哪怕一丝的回应,掌上明珠的闺秀,岂会如此求全。当着所有人的面,晾在一边,对着那
个被这样说了还是扭着不过来的夫君,仍然没有退路的要嫁……我岂非不知她委屈。
就因为知道。
所以,玲珑啊,玲珑……
你干站着干什么,你还等什么?说好了的,按我和柳氤飞苦心经营的剧本,你现在是愣的时候么,你现在是和他比倔